另一场葬礼
作者: 陈玉先
一
村东南鞭炮放响的时候5点还不到,天刚刚有点蒙蒙亮。俞保国开灯披上衣服刚进到厕所里,外面的大门就敲响了。
“俞叔!俞叔!爬起了吗?”
果然是周家门堂的人。俞保国并不应答,立在马桶前提着一口气,上下两排牙齿严密地咬合着。从记事起,他的爷爷就开始传授这个独门秘诀。老俞家的男人都有一口好牙,就是因为每天早起撒尿的时候用劲咬紧牙齿,练的是一口肾气。
不锈钢的大门被拍得老响。俞保国等尿完了才松一口气,摁下抽水马桶的开关,一声轰响冲走憋了一夜的浑浊尿液。十月深秋,露水打湿了台阶,拖鞋有些打滑。左脚灰色布绒鞋面上两滴渗开的水渍,俞保国觉着是尿,或者是混着尿的水。怪不得都说老人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很多气息的老年气,上了年纪就是不够利索,撒泡尿都不利索了。
打开一侧的小门,是周海平,裹着灰色的羽绒服,光溜着脖子。一头卷得细密的头发,整个脑袋就像剥了叶子的花菜,一根细长的脖子插进灰色的羽绒服里。
“俞叔,我三奶奶没了,世伟叔让我来请你,早点过去。”
“有数了,我穿件衣裳就过去。”
接下材夫这个活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落霞村百来户人家,每年总要走几个,有些走得意外,有些是上了俞保国的日事安排的。周家的老太太文英就是属于后者。早在一个月前,俞保国就不出远门了,文英快八十了,摔一跤躺床上就没下来过,滴水不进也有七八天了,他算算就这几天的事了。
天气是个好天气,隐隐有晴天的预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俞保国一手反背在后面抓着一只保温杯,里面只放了茶叶,还没有倒开水,一手拄着一把长柄的黑伞往周家去。周家的香火祠堂在落霞村的中轴线上,红漆的大门已经打开,他路过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在打扫。文英家在村子的东南面,三间两层楼,楼前是一个竹园,一圈竹篱笆围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扭扭地通向小楼,平常就文英一个人住。早些年,文英带着两个儿子在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就离开落霞村去镇上生活,很少回来。一直到两个儿子成家以后,才回来翻新了小院,一个人住回了落霞村,两个儿子只在节假日的时候会回来看看。倒是少有的清净,与村里的人也少有往来。
院子里、屋里都亮着灯,像是还没有完成白天和黑夜的交接。一阵低沉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声连成一片拉得很长,间或有几个短促的换气声。俞保国觉得男人的哭声似乎是更使人心酸的,但文英家的老二,俞保国还记得小时候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哭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
俞保国刚踏进院子就被周家的人迎到了一楼文英的卧室,床边跪了一众人。文英的大儿子世伟见了他连忙起身,又拉起弟弟世良;世良咽住半声哭泣,见是俞保国就一把握起他的手想说点什么,世伟说:“烟,我没带身上。”世良才醒悟过来,递过一支烟来。俞保国把烟夹在耳朵后面,茶杯随手塞进了棉袄的口袋里,对着床中间拜了三拜,这是俞保国开始做材夫以后的规矩。文英的身体还很柔软,已经给换上了一套簇新的寿衣,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地张开,拳头半握着,他上前轻轻地托了一下下巴,嘴就合上了。文英的眼睛灰蒙蒙地睁着,没有了光亮,俞保国用手抹了抹,一连抹了三次都没有闭上。他看了一下周围,人死了,总会因为挂念着谁而不肯瞑目。老太文英就两个儿子,老大世伟和老婆两人无儿无女,老二世良的老婆和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都在,不缺谁了,济济一堂。俞保国拉扯开一团丝棉,轻轻盖在文英的脸上。示意世伟他们把文英移到准备好的门板上,一阵七手八脚的,两个儿媳和世良又是一阵哭,俞保国没有给他们拉扯的机会,把抬木板的两人往外推。走到院子里,薄雾还没有褪去,他打开黑伞让世伟撑着往香火祠堂跑去,回头让留下的人把文英的床拆了连同铺盖扔到了竹园子的外面。人走了,要撤得快,这样才没有可留恋的,早早升天。
香火大间里已经收拾开来了。把文英停在香火间里以后,俞保国才在外面的八仙桌边上坐下,点燃了夹在耳朵后面的香烟。里头香火钵上插了一把香,油灯也点了起来,他静静地吐出一口烟,空气中那种灰尘发霉的味道被各种烟雾冲散,透过烟雾他和世伟对了对眼,就招招手。世伟过来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世伟也已经五十好几了,瘦条的身形,披着白色的长褂,头发细软油滑搭在前额上,完全看不到白头发,倒显年轻。
“保国,我妈的事就辛苦你了,要老太太体体面面地走。”
“这个是自然的。只是有一件事要你想想看,我看你妈的眼睛还不肯闭上,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你一会儿去你妈身边告慰几句,让她好安心地走。”
世伟和他的老婆慧娟结婚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俞保国想着或许就是这样才不瞑目。但这样的话不能明说,在这二十几年里他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周家门堂里的几个堂媳妇送来了一大锅子面条,张罗着大家吃早饭。俞保国先给茶杯倒满了水,一碗咸菜肉丝面有点坨了,但咸淡适中。
周家在落霞村是小姓,到世伟这一辈就三、四十户人家,爷叔侄儿的凑起来帮忙的人也不少,村里的八仙早就精减为六个了,工作的性质基本等同于泥水匠,配合着把墓穴整理出来。落霞村靠山,村里很少有人下葬到公墓里,都是在山上各选风水宝地。文英的丈夫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埋在西山从南到北的一条山脊侧面,一处叫大石坳的向阳山坡上。俞保国还记得文英的丈夫周水根走的那年自己刚好十七岁,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一拨一拨地往山上走。他第一次见那么多公安,每次有公安走过,那些围着的人就自动散开,公安一边走一边说:都让开,不要聚过来。但看热闹的人还是很多。后来公安走了,周水根葬在了西山的山坡上,俞保国每年上山挖杜鹃的时候偶尔会路过,M形的坟墓,空着一半,开始慢慢长满青苔、藤蔓。周水根怎么死的,公安只告诉了周家,但周家人都不说。村里的人倒是常常说起,但各说各的,没个准数。
二
十七岁那会儿的俞保国已经初中毕业开始务工了。他不只是不爱读书,更没有显示任何有用的天赋,作为一个男人怕鬼,不敢走夜路。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梦想,小时候连当解放军和警察那样的大众梦想也没有过,当然也没有想过人到中年以后会接任落霞村的材夫。做材夫没有固定的收入,有时候甚至整年都没有收入。老的材夫是俞保国的堂叔,他告诉俞保国,材夫积的是阴德。而阴德这两个字与俞保国颇有渊源。从十七岁第一次在西山发现一具尸骨起,落霞村里下落不明的人总是被俞保国在各个角落里遇到。堂叔说这个就是缘分,那些走得离奇的人都愿意通过俞保国来画上人世间的句号,他是堂叔相中的,也是落霞村里的死魂相中的材夫。
爬上大石坳已经是九点多了。周海平、八仙来了三个,俞保国不爱聊天,只是听他们一路在列举现在什么最赚钱,那劲头仿佛今天讨论出一个结果以后明天就要改行了。俞保国没想头,眼睛只是留意着山道周围哪里有杜鹃、哪里有兰花、哪一个树桩适合做成木雕,这是他最能赚钱的行当了。
周水根的坟后有一棵柏树,从中间剖开了依然活着,一半像削尖的利器指向天空,一半却像折断的翅膀扑向地面,到坟背上匍匐着往前伸展,像是要向立在坟前的每一个人传达一种上天的旨意。墓前的青石板上结了几垛青苔,落叶一层一层地囤积在泥土里,空出来的半个墓穴里长满了蕨类,卷曲的叶子延着藤条缠缠绕绕地铺满里面长方的空间。周海平年纪最轻,又是亲族,大家都安排他往里面爬,把最里面的杂物都清理出来。
俞保国点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天气果然是个好天气,雾已经散去,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山间的风徐徐吹来,后背的汗一点点隐去。当年发现周水根的是俞保国,就在大石坳的一处坡地上。
那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春天一转眼就没了,雷雨天一个接一个,当天开始放晴的时候,俞保国站在后畈远远就看到西山上面有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松树,松黄的树冠特别显眼。他带把斧头就上山开始找,最后就在离那棵死了的松树不远的地方发现死了的周水根,只看到脑袋耷拉在胸前的一个人,前额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灰白的脸。他没有细看,只一眼就一路跑回了村子,带村里的人再回山上的时候,他从自己身上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别人说他尿裤子了,他说是汗味。等他们撩开那人的头发,才看清是周水根。后来公安来了,来了很多。那时候文英的两个孩子还很小,老二就是哭,一脸鼻涕。
“俞叔,你来看看,这边好像有个洞。”
周海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杂草拔了大半后退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一听也丢掉手上搬运的杂物聚了过去。
俞保国熄灭烟头起身站到墓穴的一侧往里边看了看,不是很清楚。“是不是山上的野物做了窝啊,中间隔开的砖薄,被挤塌了?”
“也不知道,但挺大一个,那么大。”周海平比划着,有一屁股那么大。
俞保国弯身探了探,最后只能膝盖着地往里边爬。墓穴里有一股潮气,还有新割的青草味道,阳光只照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借着光线,他看到一个还算整齐的洞口,砌墙的砖被撤了下来,靠外面一侧整齐地放着,上面布满了青苔。伸手往里面摸了摸,半臂距离摸到了棺木,阴冷阴冷的。
俞保国退了回来。“俞叔,你看到什么没有?”
“这个不像是野物做窝的样子,应该是人挖开的,而且时间不短了。”
“人挖的?什么人会来挖死人的墓?”
“盗墓的?”“盗墓的?!”几个八仙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也有可能,赶紧给他们家打电话,让他们上来一趟。”
周海平拿手机给山下打电话,让世伟兄弟上来看看。
几个八仙已经开始议论了。周水根家的境在落霞村里况确实算好的。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大出血,生了他以后就不能再怀孕了,所以在他七八岁的时候领养了一个女娃。
“我是听我太婆说起过,我三爷爷家以前收养过一个女娃,叫秋兰。是有人在石桥头那边捡的,我三爷爷的老娘刚好想要个女娃就抱回了家养。后来很早就嫁人了,嫁得也不好。男人是个杀猪的,那边有个常年瘫痪在床的婆婆,常常受气、挨打,结果离家出走,就没有消息了。”
“我也听门堂里的老人们谈起过,是不是说出嫁前看上了自己家的哥哥?我就说,又不是亲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直接结婚不就行了。”
“不知道哪边不满意,我太婆说我三爷爷的老娘走得早也是因为这缘故,自己带的女娃嫁出去受苦,说我三爷爷也是这里不行。”周海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几个八仙也一副心神领会的样子。
俞保国知道他们说的是周水根有抑郁症那件事。那时候大家对抑郁症这个名词都很陌生,说起周水根的毛病多半是说他脑子转不过来,因为他的母亲要死要活地阻拦他和秋兰的婚事。
那个秋兰,俞保国只见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在周水根的葬礼上,周海平他们小辈或许都没见过,没什么印象。俞保国模糊地还能记起,包括后来那年,秋兰的夫家有人来打听,说人找不着了,村里的大人们也议论过一阵。那会儿,周水根已经不在了。再后来文英带着孩子住到了镇上。关于他们一家的事情也就很少有人谈论起了。
“要说殷实是殷实人家,但也不至于在下葬的时候带多少宝贝啊,这盗墓贼到底挖走了一些什么宝贝呢?”八仙们话锋一转又开始猜测。
俞保国绕着坟堆转了几圈,从外面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站在坟堆的后面,隐隐闻到一缕兰花香,附近应该有一丛秋兰在开花。他习惯性地开始寻找,果然在不远的地方一处碎石丛里看到一棵瘦弱的兰花。七八张叶条,却开了三朵花。3104,他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这将是自己挖到的第3104株兰花。三四十年了,早些时候每年可以挖到上百株兰花,后来渐渐少了,山上的兰花少了,他也舍不得再挖了。他知道那些被自己挖走的兰花大多会马上死去,长则三两年,短则一年。那些爱兰花的人眼里的兰花和山上的兰花是不一样的。他们会用精致的花盆装裹,但兰花依然会死去,在那些人以爱为名的养护下死去。
俞保国伸手拂去了落在兰花上的松针,想起有一年去檀溪镇上卖兰花时遇到的那件事。那时候他已经接了材夫这个职,平常就会骑着电瓶车去临近几个镇的集市上叫卖自己从山上挖来的兰花,有时候行情不好,市集散了兰花剩得多,挨家挨户地就一路叫卖。那天近中午俞保国骑到了白马村,筐子里还剩没几丛兰花,他在一个门堂口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坐下点着一支烟,想着抽完烟就得回了。从门堂里出来一个瞎子,他认得是算命看风水的老吉祥。双下一闲聊,知道俞保国是从落霞村来的,老吉祥侧过脸来想说什么,笑了笑又停住了。过半晌,俞保国打算起身了老吉祥又说:“我有个表侄女嫁在你们村,报她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应该和你同辈,你可能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