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醒着

作者: 徐海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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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蛟,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创委会委员。曾获第四届人民文学新人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三毛散文奖大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储吉旺文学奖、於梨华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山花》《青年文学》《散文选刊》《读者》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两百多万字。著有《山河都记得》《故人在纸一方》《亲爱的笨蛋》《别嫌我们长得慢》《孩子的世界你不懂》等13部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有人四岁识文断字,九岁那年堪破红尘出了家;有人七十岁仍一无所成,耄耋之年始有建树;有人一生都在雄心壮志感召下前行;有人一看清这世界就体会到了生之无趣和黯淡。

唐寅,三十六岁那年起了归隐之心。

这份心思并非突然而至,而是一点一滴,一丝一缕攒起来,攒了三十六个年头,攒到弘治十八年(1505)春天,酒醉的唐寅在一棵桃树下醒来,用手拈起落在衣襟上的花瓣。一阵早春微凉的风吹过,让他打了一寒噤。酒意消散,他仿佛历经了一个长梦。抬头,一树灼灼的桃花由朦胧而清晰,“这正是她最好的年华,能抵得住几番风雨?”他在桃树下又坐了半个时辰,蓦然想起:“人生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已下到再无悬念的地步。”他不禁难过起来。

时间已显现出重量,它几乎在急速下坠,一夜间令人两鬓浸染霜雪,一夜间在人额上刻下皱纹。那酣畅的青春呀,正如电光火石一般逝去了。

想明白这个问题后,他决定开启自己的“归田园居”,将生活场域迁出苏州阊门,去往一处僻静之地。

阊门,苏州城内最繁华的所在,唐寅自小长大的地方。他自然爱这里的,爱它的丰饶和繁盛,爱它的缤纷和多姿,爱它喧阗的市声,温软的生活。现在他决定和这一切稍稍隔开一点距离。这既缘于他有了归去的心思,又缘于他想与旧的生活划开界限,他的人生,如果说还有梦想,就剩最后这一个了。

他要去的地方并不遥远,就在阊门城外。沿阊门河向东走,到能仁寺,再循着章家河向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就到了人们口中的桃花坞。

这是一片广阔的田园,杂树生花,河道纵横,最早为农桑之地。汉代,张长史治桑其间,此地始称桑园。北宋熙宁年间,梅宣义不惜花费十年光阴,于桑园旧址筑台治园,构建占地数百亩的园林“五亩园”,由于园内梅树遍植,又称梅园。苏东坡先生与梅宣义其中一位儿子梅子明为好友,曾写诗表达对五亩园的喜爱与向往。北宋绍圣年间的名臣、同知枢密院事章楶在五亩园南面筑“桃花坞别业”,占地七百亩。章氏子弟在此基础上广辟池沼,建成一座庄园式园林——“章园”。梅、章两家为世交,梅宣义之子梅采南、章楶之子章咏华决定仿效“曲水流觞”,将两园池塘打通,建双鱼放生池,一端通梅园“双荷花池”,一端通章园“千尺潭”。此地遂成为苏州城外胜景,每当春天,大量游人前来踏青赏花。宋末,战事频仍,民不聊生,园林一度颓废。元之后,桃花坞一带几度兴废,有隐士前来建筑园林,不出几年,人去楼空,遍地野草。过些年月,又会有新的人来兴建园林。数百年光阴更迭,这一片城郊野地一直静候在那里,桃花坞,一个生活的“别处”。

三十六岁那年,这个生活的“别处”,时不时逗引着唐寅。他时不时想起秋光中的芦苇,想起桃花河里的鳜鱼,想起坡上梅花,想起四月,遍野桃花随风而落。他花去卖字画所得的一大笔积蓄,置下原先章园旧址那片荒废的别业,筑庐修亭,营建一个人的桃花源。

三十六岁那年,唐寅格外钟爱这个新身份:桃花庵主人。

与其说这是一场隐居的开始,不如说这是对生命中最后一种理想的落实。筑室桃花坞,并非为了远离尘世之乐,而是想着将行乐的场景切换到广阔自然里,那里有更大的可供腾挪的空间,在山水之中,在月下花前,在春光诗酒间,尽兴地度过余生。这是生活走过一段急速下坡路后,唐寅为自己辟出的一条小道。

当三十六岁的唐寅走到桃花坞,在他疲敝的灵魂深处,另一些形态的唐寅已然死去。人间只剩下一个放诞的,不羁的,坚定的享乐主义者唐子畏。

头一件事,在桃花庵四周种桃树,足足几亩地。四年后,一片桃林延展开来,将桃花庵里的亭台和茅庐紧紧拥抱住。固然,此地曰桃花坞,又曰桃花庵,桃树自然最应景的。为什么偏偏是桃树?不得不说这是唐寅的最爱,他是爱花的人,他爱深谷里幽静的花,更爱世间如许灿烂的花。他最钟情桃花的热烈绚烂,春意一浓,桃花便如云霞铺陈着,春天一走,满山满树的花,悉数零落,仿佛集体奔赴一场死亡。多像炫目的青春,只顾盛放,从不惧怕生之短暂。

他将桃花的颜色剪了一片,融进写意的丹青里;他以桃花酿成甜酒,醉倒在黄昏的风中。春光如梦的日子,他愿意整日坐在桃花丛中,忘却蝇营狗苟的生活,也忘却时间的流逝。

三十六岁那年,桃花庵初具规模,唐寅在苏州阊门外这片田园中与时间赛跑“及时行乐”。读书、宴客、种花浇园,作诗、画画、醉舞狂歌……文人、和尚、妓女皆为座上宾。

新的日子正在仓促地覆盖旧的日子,他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光用来挥霍、感伤,用来纵情山水与声色。只是,只是在午夜梦回时分,薄霜一般的月色悄无声息地落在阶前,仿佛下了一场雪;只是,只是在秋雨如丝的黄昏,人影散去,遍野暮色挤向一盏青灯。那走过的歧路,那过往的困厄,那些轻狂与不安,又会一次次接踵而至。

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二月四日,一个男孩降生于苏州吴中阊门内皋桥南吴趋里一户唐姓人家。正值虎年,就为他取名“寅”,在十二生肖中,“寅”即为虎的代称。唐寅是家中长子,排行老大,故字“伯虎”,又由“伯虎”而更字“子畏”。

唐寅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父亲唐德广在临水的街上,开着一家小酒馆。这种小酒馆有着旧时苏州吴中一带最为常见的模样,临河而筑,门面朝街,小木楼则有一部分伸向河面,凌空架起。唐德广的小酒馆就是金阊门一带连片小饭馆中的一家。唐寅于这热腾腾的市井间度过童年岁月。喧阗的市声里,杀鸡宰鹅、烹鱼沽酒的忙碌中,一个男孩渐渐成长起来。

不过童年的唐寅并不需要操心其他事,他只需一心读圣贤书就可以了。小业主唐德广骨子里崇尚读书,在那个年代,大家都明白,无论生意做得多好,也只是谋生技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哪个行当也抵不上由读书发端的做官行当。唐寅开蒙后,父亲为儿子请了授业老师,教他读书识字,期望儿子有朝一日改变门第。

唐德广的这个愿望并非无迹可循。唐寅自小聪慧,酷爱诗书,其他男孩还在玩泥巴,他就已知晓书卷滋味。他在《答周秋山》中忆及少时读书的情景:“闭门读书,与世隔绝,一声清罄,半盏寒灯,便作阇黎境界,此外更无所求也。”什么是“阇黎境界”?“高僧入定”的情状。

可见,少年唐寅整日趴于书案,功课上用足了功夫。以至于好友祝允明在许多年后(那时世间已无唐寅)撰写唐寅墓志铭时,还念念不忘他当年埋首书海的情形。祝允明不无调侃地说少年唐寅天性聪慧,但他的聪慧离不开苦读。他那会儿读书没日没夜,成天足不出户,就是问他家门口街道叫什么名字,通往哪里,都说不上来。他的心气那般高,像一匹日行千里的马,可眼界又那么小,丝毫不曾留意小楼门外热热闹闹的人间生活。

在未来,祝允明将成为唐寅人生中的少数挚友之一,用他自己的话讲是“肺腑之友”。但最初,当祝允明去拜访比自己小九岁的唐寅,却吃了一大碗“闭门羹”。祝允明去了几次,第一次第二次,唐寅闭门不出。第三次,总算见到活人,却表现冷淡。按照当时文人间交游的规矩,主人是要回访的,唐寅也顾不上回访来客。年少的他,心思囿于书上,一心只仰慕古时豪杰,觉得身边的人大多不过尔尔。祝允明并不见外,再去拜访,唐寅后来让人送来两首诗,算是回访,字里行间,伫立着一个恃才傲物的少年。祝允明读后给唐寅写了答诗,诗中,劝唐寅不妨开阔胸襟:“世间万物最终都会向高深细致发展,从未听说高大的山峰能建在都市之中。只有天,处于至高之境,却又谦和地接纳万物,成为万物根本。”祝允明的意思很明白,要做天空那般博大的人;只有接纳与包容更大的世界,才不至于被狭隘局限住。

看了祝允明回赠的文字,唐寅恍然大悟:这位坊间传说中的怪异才子,绝非徒有虚名,他着实有自己不具备的眼光和识见。随后,唐寅和祝允明成为莫逆之交。那一年,初次相遇,唐寅大概十二岁,祝允明二十一岁。

随着和祝允明成为朋友,唐寅走下了那于闹市中门窗深闭的小楼。他结识了更多的朋友,好些是当时苏州的大才子:杨循吉、徐祯卿、张灵、都穆等。还有一位后来人生中很重要的朋友,也在这个时期向他走来。

与文徵明的相识要归因于其父文林。文林是文天祥后人,先祖文俊卿在元代做过大将军,到祖父文惠,入赘苏州人张声远家,遂迁居苏州长洲,成为吴人。文林为成化八年(1472)进士,后任温州知府。他是唐德广酒店里的常客,时常随三五友朋,到这临湖的小馆尝湖鲜,吃小酒。一来二去,就和唐德广相熟了。当他读到唐寅的诗句,深深被这位少年的才华折服。

文林的出现,为少年唐寅的人生开启了一片新天地。他带着唐寅去拜会苏州当时的著名文人和官员,并引荐唐寅向自己的好友著名画家周臣学画。更重要的是,他给唐寅送来了又一位挚友——自己的爱子文徵明。文徵明与唐寅生于同一年,只比他小了几个月,性情淡泊,处事谨严,是一个与唐寅截然不同的人。当然,这并未妨碍他们相怜相惜,成为一生的挚友。

十六岁那年,唐寅参加府学生员考试。明代,官方政府创办的学校有两类,包括中央创办的国学和地方创办的府、州、县学。两者都是为科举考试作预备的,可视为功名起点,考入府学后即成了秀才。在此,会受到全面专业的科举考试训练,进而再参加乡试、会试。府学考试中唐寅名列第一,在当地很是引发了一些轰动,这是小小少年第一回拿才情小试了牛刀。父亲唐德广却心有忧虑,有时会和人感叹:“我这儿子,日后或许会出名,可不一定能成器!”在他心目中,所谓成器,就是考个功名,做个大官,这是作为平民的唐家几代人的夙愿。

尽管,唐寅埋首书案,也表现出雄心勃勃的样子,但毕竟知子莫如父,唐德广太了解儿子了,他真正热衷的并非什么科举考试,也不是什么加官进爵,他的志趣大概在山水林泉,在奇花异草,在酒与女人。父亲虽然不识几个字,也知道儿子打心里痴迷的是些驳杂“无用”的闲书,他好古代文辞,对科举考试最实用的时文,对经史子集,却兴趣索然。

确实,历经一段闭门苦读,唐寅已将那份科举考试的心思抛诸脑后了。这一群才华横溢的吴中才子,年少轻狂,颇过了一段痛饮狂歌的生活。他们曾在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付不起酒钱,只好脱下衣服作典当。他们曾假扮成道士,跑到扬州监察御史府上化缘,由于监察御史好附庸风雅,他们以一首诗骗取了一笔假称修缮苏州玄妙观的经费,随后又将这笔钱挥霍一空。

在府学中,唐寅和他的同学张灵成了最桀骜不驯的两个生员。张灵同时也是祝允明门生,与祝允明、文徵明、唐寅一道被世人称为“吴中四子”。

大雪纷飞的深冬,唐寅和张灵装扮成乞丐,着破衣烂衫,将头发披散,在脸上抹两把炭灰,于风雪中,往热闹的街口一站。唐寅手执快板,张灵捧一把破胡琴,作出瑟瑟发抖不堪忍受的模样。过往行人见状可怜,就往两人脚前破帽中投几枚铜钱。一旦见身着绸缎、坐着轿子或骑高头大马的有钱人出现在街口,他俩就凑到近前,运气好时,讨到的铜子就不止一文两文了。他们往往在街口站上半天,等破帽中聚集起几十枚铜子,就收拾了面前这套乞丐行头,到街角沽一大壶酒,买两斤熟牛肉,随后,蹦跳着前往城郊一个破败的荒寺,在古寺大殿外捡拾些柴禾,于殿中生起一堆火,将酒埋入炭中,酒香弥漫开来。殿外,大雪纷纷扬扬;殿上,菩萨怒目圆睁。唐寅与张灵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柴火哔剥作响,在跳动的火光中两人相视大笑。

每每返家的路上,唐寅都要问张灵:若李白和我们一起,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大概也要感叹不如我们畅快吧?

盛夏,唐寅与张灵来到府学旁的荷花池畔。那日,阳光热辣,两人先在池边濯足,随后掬水泼洒,玩到兴起,索性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扎入池水中,在青碧的荷叶与婷婷的莲花间戏水,白亮亮的水花飞溅,惊飞了无数人的眼球。此事一度引发了府学的地震。不说明代,就是今日的大学,若有人于光天化日下裸身戏水,也足以判个有辱风化,至少学士学位必然吊销。往后,张灵还因言行出格,而被官府革去秀才名号,这和这些乖张的举动是不无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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