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语

作者: 周齐林

1

时间走向深冬,寒风在大地上四处游荡,发出呼呼的响声。旷野里人迹寥落,喧嚣了一年的土地进入沉睡状态。风耀武扬威地在大地上游荡了一圈下来,渐渐感到了孤独和无趣,灰溜溜地走了。大人们围坐在炉火边烤火时,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传来我们的嬉闹声。我们分工明确,两人负责从一旁的水渠里取水,两人负责往老鼠洞里灌水,堂哥和我则各自戴着毛手套,守在老鼠洞的左右两旁,时刻做好了冲锋陷阵擒拿老鼠的准备。

三桶水下去,弯腰仔细打量洞口,我隐约看见一只湿淋淋的老鼠爬到了洞口,它左右察看了一番,嗅了嗅洞口,又迅疾退了回去。失望之下,我和堂哥立刻加快了灌水的力度。随着五六桶水下去,依旧迟迟不见老鼠夺命而逃的踪影。水淹不行,采取火攻。在附近的菜园子里拾来干柴和稻草,我迅疾在老鼠洞口生起火,而后借着火势点燃一捆又一捆干稻草,塞入老鼠洞内。浓烟瞬间弥漫整个老鼠洞,像是长了脚,我看见缕缕浓烟透着泥土的缝隙从田埂上冒了出来。几分钟后,老鼠叽叽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到声音的堂哥迅速把冒烟的稻草拔了出来。几只欲逃窜的老鼠一把被守在洞口的我们擒住。

鼠在乡村随处可见。稻田的鼠以稻谷为粮,春秋两季稻谷喂养下来,一只老鼠有半斤多。挖开鼠洞,能看见洞内藏有不少稻谷。村里的张铁匠擅捕鼠,每每冬季来临,总有那么两三天搁下铁匠铺子,带着锋利的铁器和铁桶子游荡在山脚下的田野间。张铁匠捕鼠也是采取常见的火攻,但他眼疾手快,老鼠刚逃至洞口的那一刻,迅疾间,他便用凹形的铁钳钳住了老鼠。腊月将近,年味渐浓,村里人纷纷上街买几斤或十几斤猪肉、牛肉或者鱼肉回来做腊肉、牛干和鱼干。

张铁匠家贫,上有老、下有三子嗷嗷待哺,他把捕来的硕鼠杀了,清洗干净,放上盐,挂在厨房的铁丝上烟熏火燎,几个月下来就成了鼠干。开春时,他取下鼠干,用辣椒爆炒,香味扑鼻。午饭时分,他从楼上打来一碗自酿的烧酒,就着鼠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晒干的鼠肉吃进嘴里,颇有嚼劲。

彼时捕鼠人居多,但只捕出没于稻田间的老鼠。家鼠出没于厕所、污水、废弃的屋瓦房之间,无人问津,村里人时有捕获也不敢吃,多给自家小孩玩耍。

年幼的我们用绳索的一端绑在老鼠的脚上,而后把鼠扔入广阔的池塘里,任其游泳。老鼠是游泳高手,后脚划水,以前脚操控方向,尾巴充当某种方向舵。它们的耐力惊人,能连续踩水3天。而且它们的潜水功夫一流,能在水下闭气3分钟。我们看着鼠在水中肆意游荡,游到畅快时忘记了被束缚之身,正欲钻入洞内逃走,却又被调皮的孩子拉了回来。如此循环往复,鼠筋疲力尽。

薄暮下,我提着捕获的老鼠回到家中,父亲见状,从我手中接过,将其放置于房间一隅的小铁笼里。

夜色深沉,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鼠在笼内发出叽叽叽的响声,像是在呼救。

彼时家里种了六亩稻谷,收割回来晒干的稻谷堆积在二楼的仓库里。家里的房屋矗立在稻田中央,孤零零的如一座碉堡。老鼠昼伏夜出,夜幕降临,老鼠在洞口探头探脑畏畏缩缩了一阵,确认四周安全无误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地板上来回奔跑。父亲提着木棍上楼,总会看见老鼠三五成群地蹲在窗口的屋檐下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什么。

夜色渐深,藏匿在杂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的鸣叫声渐渐隐去,四周万籁俱寂。躺在床上,我陷入失眠中,盯着天花板默默发呆。老鼠在楼板上来回窜动的声音像一阵风不时传入耳中。月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一缕灰尘透过木板的缝隙掉落下来,在夜风中飘荡着。

墙角一隅的铁笼子里不时发出叽叽叽的响声,像是深陷牢狱的囚徒在向同伴发出求救信号。楼上不时传来老鼠疾速从楼板上来回窜动的声音,仿佛有大部队走过。几分钟后,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隐约中,我看见几只老鼠顺着木制楼梯疾速从二楼滑下来。不久,我听见铁笼子边发出老鼠撕咬铁笼子的滋滋声。我故意咳嗽一声,声音即刻消失。

为了震慑老鼠,作为木匠的父亲精心制作了一个外表笨拙实则反应灵敏的捕鼠器。沉重的四方形木头在一根铁丝的牵引下悬挂在半空中,母亲在木匣子内放置花生、稻谷和米饭作为诱饵。夜幕的掩护下,一只老鼠小心翼翼地在木匣子四周爬动着,仿佛经验丰富的勘探者,欲寻找出脚下埋藏的危险。老鼠喜好吃谷物类食物,木匣子内的花生、稻谷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食物的引诱下,饥肠辘辘的老鼠一下子跳入木匣子内。老鼠落地的那一刻,瞬间触动了木匣子的机关,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在耳畔响起,悬挂在半空多时的沉重的木头迅疾砸了下来,嗅到危险气息的老鼠来不及逃脱,瞬间毙命。

楼上的一声巨响之后是长久的寂静。警报拉响,这一声巨响的余音回荡在房间里,震慑着隐藏在暗处的老鼠。闭上眼,我仿佛看见受到惊吓的老鼠,潜藏在洞穴里瑟瑟发抖。

睡意渐浓的父亲听到这一声巨响兴奋不已,顿时睡意全无。父亲摁亮灯,拿着手电筒,顺着楼梯上了楼,毫无睡意的我紧跟其后。在手电筒的照射下,被砸的老鼠躺在木匣子里正垂死挣扎,嘴角流出一丝血迹。父亲摸了摸木匣子,对木匣子的威力颇为满意。两个多月前父亲把精心制作好的捕鼠器放到楼上的那一刻起,我们一家人都在期待着肆无忌惮的老鼠落网的场景。好几次楼上响起巨大的响声,我和父亲兴冲冲上去一看,只见木匣子的机关已被触碰,却不见老鼠的踪影。

捕鼠器的威力在随后的日子里迅速凸显出来。暗夜里的一声声巨响成为我们共同期待的声音,如连续多日声音没降临,总觉若有所失。

捕鼠器的威力顿显后,父亲说准备给祖母也做一个捕鼠器。我兴奋地跑到祖母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彼时,年幼的我还不知道祖母把老鼠日夜发出的声音当作了一种陪伴。

2

我生肖属鼠,作为祖母最小的孙子,颇为受宠。我老鼠般喜欢吃豆类食物,山上打来的豆子经过几日的暴晒后,祖母就会取来猪油炒豆子。豆子炒熟后,祖母在里面撒上一层白糖,然后从井里打来一桶冰凉的井水,把装满豆子的瓷碗放在水桶里。瓷碗在水面漂浮着,温度慢慢降低,这样吃了不上火。

祖母看着装满豆子的瓷碗在水面轻轻晃动,荡漾出丝丝涟漪,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可爱的笑。她微微起身,弓身迈着碎步走到田埂边,朝稻田中央的那栋屋子大喊着:林林,过来吃豆子,奶奶给你炒了豆子。我听到祖母熟悉的声音,一路小跑着穿过田埂,扑进祖母的怀抱。

在祖母的监督下,我在井水边洗净双手,而后迫不及待地抓一把豆子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就是一只小老鼠,吃东西的样子都像老鼠。”坐在一旁的祖母笑着对我说道。

我喜欢去祖母那里睡,每次去她那里,她经常会炒一些黄豆、花生,并烤几个红薯给我吃。祖母把香气弥漫的黄豆、花生和红薯放在一个铁盒子里,端到床头上。

夜色渐深,借着窗外的月光,我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零食,一边听祖母给我讲故事,时光的脚步仿佛慢了下来。祖母住在祖辈们传下来的百年老屋里,冬暖夏凉,青砖瓦房,二楼堆满了杂物和稻谷。夜半时分,楼上发出的轰隆响声不时在耳畔响起,像是有怪物在楼上活动。百年老屋带着神秘的气息。每每我不听话时,祖父总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道:再不听话,扔到楼上去。楼上有怪物。祖父边说边发出怪物吼叫的声音。

年幼的我吓得躲进祖母的怀抱。“别听你爷爷乱说,是老鼠的声音呢,别怕。”暗处的祖母慢悠悠地说道,黑暗遮蔽了她的眼睛。“奶奶,你怎么不买药把这些老鼠毒死?它们偷吃稻谷呢。”我满是疑惑。“让老鼠吃点谷子也无妨,它们多吃一点,我们少吃点就可以了。一条老鼠也是一条命呢。”与村里人看见老鼠人人喊打不一样,祖母信佛,她不会轻易杀生。

3

父亲来不及给祖母做捕鼠器,次年春天,他如一尾鱼般随着打工的浪潮去了南方。微雨的清晨,父亲提着蛇皮袋,扛着木工箱,跟着村里人踏上了南下的大巴。

父亲饥寒交迫,无处藏身。查暂住证成了他的梦魇。暂住,意味着异乡人的身份。为了躲避暂住证的盘查,父亲东躲西藏着。他借住在老乡租住的铁皮房里,去上夜班的老乡临出门前叮嘱他不要轻易开门。老乡一走,父亲就关了灯,铁皮房里一片漆黑。在黑夜的掩护下,父亲顿觉安全了许多。透过铁皮房的缝隙,他隐约看见窗外不远处摇曳的灯火。远方的灯火勾起了父亲浓浓的乡愁,他渴望走出房间感受一下屋外苍茫的夜。屋外寂静无声,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左右察看一番后,走了出来。屋外空气清冽,凉风习习。父亲在屋外站了不到两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父亲如惊弓之鸟迅疾跑入屋内。

屋外危机重重,一出门就有丧命的危险。急促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而后渐行渐远。在窗前站立了许久,他在铁皮房里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蜷缩下来。浓浓的睡意来袭,入睡不久,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手电筒“刷”地一下照亮了铁皮房,父亲迅疾把身体挪到了床底下,伸手用杂物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灯光在铁皮房里扫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慢慢收了回去,适才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后来,为了躲避频繁的查暂住证,夜幕降临时他藏身在附近山上的坟墓间。饥饿难耐的他藏身在山间一个破败的庙里。庙里经常会有本地人带些瓜果米饭来烧香拜佛,烧香拜佛的人走之后,他就偷偷去拿一些供品来果腹。怕别人发现,每次他只敢拿一点。每次拿之前,他总不忘深鞠躬三次,祈求佛祖的原谅。他偷吃供品的事最终还是被人发现了,只能逃到别处藏身。

老鼠谨小慎微,每次出行,它的两只爪子趴在洞口,左右反复查看着,直至确认安全无误后才敢迈出脚步。面对不熟悉的道路,它不敢轻易向前走动,前方稍有声响,它就会立刻缩回洞口。只有反复确认,直至四周寂静无声,才会小心翼翼地前进。

父亲没想到他到南方后东躲西藏,被人围追堵截。故乡的老鼠嗅觉灵敏、警惕性强,一有风吹草动就望风而逃。而在陌生的城市,面对一条条陌生的路,父亲感觉自己陷入了迷宫,时刻有落入陷阱的风险。

父亲靠着在异乡艰难觅得的食物喂养着年幼的我。

几十年过去,以木工为生的父亲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流逝的时光化成了他鬓边的白发,当初他手中崭新的木工箱已破旧不堪。走遍大半个中国的父亲如一张活地图。在外漂泊多年,父亲小心翼翼地活着。纵使父亲已拥有丰富的城市经验,然而夜幕降临,走在城市车流密集的马路上,他依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负责装修的老板面前,父亲面露胆怯,声音微弱。四个油漆工、三个木工,只有父亲年过六旬,他们都三十出头,年富力强,沉重的装修材料扛在肩上,几步就跨上楼。父亲扛着沉重的木板步履维艰,扛到三楼,已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大腹便便的老板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眼底满是不屑。父亲时刻有被炒掉的危险,他担心着。

2016年深秋,当父亲回到生养他的故乡,他僵硬紧张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他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

当年迈的父亲回到故乡,我早已从他手中接过接力棒在异乡辗转颠簸多年。

2008年,金融危机如巨浪般席卷而来,我所在的五金塑胶厂订单锐减。作为外贸业务员,往常每个月我经手的订单近三十张,金融危机之后,一个月只有零星的三四张订单。往日笑嘻嘻的香港老板整天阴沉着脸,背着双手在办公室和生产车间来回巡查着。很快,第一波裁员名单贴在告示栏上。薄暮下,我看见许多车间的同事提着行李、背着被褥离开工厂。夕阳的余晖映射出他们孤独苍凉的背影。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刻假装着忙碌的样子。办公室里都是干了十多年的老员工,老板不敢裁他们,怕赔钱。我来这里不到一年,随时都有卷铺盖走人的危险。我隐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月后,第二波裁员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提着行李离开工厂正是一个落雨的黄昏。细雨绵绵,我在雨水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宣泄内心的忧伤。一直到浑身湿透,我才在一家旅馆住下来。洗了个热水澡,静静地坐在窗前凝望着细雨中的桂花树。桂花的清香让我想起故乡院落里的两棵桂花树,每到深秋时节,院落里便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次日,我乘坐L1公交车来到了市区,租住在人才市场对面小巷深处的八元店里。漫长而煎熬的找工作经历让我筋疲力尽,三个月后依旧处于失业状态,而此时的我裤兜里只剩下九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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