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梅尔

作者: 谈雅丽

欧亚梅尔0

肖晓在湘中的云雀楼第一次见到欧炜,觉得他站立的姿势很挺拔,像一棵树,就是她在蝴蝶谷里发现的那种树,学名叫欧亚梅尔,产地在墨西哥。这种杉树是外来物种,笔直的树杆,丝状的树叶,向上伸展的树枝,生长在一群野生的鹅掌楸树群当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微棕色轻卷的头发就像那棵树在风中轻扬的羽毛。

他肤色白皙,五官端正,但似乎略比普通人大了一号,显得略有突兀,而且人高马大,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她一眼望见他,素静的淡蓝T恤,干净整洁,同色系颜色偏深的牛仔裤勾勒出结实紧绷的臀部,但见眉毛紧锁,不爱多话,似乎生活中有一种不能摆脱的忧愁,因此断定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沉默寡言,却勾起了她的一丝丝好奇心。她故意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想引起他的注意,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看了她几眼,并不多话。

一个农业系统内部的联谊会,欧炜作为主管单位的工会领导在会议结尾总结发言,声音很大,中气十足,后排的女人都站起来为他鼓掌。云雀楼是当地老百姓建在峡谷的一个旅游接待处,也是村委会所在地,二层高的小楼左右被山环抱着,两边挂着丹溪村委会、丹溪旅游开发公司两块牌子。村以溪为名,村委会的这幢楼就靠近丹江的支流丹溪,丹溪贴着雪峰山余脉,蜿蜒流淌,清澈无比。村民说,如果从云雀楼溯丹溪而上十里,一直走到山尽头,就能找到蝴蝶谷。

蝴蝶谷方圆几十里渺无人烟,只有一条路况很差的简易公路通往山脚,山路颠簸,两个摄影师到那里,拍了一组树上满是蝴蝶的照片回来,刊登在全市知名的博客和报纸上,引起了一阵子轰动。但毕竟那个地方离城区太远,山路盘旋,路不好走。虽然后来人们管那里叫蝴蝶谷,但很少有人去,偶尔路人经过,但没人找到那个蝴蝶聚集的地方。因为路不畅通,那里也没能成为网红打卡地。倒是依托丹溪的青山碧水,每到周末,有不少人来云雀楼吃饭、爬山、喝擂茶,在溪水中嬉戏。擂茶是丹溪人特有的饮料,芝麻、花生、茶叶、生姜放在擂钵,用茶木棒捣碎后开水冲泡了喝,茶香扑鼻,还有满桌子的搭茶,辣椒、萝卜、瓜子、花生、红薯片、炒米,喝得很让人浑身发热,一喝上瘾。

联谊会开得很成功,大家嘻嘻哈哈地很快熟悉了。午饭后有人提议去山里走走,于是大部分人留下来打麻将,十来个年轻人启程出发,从溪水上跨过,翻过一个小山头去登苍山山顶。肖晓在山腰的板栗树下赶上欧炜,跟在他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

肖晓边走路边逗他说话:欧领导,你知道附近有个蝴蝶谷吗?据说有棵树上每年这个时候停了满树蝴蝶。欧炜也是一个人在走,他并不是合群的人。他看了肖晓一眼,慢慢回答道:没有去过,以前我带家人自驾云南,见过蝴蝶聚集,那多半是因为树的原因,春末夏初,有些树就会开出像蝴蝶一样的花,花很香,引来蝴蝶。树叶上分泌的黏液是蝴蝶爱吃的东西。每当花盛开的时候,彩蝶就纷纷飞来,聚集在树上。不过我可能再不会有机会去云南自驾游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样子他田野知识丰富,而且爱好旅游。

为什么你不能自驾出去玩了呢?你的车技肯定好。肖晓好奇地问,他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肖晓看他心里设防,就转移了话题,但一直跟在他后面走。年轻人的队伍往前进发,只剩下他俩落在后面。肖晓在路边慢腾腾地拍摄蝴蝶,他耐心站在路口等候,有时用手机给她拍照,或是建议怎样找最好的角度取景。

他们一起爬到山顶,在一面陡峭的悬崖上,欧炜伸手拉了她一把,肖晓觉得男人汗湿的大手就像某种热带树的黏液,感觉会一把黏住她,像小时候她用黏网黏住了一只挣扎的蝴蝶。那天傍晚,吃过晚饭,会议就散了,大家在暮色中挥手道别,坐上两辆大巴各奔东西。欧炜隔着玻璃窗对肖晓笑了笑,轻轻地挥了挥手。他留了电话号码,却没有主动加微信。

回家后,肖晓感觉左肩某个部位奇痒,便脱下衣服,对着镜子仔细查看,才发现那里有一块很淡的红斑,像一只模糊的蝴蝶印迹,红斑贴在皮肤上,若隐若现,不太分明,也许是蝴蝶谷里某个地方的奇怪生物让身体过敏了。肖晓没有多在意,只是简单涂抹些抗过敏的药膏,就睡下了。

拍蝴蝶树的两个摄影师中,其中一个就是肖晓。肖晓是摄影爱好者,她和一个同事一起进峡谷,发现山上有一棵欧亚梅尔杉树,开始以为只是一棵普通的杉树,然而那树上却落满了帝王蝶,一种色彩斑斓、身体硕大的蝴蝶,学名叫做黑脉金斑蝶,翅膀上有明显的橘黄和墨黑的花纹。它们成千上万,栖息在这棵欧亚梅尔树上。肖晓不断从各个角度拍摄,蝴蝶却并不飞走,而是围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让她既惊奇又有些心慌。

过一个月后,肖晓好奇地再去寻找,却并没有在同样的地方找到那棵树。那地方原来有一片野生的鹅掌楸树,还有溪水汇聚而成的一个闪闪发亮的小湖。鹅掌楸不是湘中常见的珍贵树种,奇怪的是,在蝴蝶谷里却有一大片野生鹅掌楸林,这也许是中国最大的野生鹅掌楸群落。半山坡的鹅掌楸经微风一吹,叶片猛地翻过来,叶子正面绿色,背面银白,感觉像是白花花的满树手掌在欢呼。

肖晓在湖边发现了一只翅膀闪闪发亮的蓝蝶,那只蓝蝶时而落在她的手臂上,时而在草丛中起舞。肖晓有些累,就在树下躺了一会,不期然微微昏睡,梦中那只蝴蝶不知何时已经飞到她的身体里,它横冲直撞,到处都留有飞翔的痕迹,让肖晓猛地惊醒。她只看见面前湖水无比清澈,倒映着空虚的蓝天,呈现一种静谧的幽蓝,她很想脱光了衣服跳进湖水中游泳。

肖晓是德城的一名公务员,负责林业系统一个业务部门。她周末常去山里拍摄花草和昆虫,她大学学的是森林资源保护专业,所学为所爱,每次去山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收获,山林的丰富植被和昆虫类群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过了一段时间,肖晓发现左肩上的那块蝴蝶印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退了,只留下一块淡淡的斑痕。肖晓一直记着欧炜的名字,农村局的人都叫他欧主席,她很少见过这么年轻的工会主席。

全市各单位机构改革正式启动,林业系统首当其冲。

同事们每天窝在一起议论纷纷,有人因分流到下级事业单位而写告状信,大多数人原地不动,继续在机关工作。如果单位参公管理性质改变,势必会影响公务员身份。公务员编制比事业编多了车补,据说死后还会多十多万元的抚恤金。

肖晓对这些皆不在意,她每天来去匆匆,回家后种花种草;她托植物园的朋友买到了几粒欧亚梅尔杉的种子,种在小区花圃里,每天她盯着那块地看,却没有看到种子萌芽。

某个周五傍晚,大嗓门的财务科美女科长王磊在门口大声嚷嚷:最新消息,单位马上要分来一个大帅哥当副局长,身高一米八五,七九后,据说过会来单位报到,你们都去围观呀。女同事一窝蜂似地跑到大门口去观看,然而没有看到那个大帅哥,只看到门口停着一辆超长版的黑色凯迪拉克越野车。于是,大伙笑笑就散了。

下班后肖晓往门外走,想到附近的超市买些面包和水果做干粮,周六她约了朋友去拍蝴蝶。在大门口的自动拉闸门前遇到一个男人低头走过,脸上挂着对一切视而不见的表情。肖晓大吃一惊,故意大声喊他:欧主席,您好呀!他很吃惊抬起头:是你呀,肖晓,原来你在林业局工作?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啦。他的回答像一股清风吹到了肖晓的心上。

从云雀楼回来后,肖晓没有打电话联系过欧炜,但偶尔浏览农村局的信息网站,仔细留心了他在一些报道中的活动合影照。肖晓心里种下了某个心结,她没敢多想,回家当晚有些紧张,晚上竟梦见一只蝴蝶,从紧裹的蛹里挣脱出来,翅膀上全是黏液,糊住了一对快要起飞的翅膀。

飞翔的魅力有多大啊?悬浮在空中,薄薄的翅膀扇动,一股清凉的风轻轻扫过,心脏会和翅膀分离吗?周末去蝴蝶谷,肖晓心里有点乱,火热的夏风吹出树叶的辛辣气味,让她感到心浮气躁,她没有在峡谷里拍到满意的照片就打道回府了。从山里回来,她发现左肩的蝴蝶红斑再度出现,只有她心情激烈变化,蝴蝶印迹才会变得火红。

过几天,肖晓去机关办公室,看见几个人正围在一起闲聊八卦,原来人事科的同事早已经收集了欧炜的简历分享:中南大学建筑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分到农口线上,工作十年,运气相当不错,从科员一步步做到调研员,享受副处待遇,这次也是正常提拔,从享受副处级待遇到成为任副处级实职。据说,他调到林业局任副局长是暂时过渡,过段时间必然要到县里的核心部门任要职。

总之,他是来林业单位镀镀金就走的人。

欧炜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结了婚,老婆在财政局工作,很漂亮能干,儿子在全国少儿组围棋赛中获过三等奖,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同事们下班后约在一起的打跑符或麻将,他却什么也不会,只偶尔在健身房跑步、打羽毛球和台球。据说,他的老丈人退休了,是市里的原人大常务副主任。

肖晓负责相对独立的法人单位,分管她那个部门的李局就要退休了,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领导,一切都保证在圆周内稳步转圈,完成既定任务不出差错就行。不过李局的最大优点,就是支持她们搞摄影,特别是林业方面珍稀树种的拍摄,他举双手赞成,那次去蝴蝶谷,既是搞摄影,也是因为肖晓和同事想追踪那片野生的鹅掌楸林,才幸而发现欧亚梅尔树和满树的黑脉金斑蝶。

过几天,局党组研究由欧炜分管工作,他成了肖晓的顶头上司,她感到无由兴奋,更有些忐忑不安。平时她暗暗观察他:自律性特别强,走马上任后,管理上很有一套,工作思路清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相比肖晓的应付态度,显得他太过严肃较真。似乎因为他,她的一切有些乱了章法。

不久,市里举办农产品博览会,由林科所负责组织林产品展销分会场。农口各个系统都拿出展品,热热闹闹布下了展厅。按照历年的做法,肖晓只需通知林场布展就行了,她没有料道欧炜会亲自到场。等她急急赶到展厅大门口时,才发现他早就到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因为海拔太高了,不容易混同到普通人当中。他看到她,淡淡地点点头。

展厅布置好了吗?有哪些企业参展,有哪些产品,是怎样布置的?他一口气追问肖晓很多问题,像是急性子,问得又很细致。肖晓一时不知道怎样接话。

早就通知了几个林场、果园、茶场,都按要求布展了,放心吧。最后肖晓笑嘻嘻地答道。这是每年都做的事,我带你去认认这些展厅吧。

说完,肖晓带着他从大门口进入展厅。他不同寻常的高度,让肖晓感到一路都有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飘过,落在人来人往的过道和展厅。肖晓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骄傲,然而她一回头,才发现欧炜的脸色严肃,他说,在这样的大型场面,省市领导都在,我们的形象工程不能有一丝漏洞,不然一件事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全部形象。

布展结束后,欧炜搭她的车回单位。肖晓对他说:欧局,你对我还有没有印象?上次农口系统联谊会,我听了你的精彩发言,很受启发。当时心里还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年轻又有才华的领导。谢谢你给我拍了那么多照片,还有你今天的话我记在心上。说完,肖晓用手比划了一个心的图案在胸口。

谢谢美女的关注。他这才大声笑道。我们一起登苍山时,觉得你就是耐力强的人,我的脚力还不如你呢,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恢复室外跑步了。我知道你是文学界的小才女,读过你在晚报上发的很多文章,我不懂文学,但是读过一些小说,比如我喜欢毛姆写的《月光与六便士》。欧炜停了话头,看着肖晓,等着她来回应。

《月亮与六便士》也是肖晓喜欢了多年的书。那你怎么看待高更?肖晓故意问他,他的谈兴正浓。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月亮太遥不可及,不如六便士拿在手中更加真实可靠。高更是一个极端的画家,他自私,而且没有责任,甚至对爱他的女人也不屑一顾,生活中物质的一切于他都毫无意义。欧炜紧盯着肖晓说。

我们都可以有一个理想的世界,可以有在现实中发光的白月亮。肖晓表示反对。

我们毕竟活在现实中,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只有理性才能控制上升或是下滑的速度。他滔滔不绝,仿佛理智与热烈兼具。

为什么你认为美如同沙滩上的石头一样,一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捡起来?这就是普通人和艺术家的区别,而且在万物之间,我们懂得的又有多少?我们着迷的一些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眼睛能看到的。肖晓反驳。

肖晓并不急于和他争辩。她着迷高更和毛姆这样的人物,隔绝身边琐碎的生活。她不觉得欧炜的话有何不妥。他把自己的观点明明白白摆出来了,不为说服肖晓,也不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别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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