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塔
作者: 夜森1
从Nono有记忆那天开始,Ningbo就一直悬浮在宁波上空。
2
宁波的冬天几乎没有雨,城市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覆盖。Nono早晨背着箩筐去割菜,回来时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太阳升起得很晚,落下得很早。宁波塔的影子一点一点变短,又一点一点拖长。黄昏时他们中有谁问起晚上吃什么,另一个一定会说,涮火锅吧。
“我不喜欢香菜的气味。”诺诺说,“不过你喜欢的话可以放一点点。只能放一点点哦。”
3
诺诺曾在电台工作,负责发布即时路况信息。她是乘坐第一班地铁的人,土生土长的宁波女孩。“早安,宁波。”这是她每天的开场白。
诺诺的声音很具有欺骗性,清甜柔和的声线总让人误认为她是一个甜美快活的时尚女孩。其实诺诺既不甜美也不时尚,她是人群中最不起眼最默默无闻的那种女孩子。
后来她的双腿被噬生因子腐蚀。她做了截肢手术,又装上了假肢。
后来,Nono被带到诺诺身边。
4
宁波升空那天,升空区外到处是等着见证历史的人。所有的屏幕上打出了“永远的宁波”的字样。整个升空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中途天空被完全遮蔽,仿佛末日降临。但渐渐地,天空城变小了,远离了,变成了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岛屿,从宁波塔的上方缓缓移过。基座下复杂的散热装置发出炫目的光芒。热气喷射过的地方,留下了云朵状的烟雾。
黄昏徐徐降落,世界空了下来,一片寂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众生岿然,无所依傍。
“我叫诺诺,你叫什么?”诺诺的眼睛反射着窗外最后一抹亮光,轻轻地说。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给我取一个名字。”
“让我想想看。”诺诺说。
她一直没有给Nono取名字。直到一年后有一天,她忽然说:“我想叫你Nono。”
5
宁波升空计划,确切地说,是A-CN-Ningbo升空计划。在宁波升空之前,上海、广州已经先一步悬浮海迁,内陆的大城市也陆续升空。这是一场逃亡,代表着与植物化之间的战争,以人类的失败告终。
最初,农民发现农田周围出现了大片大片难以根除的杂草。道路两边的树开始疯长,在空中结成浓密的树荫。蔬菜大棚里的菜蔬一夜之间会把尼龙薄膜撑破。麦子和水稻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樱桃树从来没有结过这么硕大红艳的果子。
通过卫星地图,人们看到了森林和草原在迅速扩张。非洲草原的一些部落最先被植物吞没,南美雨林中的村落和小镇在短短几个月之间被树木侵占,更多的植物从四面八方向城市席卷而来。
随着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而来的,是动物的大量繁衍。鸟群遮天蔽日地飞过城市上空,公路上开始出现鹿和熊,老鼠从下水道里爬出来,成群地窜上街头,黄昏,无数的红蜻蜓飞过广告牌。
人们拔除花坛里不断膨胀的花卉,把树成批成批地砍掉,用无人机喷洒除草剂,甚至点燃整片的树林。但是没有用。燃烧过的树丛像报复一般迅速生长,一小撮苔藓会在短短几天内把整面墙壁、整座房子腐蚀。住房的各个角落会长出藤蔓、叶子,早晨起来,门会被爬山虎封住。人们被逼着一次次逃离,从乡村到城镇,又从城镇躲进城市。
6
诺诺的哥哥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有一段时间他抱怨手上很痒,一抓就是一片红疹。季节已是初冬,蚊子却出奇多。他怀疑是被毒蚊子叮了,去检查时发现,医院里挤满了相同症状的人。
哥哥比诺诺大三岁,有一个做新闻记者的女朋友,准备半年后举行婚礼。他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是电子竞技的狂热爱好者,张口闭口不离支持的团队。
诺诺一直嫌弃哥哥丑,他有一张小丑似的大嘴巴,笑起来半张脸都是牙齿。周末他们会在一起组队打全息游戏,诺诺疯疯癫癫的脏话都从中学来。
哥哥病势汹涌,很快陷入了昏迷。在ICU住了十多天,没能活着出来。
然后是诺诺妈妈。妈妈发病时隔离措施已经出台,她住进了一所由学校改造成的临时医疗站,诺诺每天只能通过手机和她视频说话。她活了半年,因为皮肤大面积溃烂和器官衰竭而死。
网络上各种各样的流言都有:新型超强病毒,生物实验发生泄漏,核辐射,外星生物攻击……
科学家发现,所有被感染的人,基因里都出现了RuBP,这种光合作用的蛋白酶,只应该存在于植物中。这种来源不明的感染物,后来被命名为噬生因子。
7
截肢手术后有一段时间,诺诺一直躺着。病房人满为患,她只能躺在走廊里。走廊的一侧有一扇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的宁波塔。
与其说那是一座塔,不如说那是一根巨大的烟囱,笔直地伸向云端。几十年前,正处在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宁波在打造“未来之城”。有人提交了一份和时间旅行有关的提案,提出了这样一个假想:要进行时空跳跃,需要一个稳定的空间。如果我们无法从技术上做到时间旅行,至少可以建造这样一个空间,等待未来人的到来。
这个后来被许多人嘲笑的想法,在当时却获得了普遍的认同。一些企业和互联网公司出了钱,时间塔被建造了起来。市政府有意要把时间塔做成宁波的地标,将它命名为宁波塔。最后一块金属被焊死后,塔身就完全封闭了,只能用机械阀门从塔内部打开。
那时候,宁波塔并不是宁波的中心。但是城市建设像一张饕餮巨口,在短短十余年间,把宁波塔周围的土地都吞噬了。高楼林立,街道纵横。许多年过去了,巨塔的门始终没有打开。有人抱怨塔身太重,把地基压沉了,每次下雨这块地都会积水。有人认为应该把这个地块重新规划,把塔推倒,建造更多的商品房。后来政府折中了一下,依傍着塔身建起了几层观光平台和玻璃栈道,建起了高速电梯,把它改造成一个观光景点。
游客云集而来又作鸟兽散。渐渐地,不再有人提起宁波塔原本是一个时空穿越通道。人们只会指着它开玩笑说,你看,它是不是很像一根烤串?
8
诺诺小学时有一次春游,学校组织去宁波塔。
那是一个雨天,孩子们乘高速电梯到达最高一层观光平台,从空中俯瞰宁波。经过许多年一环一环的建设,宁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就像一个镶嵌在地面上的日晷,宁波塔就是那根指向太阳的晷针。观光平台是全封闭的,因为距离地面数百米,空中寒风呼啸,雨点密集地扑打在钢化玻璃上。
很多年后,诺诺学会了得体地与人相处,学会了流利地应答,学会了在自己不愿意的时候果断拒绝。但在小时候,诺诺只是个别扭腼腆的小丫头,学习成绩很一般,也不好看,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在半空中,这种孤单的感觉特别深刻,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说话,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很冷,每一块玻璃都像结了冰,整个平台是一个透明的冰窖。那座塔孤零零地站着,看起来冷漠又悲伤的样子。
父母离婚时,爸爸要了哥哥。妈妈是不是也更想要哥哥?诺诺不知道。为了让母女俩有一个自己的家,妈妈拼命工作攒钱买房,每天很晚才回家。诺诺从上小学开始就自己去学校,自己回家。她自己梳头、洗澡,自己买早餐,自己热晚饭,自己睡觉。
直到成年,她都害怕一个人在家看着夜幕降临的感觉,暮色会唤醒她心底难以摆脱的恐惧: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她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要是妈妈死了,我该怎么办呢?人为什么会死?死后人们到哪儿去了呢?出生之前我们又在哪儿呢?人的一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这座塔为什么会被造起来?时空穿越者真的会来吗?如果他们永远不来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9
除了止痛,诺诺彻底放弃了治疗。和她同期感染的人都在坚持化疗和服药。开始那几年,电视台和各大门户网站每天都会播报疫情,后来不播报了,死亡成了常态。
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身上也出现了变异。再严格的隔离都没能阻止疫情蔓延,在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后,人们抛弃了大陆,漂流到海面上和天空中。
城市升空后,所有基因里出现RuBP病变的人被留在了地面上。噬生因子携带者解除了隔离,诺诺重新去电台工作。
早安,宁波。我是你们的朋友诺诺,今年24岁,噬生因子感染者,病龄3年。我想骑自行车,我想谈恋爱,我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想活到100岁。
10
上天空城前,爸爸和诺诺道了别。
玻璃倒映着诺诺的脸,是一个薄薄的影子。玻璃那一头是爸爸的脸。两张脸虚幻地重叠在一起。
对诺诺来说,爸爸一直是个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信息是靠哥哥来传达的。诺诺过生日,只有哥哥会给她送礼物。哥哥总是送两样,一样算是爸爸的。妈妈很少提起爸爸,只说过一句:他只对钱有感情。
爸爸一直是意气风发、交游广阔的模样,但那一刻他眼睛发红,憔悴而虚弱。诺诺不是很明白,那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自我感动的表演。
也许只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
爸爸给诺诺留了一笔钱,帮她定制了Nono,AI批量生产的最新型号的服务人。
整个城市到处是公共服务人。无论谁需要帮助,招呼一声他们就会过来。只有少数人买得起这种高级的仿真服务人。
按照东方人的理想审美,Nono的身材显得纤瘦又矫健,面容间于清纯的少女和清秀的男孩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中性感,眼神却属于一头在海洋中巡游的鲸。他的生化皮肤摸起来和真实的皮肤没有什么两样。体温比人体高一度半,是一只柔和的猫咪的温度。
服务人天生带着亲和力,是为了最私人的需要设计的。但是诺诺不喜欢Nono。她总觉得Nono不会笑。
服务人当然会笑。他们懂得宽和地笑,亲切地笑,温柔地笑。那是经过万千数据分析、计算,经过心理学美学原理加工制作出来的笑容,能唤起人的信任感和愉悦感。
那是假的。假得很真的模样。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诺诺总是这么说。
Nono于是走到门外,轻轻地把门掩上。
11
留在地面上的感染者像往常一样生活着。之前预想的骚乱并没有发生,宁波前所未有的宁静。农民继续收获谷物和蔬菜,工厂的流水线继续生产物资,码头继续装卸货物。交警还在指挥交通,学校还在正常上课,诺诺每天准时说:“早安,宁波。”
整个城市都是病人,连医护人员都是病人。久病成医,大家会默契地互相帮助。
有些人会选择生下携带噬生因子的孩子,有些人则选择不生。人们已经学会了不去干涉和评价别人的选择。
死亡病例每天都有,但是死亡率在缓慢降低。研究人员发现,那些积极治疗的病人往往死得很快,而那些从一开始就放弃治疗的人反而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好像人体对外来的基因攻击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拼死抵抗后,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异。
诺诺经常会感觉疲劳,下班搭地铁时经常会睡过去,隔一段时间总会发烧一次,听力下降,手足会控制不住地抽搐。但总会有那么几天,一切都很好,就像有太阳的秋天,红澄澄的柿子的味道。
12
整个宁波的柿子树被砍光了。不止树,所有绿色植物成了洪水猛兽。新闻媒体每天号召大家清除所有看得见的植物。每个休息日诺诺都会去参加义务的灭植劳动。
她喜欢植物,从小就喜欢。小时候换过许多出租房,因为生活不稳定,妈妈从不让养花草。有一次搬到新的出租屋,窗台上有一盆前租客留下来的栀子花。她心里默默地高兴了很久。花期过后,那盆栀子花不知不觉就枯萎了。雨水落在花盆里,钻出了许多细细的小草。有的小草有指甲盖大小的圆形叶片,有的像兔子的尾巴一样毛茸茸的一簇。在诺诺眼里,这不是一盆杂草,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更让她惊喜的是,其中一种草开出了黄色的、像微型向日葵那样的花朵。花瓣凋谢后,从花盘上长出了白色的绒毛。风一吹,那绒毛就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