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操
作者: 储劲松春乍来,地气尚未萌动,风峭如鞭雨似冰,一叶木舟孤零零地漂荡在淮河上。春水泛滥,洪波涌动,水中巨蛟起伏老鼋出没,两岸田园草木仍旧荒芜。视野里只有枯索,毫无生意和趣味。四十六岁的范仲淹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坐在船头的交椅上呆呆望水,像一个歇息中的渔夫。妻儿和童仆在船舱中避雨,或攻书,或女工,或炊爨,聊以打发漫漫行程。汴京越来越迢遥,皇帝的面目越来越模糊,一年多来朝廷里发生的诸多事体恍如梦烟。想起《周易·夬卦》,他喃喃自语道:“《夬》,一阴处高而群阳伐之,以大制小、以正黜邪之时也。此卦一柔而乘五刚,危可知矣。”
年轻的舟子好奇地问:“知州大人,您在念避水咒么?小人听老辈说,淮神的名字叫无支祁,向他虔诚祷告,风浪就会平息。您多念几句吧,让神保佑我们顺利到达睦州。小人又听说,祷神要上供,准备香纸牛酒,不然神不高兴。他老人家要是不高兴就麻烦了……”舟子的话在风雨中听来断断续续,范仲淹听得不耐烦,打断他道:“只管小心驾船,莫要啰嗦!”
这时候,一个大浪劈头打来,船身顿时剧烈颠簸,继而醉酒似地打着旋儿,随时有可能倾覆。舟子的一只桨被风浪卷走,人也差点葬身鱼腹。范仲淹被掀到船的一侧,头上的斗笠无影无踪,衣衫鞋袜湿了个透。船舱里,大人惊呼,孩儿啼号,锅碗瓢盆叮当哐啷一件乱响,幸好人都没事。半刻后,风渐止浪渐平,惊魂甫定,范仲淹爬将起来,理了理乱发,回到船舱中换了身衣服,然后从容铺纸,拈笔写道:
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赴睦州经过淮河,范仲淹写了三首诗,总题为《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这是第三首。北宋陈辅在《陈辅之诗话》中评价此诗:“虽弄翰戏语,猝然而作,其济险加泽之心未尝忘也。”身处险境,自顾尚且不暇,反而想到今后通达之时,一定要善待危难中人,范仲淹的大君子风范、道德仁心由此可见。难怪欧阳修说他“学古居今,持方入圆”,司马光说他“天生俊贤,为国之纪”,王安石说他“一世之师,名节无疵”,张方平说他“玉气千寻,金精百炼”,朱熹说他“我朝第一流人物”。
北宋明道二年(1033)十二月,右司谏、同管勾国子监范仲淹,因谏阻仁宗皇帝废黜皇后郭氏,批逆龙鳞,违迕大臣,左迁为睦州知州。这是他第二次被贬,召回朝中还不足两年,就再次因为犯颜极谏被逐出朝廷,远放睦州。
范仲淹第一次被窜黜,是天圣七年(1029)底。其时仁宗十九岁,尚未亲政,皇太后刘氏实际执掌皇权,她也是北宋历史上第一位临朝称制的女主,史称章献明肃太后。
这年十一月冬至日,皇太后大寿。之前她暗示宰执大臣,让皇帝届时率领文武臣工在会庆殿列班朝拜,为自己祝寿。时任秘阁校理范仲淹闻言,上疏极力反对。他说:“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又说,天子为母亲祝寿,在内宫行家人之礼即可。让天子率领百官为皇太后祝寿,有亏君主体面,有损朝廷威严,违反祖宗成宪,万万不可开此先河。
奏疏呈上,“不报”,也就是无只字回应。史书中,大凡记载臣子“疏入不报”,就是奏疏中的话不中听,懒得回复,甚至大大逆反上意,惹得人主怒火中烧。上书人自讨没趣,要么识机闭嘴,要么硬着头皮,冒着极大的风险继续赴汤蹈火。以范仲淹之明敏,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太后的意思。但他以为,君子为了道,舌可割,头可断,但决不可以缄默。于是接着又上一疏,奏请皇太后拆帘,还政于皇帝。《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他的意思是太后执掌皇权很久了,现在皇帝已经长大,请太后将军国大权交还真龙天子,退居深宫,安心颐养天年。与上一道尚算克制的奏疏相比,这道奏疏更加直白露骨。他要把皇太后拉下龙椅。
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兵部侍郎、秘书监晏殊得知,大惊失色,严厉责备范仲淹说:这是你一个小小秘阁校理该说的话吗?如此狂妄自大,如此强辞邀名,不单你自己将要大祸临头,还要连累到我。晏殊是范仲淹的大恩人,范仲淹入朝任官职是他所荐,之前也多次称誉和帮助范仲淹。终其一生,范仲淹对比自己小两岁的晏殊恭持门生之礼。面对恩师的指责,范仲淹正色抗言道:“仲淹受明公误知,常惧不称,为知己羞,不意今日更以正论得罪于门下。”大言炎炎,无可辩驳。正在气头上的晏殊听了这一番话,顿时哑口无言。在随后的《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范仲淹又用洋洋四千字,再次向晏殊申述自己冒死谏诤的正大理由,说不如此则耻列门墙,愧对恩师栽培。晏殊读后,感愧莫名。
皇太后见到这两道奏疏,内心的愠怒自然是一次甚于一次,但她很有涵养,并未立即发作。脱脱帖木儿主持编撰的《宋史》说,真宗崩逝时,遗诏尊刘氏为皇太后,令她权取处分军国重事,也就是让她代皇帝暂时执掌天下。刘氏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人,系宋朝著名贤后之一。《宋史》评价她:“初,仁宗即位尚少,太后称制,虽政出宫闱,而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又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在她执掌国事期间,宋家天下大体上堪称治世。
皇太后仍然“不报”。只是寿仪照样进行,皇权仍然紧紧攥在她手中。范仲淹的两道奏疏石沉大海,无一字回复。皇太后的意思已经很明了,范仲淹再不识趣,下场就会很惨。范仲淹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请求调到外地任职。皇太后巴不得如此,很快批准他的请求,命他到河中府(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县蒲州镇)任通判。范仲淹这次外放,名为自请补外,实际上就是贬谪。
北宋僧人释文莹在笔记体野史《湘山野录·续录》中,说了一个故事:章献太后临朝听政,在即将过大寿之前的一天,突然派遣心腹内侍向范仲淹秘密转达她的话:“今后凡有大号令,不须强上拗,三五年为一宰相不难至。”意思是今后凡是她有大举措,请范仲淹把嘴巴紧闭着,少多嘴多舌,以后自然有他的好处。她开出的条件不能说不优厚,但范仲淹不为所动,仍然多次直言进谏,以至直接威胁到她的统治权,终于大大惹恼了太后。
这个江湖版的朝中掌故,我以为可信度很低。不说别的,释文莹把范仲淹当时的官职都弄错了,秘阁校理错成了右司谏,内容之荒诞无稽由此可以想见。
明道元年(1032)三月,章献太后崩逝,仁宗亲政,终于当上了真正的天子。即位之后,他立即启用贤良,压制佞幸,因言获罪的范仲淹也被召回朝廷,任右司谏。
自少小苦读圣贤书、大通“六经”之旨起,范仲淹就以兴王道、致太平自任,以经世济民、福泽天下为使命。少年时,他就对人说,此生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二十七岁成进士走上仕途之后,无论任朝官还是地方官,对朝政缺失、民生疾苦、官员任用不当等,他随见随谏,终其一生从不缄默,先后四次被贬也毫无悔意。他存世的文章,奏疏占了一大半。这次回朝任谏官,他感激仁宗的赏识和拔擢,因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进谏更加频繁也更加直切。
第二年年底,宫中发生了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皇后郭氏被废。
这个郭皇后,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当初与已故左骁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美人同时入宫。仁宗宠爱张美人,想立她为皇后,但章献太后为巩固政权,作主立郭氏为后。郭皇后生性善妒,又有皇太后撑腰,在后宫颇为傲慢专横,其他嫔妃难得有与皇帝亲密相处的机会。仁宗怀恨在心,又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章献太后归天之后,仁宗这才解脱了紧箍咒,可以随心所欲。失了势的郭氏,虽然贵为后宫之主,却不被仁宗待见,自然是满腹牢骚。又见仁宗宠爱尚美人和杨美人,尚美人的父亲恩宠冠于京师,比自己的父亲威风多了,醋意于是时常发作,经常不顾场合当面辱骂两位妃嫔,甚至在皇帝临幸她们时,打上门去。
某日,郭皇后与尚美人当着仁宗的面再生口角,尚美人对郭皇后出言不逊。郭皇后不胜愤恚,动手去扇尚美人的脸;仁宗护着尚美人,起身去阻拦,郭皇后这一扇,就扇到了仁宗的脖颈上,留下几道鲜红的爪痕。仁宗大怒,拂袖而去。内侍阎文应深知皇帝早有废后的心思,于是鼓动仁宗把爪痕给宰相吕夷简看。吕夷简与郭后早有矛盾,趁机力劝仁宗将她废黜。他说,汉光武帝刘秀是一代明主,他的皇后陈阿娇只因心怀怨望就被废黜,何况郭氏竟敢抓伤至尊?吕夷简又暗示谏官范讽向仁宗进言:“后立已有九年,尚无子,义当废。”本来还有所顾虑的仁宗,此时决意废后。
禁中之语外泄之后,朝野议论纷然。范仲淹风闻此事,坐卧不安,立即上疏谏阻。其《谏废郭后奏》云:
“后者,所以掌阴教而母万国,不宜以过失轻废之。且人孰无过?陛下当谕后失,置之别馆,择嫔妃老者劝导之,俟其悔而复宫。”
老谋深算的吕夷简,料到谏官和御史会上疏进谏,早就知会中书门下,不得接受台谏官谏阻废后的章奏,范仲淹的奏疏也就不得其门而入。言路不通,范仲淹只好联合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等人,齐摆摆跪在垂拱殿门外,乞求仁宗召见,听他们陈述皇后不当废黜的理由。仁宗充耳不闻,被烦扰不过,令吕夷简面见范仲淹等台谏官,申谕皇后当废之因。争论中,吕夷简败下阵来,只好说,老夫的话既然听不进去,那就请诸君到天子面前说吧。但垂拱殿大门紧闭,天子拒不纳谏。范仲淹等人无奈,只好讪讪退出宫禁,路上相约第二天一早集体到宰相府再次论争。
谁知翌日天未亮,诏书就下达了,对强行进谏的台谏官,重者放黜,轻者罚钱。孔道辅贬泰州知州,范仲淹贬睦州知州,孙祖德等人各罚铜二十斤。诏书还说,自今往后,谏官和御史不得相率请对。随即,侍卫就将范仲淹等人逐出京师,呵令他们立即前往贬所,不得羁迟,并且不准回家准备行装。
郭皇后自然被废掉了,废后诏书说:“皇后以无子,愿入道观,特封其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赐名清悟,别居长宁宫以养。”两年后,郭氏小病,莫名其妙暴死于长宁宫。有人说是阎文应所为,因为他曾领太医为郭氏治病,但找不到他下毒的证据。南宋王称《东都事略》说,皇后位置空缺,仁宗欲立民间女陈氏为皇后,因吕夷简强烈反对而作罢。
范仲淹和吕夷简他们争论的,当然不只是皇后当不当废黜本身。其实那是皇权、相权以及台谏官三者之间的相互牵制与博弈。
景祐元年(1034)正月,范仲淹被驱离京师,前往贬所睦州。
睦州在今天的浙江省建德、淳安、桐庐一带。范仲淹携一家十口,乘船由北往南,沿颖水、淮河而下,入富春江,历尽风涛险恶,于三月中旬到达桐庐,四月抵州治建德。途中作《出守桐庐道中十绝》,其一云:“陇上带经人,金门齿谏臣。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君亲。”其七云:“万钟谁不慕,意气满堂金。必若枉此道,伤哉非素心。”由这组诗可知,当时范仲淹的逐客心态是很复杂的,但大体上落实在“素心”二字。所谓素心,就是儒家尊崇的道,就是初心。
素心无瑕,纯白如圭。
范仲淹抵达桐庐后的第一件事,是依例给仁宗上谢表。一番真真假假的客套言辞之后,他用了一大段文字,重述对废黜郭皇后的反对意见,并以历史上汉武帝废黜陈皇后立卫子夫、魏文帝杀甄皇后立郭妃、唐高宗废黜王皇后立武昭仪等为例,说明轻易废立皇后,极有可能导致后院起火,甚至导致江山板荡,再次劝说仁宗收回成命。谏语谔谔,奈何无益。
其《谪守睦州作》说:“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前两句,暗含规劝仁宗之语:君为父,后为母,正邦国必先正后宫。后两句,则是自己心曲的表露:他的谏诤,上为君主,下为黎民,哪怕窜逐远方也不悔恨。
多年以后的庆历六年(1046),范仲淹在邓州,应贬谪岳州的同年好友滕宗谅(字子京)之约,为重修岳阳楼作记,文章中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又说,“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他先忧后乐的“古仁人之心”,来自儒家经典,并且一生始终不渝地践行。
君子之道,如阳春白日,照临苍生。
睦州在浙西,为江左偏州,离京师有千里之遥,境内有富春江、分水江、富春山、桐君山、乌龙山、严子陵钓台、方干处士旧居、承天寺等风景名胜和文化古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