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溪,张翎生命的原乡

作者: 陈亦武

藻溪是溪名,也是地名。地名缘溪而得。清乾隆时此溪称燥溪,表示溪水雨后暴涨,久晴即干。清中叶,当地民众筑坝拦水改造溪床,遂溪水长流,藻类丛生,燥溪也就更名为藻溪。藻溪是藻溪平原地带唯一河流。主流西溪,发源于昌禅高垟山北麓,纳陈家擂及古楼山来水,经洞桥进入吴家园水库,然后东北流,经潘庄、燕庄、蔗岙等地至矴步头,与东溪汇合,折向西北,至鱼嘴口,分为东西两支,“二八”分水。东支占流量十分之二,经魁桥、内岙、元店,至流石与西支汇合;西支占流量十分之八,经公婆石脚至杨家汇,与盛陶溪汇合,再经望鹤埭头至流石与东支汇合。汇合后通过流石水闸注入横阳支江,流向大海。

张翎出生在钱塘江,成长于瓯江,求学去了黄埔江,后因寻梦跨越大洋来到加拿大的安大略湖。在张翎生命成长的一长串江河水系中,人们知道,她并未与这条叫藻溪的小河流有过交集。可事实上,正是浙南东海边上这条寂寂无名的小溪,于无形中一直润泽着张翎的生活和生命,并恍然成了张翎与之梦魂相牵的精神家土,生命的源流,写作中故事人物活动的出发地。

合肥学院中文系教授、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朱育颖说:藻溪在浙江苍南县境内,这条颇具诗意的河流,成为激发张翎创作灵感与哲思的母亲河。在张翎看来,藻溪不仅仅是一条独立的河流和单一的水体,而是生命的源头、传承文明与文化的载体,以至特意把藻溪当作家乡的称谓和不同版本故事中的核心意象。

很多人感到困惑。我也困惑。

张翎,我也是在数年之前才认识的。要不是缘于写作,缘于这条溪,缘于这条溪两岸的那人、那屋、那些早被人遗忘的陈年旧事,张翎前些年频频回来,我还真不晓得华人女作家张翎,是一位跟我染亲的表姐。

回想起来,最早和我说起张翎这个名字的,是长期旅居在加拿大多伦多的我的一位表弟刘荣锴。他说他也是在读过中篇小说《雁过藻溪》后才发现张翎的。这件事,直到张翎一次回来说起,我才弄明白整个过程的七七八八。

张翎说,有一天,约克大学的徐学清教授给她转来一封电子邮件,邮件主人是一个自称刘荣锴的陌生人。当时,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过邮件内容才明白,原来这位叫刘荣锴的是自己母亲老家藻溪的一位表亲。

张翎说,她惊奇地发现,她和这位表弟,共同居住在多伦多多年,彼此一无所知,却因着一部与藻溪有关的小说,在茫茫人海里得以相认。于是,多伦多漫长的冬天因着一些共同的话题和记忆而变得温馨起来。

在异国同城,意外遇见一位老家的表弟,我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怎么都堪比人生四喜里的“他乡遇故知”了。张翎珍惜,荣锴也珍惜。这些年,荣锴不时会电邮一些照片给我,里面除了风光照、单人照,还有一些在多伦多的华人合照。华人里出现最多频次的是张翎,另外也有温州作家陈河。

通过跟张翎几次有限的接触,她给我的感觉不仅因为有着一些共同的话题和记忆而变得温馨,还有那种一见如故的亲切。张翎知道自己目前的境况,几次回来,身边不是有权势赫赫的政要跟随,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名人专家作陪。虽然她很不愿意这样,但世风如此,又岂容她一人改变?

为了尽量避开各种热闹,多创造一些与乡亲和朋友接触的机会,张翎在一次活动结束之后,晚上饭局之前,预留了一段时间私下跟我们在休息厅茶叙。张翎眼睛看着我,说自己很不善于逢场的应酬。别看她写起长篇小说来滔滔不绝,像个话痨,在生活中人多的场合,尤其是遇上爱打官腔说套话、在两种话语系统里游刃有余的人,她就变得全然无语,像一只合得很紧的蚌。她说她不谙中庸之道,不太会在话痨和蚌中间那个得体的范围里活动。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是潜在不安全感心理寻求自我保护的一种显露。

张翎说自己在读小学时目睹到一次规模盛大的抄家,从墙壁拆到地板,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从撬开的地板下发现了一枚不知何年掉下去的硬币。那次抄的便是她的家。那天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藏在一个捆成卷的棉胎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这么多年过去,时代早已回归平常,她也早已被出国大潮裹挟着去了异国他乡,但一直到前几年,她每每听见值勤的警车从身边驰过,这与她毫无相干的警笛声会让她缩成一团,甚至产生心绞痛。张翎曾经坦陈,这便是那次抄家留在自己心头永久性的“余震”。

这种缺失安全感的“余震”有时也波及张翎的写作。张翎在一次谈自己喜欢写长篇小说,却不愿意写散文的原因时说到,散文世界让她感觉不安。她说:“在小说的天地里,我把我自己的看法小心翼翼地掩藏在我的人物身后,他们说着貌似他们自己的话,做着貌似合乎他们性格逻辑的事,我始终站在他们身后的影子里,尽量不暴露自己的态度和姿势。当然也有情绪激动的时刻,一不小心漏出些蛛丝马迹,我也总是扯着一额头青筋,百般抵赖,死不认账,把一切责任推到我的人物身上。他们是我的掩体挡箭牌雨伞,替我遮挡着各种质疑和攻讦。我只需要带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却不需要带嘴,因为我成功地把我的嘴移植到了别人身上。我用我的眼睛看着世间五花八门的怪诞现象,用我的耳朵听着世间嘈嘈杂杂的纷乱声响,把我看见的和听到的用别人的嘴转述出去,他们在替我负着本该我负的责任,挨着本该我挨的刀枪。在小说的世界里,我感觉既过瘾又安全。”

而在实际生活中,张翎感觉藻溪老家才是她最好的避风港,一回到藻溪,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平时很少出现的安宁和平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张翎的生命磁场与藻溪的地磁特别贴合的原因。在藻溪,她可以敞开心扉,不设防,不隐瞒,不虚与委蛇,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说不出个中原由,也许是生来就附着、黏连在血液里的某种神秘东西起了作用。和张翎在一起的几次,她都主动让我坐到她身边,主动让我和她合影,主动建立老家微信群。这份信任和亲近,除了沾亲的缘故,更多是故土给了她安慰的力量。

张翎既不在藻溪出生,也不在藻溪长大,直至29岁都还未见过藻溪一眼,却为何如此一往情深地惦记着藻溪,把藻溪当作自己的故土来深深热爱?这就不得不要交代张翎的家世了。

张翎的母亲章翠香是藻溪人,她秀外慧中,解放前当过藻溪小学教员。父亲张纯仁,矾山人,解放初期在藻溪工作,是平阳矾矿藻溪堆栈负责人。她外公章涛,留学过日本,浙江大学化工系毕业,解放前任过藻溪小学校长,是我国最早一位从事明矾石资源综合利用的研究专家,当过三届全国人民代表、温州市政协副主席,九三学社温州市委第一届主委。

还有一位特别需要浓墨介绍的是张翎的外婆。我认为,张翎外婆和张翎母亲是促使张翎童年生命形成藻溪情结的同谋。

张翎外婆是土生土长的藻溪人。她的一生有过11次的生育经历,11个孩子,存活10个。张翎在回忆家族某长辈告诉她这些往事时,绘声绘色地描述:炎热的夏天,藻溪水里一位穿着一条在乡人眼里绷得很紧的白色尼龙裤游泳的男人,是暑假回乡的外公。而外婆则坐在柳树的垂荫下做着针线活。“我外公每年暑假回乡,会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孩子——那是前一个夏天的激情在后一个夏天结出的果实。孩子太多,外公记不住名字,就把纷乱的名字简化成以长幼排列的数字。”张翎母亲是家里的老大,和小姨中间相隔几乎20年。

张翎外婆由于过度生育,透支了身体与生命中的过多气血和能量,才五十出头的年龄,就已经是一个常年卧床极少出门的病人了。从此,易于消化的米糊,从不离身的胃托(一种抵抗胃下垂的布带式装置),和通常由张翎小姨从街头小店买的散装劣质纸烟,陪伴着张翎外婆过完了余生。

基于身体原因,张翎外婆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这时被张翎称作表姑婆的一位藻溪亲戚就此来到了温州城,与张翎外婆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表姑婆来到张翎外婆家,两位原生态藻溪女人聚合在一起,藻溪的闽南话从此成了这个家庭的主流话语。这种“节奏很快、音节很短,音量很大”,曾经让张翎暗自蒙羞的方言,张翎外婆与表姑婆交流起来通畅无阻,轻松快活。特别是遇到藻溪乡人带着各种土产干货来家央求办事(因张翎外公明摆的地位身份,藻溪老家人遇到找工作,办事,看病,借钱,都习惯找上她们家),这些裤腿沾着尘土、手指被劣质纸烟薰得发黄的藻溪老乡,他们坐在张翎外婆病榻前,和张翎外婆、表姑婆说话;当聊到一些熟悉的人和事,心头激起某种记忆的共鸣,她们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迷茫柔和而快乐的神情,很是让张翎着迷和受用。

张翎为此不止一次发出感概,说她的外婆和表姑婆,一直到死也没有真正适应在城市生活。身体早就来到了城市,可是她们的心却长久地留在了藻溪。如果把她们的一生比作树的话,她们不过是被生硬地移植过来的残干断枝,浮浮地落在城市的表土之上,而她们的根,却长久地扎在了藻溪。

张翎在五岁的时候随父母来到温州。张翎说,温州是她的故土。藻溪是她外公、外婆和母亲家族的故土。她母亲的家族虽然在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进程中离开藻溪来到了温州,但藻溪留给他们的记忆,是属于他们的“故土”故事。

小时候,张翎母亲、外婆和其他长辈不停地给张翎讲述乡下的种种趣事,他们把各自的故土往事,不知疲倦地揉进张翎童年记忆中,在张翎想象力的土壤中撒下了繁多的种子。

张翎说自己那时是一个多病孤独、几乎没有什么玩伴的孩子。在那些物质生活极为贫匮,缺乏玩具缺乏娱乐渠道的日子里,她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两件事情:阅读和发呆。夏日里,她会和长她五岁的哥哥,一同去瓯江边上呆坐,看着瓜农撑着长长的竹竿,把一船船西瓜白兰瓜停靠在江岸。望着浑浊的涌动着烂菜叶和死鱼的瓯江水渐渐流向远方,混入不灰不蓝的天际。阅读也没有什么好书可读,那时在她和朋友中间偷偷流传的,也就是《红楼梦》《水浒》《聊斋志异》,还有手抄的《塔里的女人》等几本可怜的旧书。

张翎的早年教育是完全混乱和没有秩序的,纯粹依靠偶然过手的星点书籍,汲取极为有限的、通常是谬误百出的养料。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张翎外婆、母亲,还有她数目众多的舅舅姨妈——他们关于藻溪的记忆,源源不断填充着张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孤寂。

张翎说,一个人一生的记忆是一个大筒仓。童年是铺在筒仓最底下的那一层内容。成人后会源源不断地往筒仓里扔各式各样的记忆,到老了,筒仓的积存达到了饱和状态,最先流溢出来的总是最表层的近期记忆,而童年和故土却是永远不会流失的基石。

谁知道,张翎上两辈亲人在平常口头上说出的那些无心之事,一不小心便统统转化为藻溪文化和母语植入了张翎记忆的筒仓,由此直接成就了张翎与故土藻溪现实这样一种奇妙的因缘。

2014年,张翎应邀作“玉苍大讲坛”专题报告:在写作中回归故土。一开场,张翎便用一句不太熟练的闽南话,充满着浓浓的乡情,说:“苍南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然后又用藻溪话重复一遍。

报告开始前,张翎动情地朗诵了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啊)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诗未念完,张翎已经声音哽咽,眼眶发红,泪光闪闪。她说,对不起,我每次念这首诗的时候,都会十分伤感。她说,从严格意义上讲,苍南不是我的故乡。但是,它是我父母这一辈人出生和度过童年的地方。我的母亲是藻溪人,我的父亲是矾山人。我跟苍南之间的联系完完全全是因为我父母给我讲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我也许从来都没有见过,但因为你们是我父母亲故事里的人物,所以我似乎觉得自己从一生下来就认识你们了。

听完张翎这一席话,我顿时觉得之前自己对“故土”的认识有失偏颇:故土不是原有的国土,不是前朝的天下,不是祖国,也不一定就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它可以是父母,或者是祖上情感的发生地,它是人们特有的文化情结,它是天涯海角游子永恒的记忆。

张翎说,这几年有一个时髦的话题叫“口述历史”,就是用口头的方式记录历史。但是我想,在这个概念成为时髦话题的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们的父母这一代人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身体力行地进行着这个伟大的创作了。从小,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给我们讲述着关于童年关于故土的种种,所以我才会对藻溪对矾山这两个地方产生一些很特殊的感情,并有很大的好奇感,我想去看看,这两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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