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

作者: 耳环

渡劫0

来到这大山里,满眼青绿色,其中也夹杂了黑和白。绿的是蓬勃的草,高大的树,黑色是一处处石崖,白色是溪流,看上去纱巾般柔软。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这大山里的一家民宿。

走到村口,看到两株巨大的树,一株巨冠冲天,另一株却枯焦了。大树旁边有人在挖地,便向人家打听这家民宿的位置。挖地人见了,停了锄头走过来,朝我笑,阳光般温和地微笑着,听清我的来意,便伸手朝前面指去,指向远处靠山的一户人家。谢过挖地人,朝前面走去。

进了村庄,一条弯绕的村路,路两边几幢房屋,高矮不一。路尽头有石阶,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眼看要去的地方就在前面,却还有道山门。木头搭建的门楼,左右两边各立了两根粗大的树干作柱子,柱子上边又横支了数根细木条,算是楣头。楣头上挂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民宿的名称,渡劫山庄。还有一具大物,缠绕在楣头间,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斑斓的蛇身,高昂的蛇头,血红的大嘴巴张开,吐出又尖又长的信子。虽是塑胶制作的假蛇,但过于逼真,从蛇身下穿过山门时,只觉得头顶微微发凉。

渡劫山庄是朋友介绍过来的,她说有一个地方,那里安静,空气特别好,不妨去住段时间。她还说所有让人不愉快的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劫难,过了也就好了。

渡劫,这个词触动了我。

我是遭遇劫难了吗?算是吧。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段时间领了个本子,叫离婚证。结婚证的扉页是红色的,便想离婚证一定是绿色的。拿到手一看,同样是红色的,不过结婚证是大红色,离婚证是暗红色。

怎么就从大红到暗红了呢?

要说缘由,也就是结婚数年,一直没有开花结果。我不是盐碱地,能产出,只是在工作上忙,担心事业家庭两头顾,两头都顾不好,想趁年轻多忙一阵,等稳定了,再安心迎接新生命。他呢,明里并没说什么反对的话,暗中却另辟园地,用心去开垦耕耘了。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瓜熟蒂落。

亲朋好友大多劝我不要轻易撒手,人生苦长,要懂得熬。熬什么?我担任一家报社的记者,因为职责要求,这些年总是风风火火跑现场,赶稿子,有时候还需要二十四小时蹲点。也就免不了三天两头不着家,有些忽略了家里的人和事。在家庭生变之后,再出门时,心头便有了些莫名的念头,好像与人原本在同一条过江船上,一个不防备被一脚踹下了水,而人家乘船远去了。又好像我手里拿着东西,一个看着比我弱小的人过来,把我手里的东西一把夺走,还顺带打了我的手,我痛了,却不能喊,也喊不出来。更好像那暗红色的本子,复制了许多份,黏贴在我的后背,我的脑门,让所有见到我的人,对我的现状一目了然。

精神有了恍惚,在工作中也就提不起劲。单位领导看在眼里,善解人意地给我开了长假,让我好好休息调整。

回到屋里,把所有的门窗关上,所有的帘子拉上。往床上一倒,抓过枕被,将自己密密严严地埋起来。然后,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

实在饿得不行了,才起身胡乱地找点东西。吃完了,好歹坐会吧。坐下来,总觉得不自在,身子空空落落的,身外也空空落落的。抓到一个抱枕,塞进怀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看看这屋里吧,四面白惨惨的墙,堵在四个方向。有一堵墙上还挂着幅画,画上是大河风光。以前看着,觉得宽阔的河面,平静的河水,扬帆的船只,挺好看的。如今再看,这绿湛湛的一片水,怎么,还想淹死我?

再看,身前一张茶桌,桌面上散落着几只碗盘,碗里盘里还有些残余。旁边还有只茶杯,杯里盛了开水,一丝热气在杯口飘升,状若游丝的样子。

还是应该感谢这屋子,让我好歹能拥有这么一具外壳,缩身其中,做一只名副其实的软体动物吧。只是,又觉得这屋里不怎么干净,有一些幽微的东西在游动。听,有声音,好像是换鞋的声音,有人要出门了吧。嗅嗅,怎么会有这么重的烟草味,沙发上,茶桌上,连抱枕上也有。那碗上褪色的瓷花,那盘子上的亚光,那杯口隐约的划痕,全是魅影绰绰啊。还有,空气,这满屋子里的空气,是不是全被人呼吸吐纳过!

头痛,绞一样的痛!

朋友来了,进门后不由分说,一把拉开了厚厚的窗帘。我想,在强光照射下,呈现在她面前的,一定是一颗毛发凌乱的头颅,一张惨白的脸,还有两道涣散的目光。

所以她说,你要是还想活着继续人生,必须把自己丢失的魂与魄给找回来,渡过这场对你来说不小的劫难。

走出屋子吧,去吧,去渡劫山庄。

好吧,去看看,那里可有什么魔力,能帮我渡水回岸。

这渡劫山庄的房舍,建在高埂上。石砌的高埂,边沿围着道栏杆,靠外的一侧是空地,靠里才是房舍。中间一幢砖瓦房,狭门小窗,也就是普通农舍的模样。砖房的一旁,又盖了一间,也是砖瓦房,倒安装了宽敞的落地窗。

走进主屋,看到里面有俩人,是一对中年男女,男人在扫地,女人在择菜。见到我,一起迎了上来。男人小眼睛,上身穿了件旧背心,下面卷着裤管,女人大脸盘,身上罩着件围裙。他们朝我浅笑着,没有显现出对山外来客夸张的热情,却有着山里人天然的亲和。他们就是这民宿的男女主人。他们给我报出了房价,也说明了餐饮情况。房价很实在,餐饮也没话说。很快,我被带到了客房里。

推开房门,迎面就是明亮的落地窗。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木板铺就的地面上,清晰看见板面上条条缕缕的纹理。站在窗前望出去,村口的两株大树便在眼底,一株绿意葱茏,一株黑枝乌桠。

山庄里的客人好像并不多,吃晚饭时,饭桌上除了我,另外只见到两位,是一瘦一胖两个男人,瘦男头上戴了顶帽子,帽沿下露出一张清瘦蜡黄的脸,胖男人挺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脸面肥厚,只是脸色灰沉,才坐下,便传来叹气声。

我和他们的目光相对时,互相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了。还是瘦男人朝我开口说了句话,才来的?我勉强笑了笑,回答他,是的。然后都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碗里的饭菜,各干各的。

山庄提供的晚餐还不错,有菜有肉有汤,还有饭粥。只是我们几个很快就放下了碗,看桌上还剩了不少,浪费了。

晚上早早洗漱上了床,心想旅途劳顿,应该能睡去,却还是睡不着。脑子里又闪出这样的画面,一张笑脸,转眼变成了鬼脸,那鬼的嘴角还带着既嘲讽又狰狞的笑。一个白衣白裙的窈窕身子,从一个幻变成无数个,然后那些白影子一起背对着我,扭动扭动再扭动,越扭越快,越扭越欢。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去,统统抹去。

清了脑子,平稳心腹,再把呼吸匀好了。吸纳间,感觉到进入鼻孔的空气微微沁凉,就好像是从草尖树芯里刚刚释放出来,经过舌齿时,似乎还留下了丝丝甜味。这样的空气进入心肺,心肺一下子明净了,整个人也渐渐明净了,随之,身心也就轻轻地荡漾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我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觉得脑袋比之前轻了,听一听,外面传来了鸟叫声,多么清脆的声音。也就不想再躺了,起身吧。下床拉开窗帘,朝外面看一看,看到窗外已经亮了,只是整个山乡浸在了一片乳雾中。洗把脸出门,看到男主人提着篮子也要出门,他说他去菜园里拔菜,告诉我屋后有条小路,一直通往后山,可以去走走,等雾散了还可以看看风景。

上了山路,眼前还是白茫茫的,看得见眼前晨雾的微粒,细细的,密密的,触碰在皮肤上,凉凉的,落在草叶上,慢慢聚合成露珠。

在晨雾的陪伴下,走了一程,一直往山上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山路挺长的,怕走远了迷路,便转身往下走。再走时,看到东面迷雾间冒出了半个红球,那球慢慢上浮,很快跃了出来,圆圆的,打足了气。紧接着红球放出金光,光芒四射,像是把山雾撩起来,收走了。

忽然看到个人,在阳光下慢慢地,走上山来。认出来了,不是别人,就是昨晚一起吃饭的瘦男人。他也看见了我,朝我友好地微笑。

瘦男人跟我说,他叫刘兵。我便跟他说,我叫秦裳。在山路上相遇,这位叫刘兵的男子话就比较多了,他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他的职业是名中学老师,在讲台上站了二十多年,如今刚过五十岁,距离退休还早,却得了病,是癌症,动了手术,做了几场化疗,目前情况还算稳定,这山里的空气好,就来这里休养。他说还有那位客人,也就是胖子,上来没几天,他身体好,只是在生意上亏了钱,外面有债主缠身,就偷偷跑进了这深山。

聊了一会,看四周全清晰了,天是天,山是山,绿树是绿树,清泉是清泉。山路上走来几个农人,或扛着锄头,或拎着篮子,看见我们时,都和气地微笑。

我们往下走时,我的目光投在远处,那里有两株大树,一株青绿,另一株焦黑。

刘老师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一面说,小秦,你可听说,前面那株大树是怎么死的?我摇摇头。他说,想听吗?我点了点头。他说,据说,和巨蟒渡劫有关。听他这么说,我赶紧问,什么叫巨蟒渡劫?他说,这要慢慢说,这会到用早餐的时间了,先回去吧。

山庄里有间闲屋,屋里摆了桌椅,可以供客人喝茶聊天。早餐后,应刘老师的邀约,过来听他讲故事。

胖子也过来了,走来时身后还跟着一条狗。听他朝狗吼叫,没了呀,我手里什么都没了,还跟着我干什么?快走!赶走了狗,胖子才坐下来,朝我们看了一眼,苦笑两声,再介绍他叫柴石,废柴的柴,烂石头的石。

听他这么说,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老师带来了好茶叶,只是他自己每天吃药,不便喝茶,只倒了杯开水,却给我们两个各泡了一杯茶。

刘老师说,关于渡劫,是道教中一个说法,要知道来到世间的人,都是凡人,凡人修仙那是一种逆天的行为,所以在修仙过程中会遭遇种种阻挠,只有突破了所有的阻挠,才能修炼有成,渡劫成功,所以这渡劫,就是挺过劫难。

刘老师到底是从业多年的老师,知识丰富,语调舒缓,很快吸引了我。我暂时忘却了别的,清空脑子,成了一名专心听讲的学生。

再看柴石,虽然皱着眉头,倒也没有走开,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讲。只自顾举着杯子灌水,喝完一杯马上续一杯,举起来稍稍一吹,马上再大口大口地灌。就好像他肚子里全是火,需要以不停灌水来压制火势,要不火苗就从嘴巴里蹿出来了。

刘老师讲,巨蟒渡劫,是说在民间神话之类的传说中,动物界也会修仙,就说蟒蛇,是要渡过三十六道雷劫才能入海成为蛟,蛟渡过九九八十一道雷劫才能化为龙。

刘老师再说,说这巨蟒渡劫,一定认为是个传说吧,可我们现在所在的深山,就真切发生过巨蟒飞升,遭受雷击,被击得粉身碎骨,也就是渡劫失败的场面。村里有人曾目睹了整个过程。

有这样的事?太神奇了吧?

听刘老师讲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对面那位也暂时停下灌水,同样瞪大了眼睛。

刘老师再说,那是一个雷雨天,到了晚上,风特别大,天也特别黑,村里人都躲在屋子里。漫天的狂风扑来,在屋里听得见瓦片被刮起,又落地摔碎的声音。有户人家的大门不结实,被狂风推开,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想出门找根杆子,把门给顶上。刚走出屋外,只见一道闪电,照得天地一片白亮。更骇人的是,前面有个庞然大物,飘飞在空中。白光照耀下看得很清楚,是一条巨大的蟒蛇。目睹巨蟒的人吓得缩在屋角,想退身回屋,只是紧接着又下来一道更强烈的闪电,电光又粗又直,从天际直戳下来,一下击中了空中的巨蟒,只见巨蟒的身子顷刻间便散架了,碎片纷纷往下坠。这时候,就在巨蟒坠落的地方,突然冒出了一团大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天空和整个村子。等到天亮,巨蟒渡劫被雷劈死的消息已在村子里传开,有胆大的,跑去巨蟒坠落的地方看。开始没看见什么,根本没大蟒蛇的影子,就看见原本好好的两株千年大树,其中一株被烧焦了。再看,果真看到东西了,是一具蛇骸,高高挂在焦枯的树枝上。就算是一片残骸,也有一条猪腿那么大呢。当时大树周围,好大一块范围内,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男主人提着热水壶进来,也听到了刘老师的讲述。他说,目睹雷击巨蟒的人就是我爹,我家地势高,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到大树那边的情况,我爹没少叨念这件事,谁想听让他讲,他都很乐意讲,只是他老人家两年前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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