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

作者: 俞妍

1

S城回来的第五天,李寒越发感到屋子的清冷。寒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钻进来。他起身检查了一遍,门窗都关着,阳台边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那寒气好像是从地下泛上来的。这房子,他一年难得住上半月。屋子里的家具很陌生,就像分别太久的女人,虽然躺在身边,触摸起来磕磕碰碰,手感也不好。

晓芙在她的书房里弹古琴。晚饭后的大多数时光,她不是练瑜伽,就是弹古琴。昨晚,李寒有意识地数了一下,晓芙跟他说话不超过二十句。特别是她在厨房里拌沙拉,短发挽在耳朵边,侧望过去,像一个陌生的中年阿姨来做家政。后来,两个人各自在书房磨蹭到十二点才躺到床上。晓芙说了声关灯吧。李寒试探着伸手过去,摸到她的肩。晓芙推了一把,嘟囔着大姨妈还没干净呢,又侧过身去。李寒松了一口气。其实每天拖到十二点才上床,对他的身体很不利,但上床后的那场戏怎么演,他总是纠结地在脑海里一遍遍排练。好在前面几天,晓芙都用了一样的借口。

傍晚去晓芙妈妈家吃饭,他们碰到了晓芙的老舅。老舅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老眼昏花,看了看李寒,又看了看晓芙,问他们是不是有三十五岁了。晓芙妈妈哼了一声,说两个人都四十二了。“哎哟,四十出头了,那怎么还不生孩子?”老舅抖动着腊肠红的酒脖子。晓芙给他的酒碗里倒了饮料,嗔怪他喝醉了,可老舅不领情,抓住李寒的手腕道:“快生孩子——都成老帮白菜了,还不结籽。人家像你们这个年纪,儿子都在谈恋爱了……”李寒窘迫地点点头。晓芙的妈妈拍掉了她老哥的手,说他们不是不想生,是生不出。“我外甥女婿都不在这里,晓芙一个人怎么生呀。”老舅问李寒,现在疫情来了,总不能去S城了吧。李寒说暂时去不了了。“好,那就听老舅一句话,这个疫情假完成一个重大任务,生个白胖小子出来……”

回家路上,晓芙沉默着,车里的空气冰得像铁。晓芙打开车载音响,朴树的声音如生理盐水沿着静脉一点点渗入体内。“徘徊着的 在路上的,你要走吗?Via Via,易碎的骄傲着,那也曾是我的模样……”车窗外,霓虹灯一路闪烁,五彩灯带透过车窗落在晓芙脸上,李寒分辨不出她混沌的表情。在一个红绿灯前,他举起矿泉水问她想不想喝一口,她摇摇头。绿灯亮起时,她继续往前开,仿佛身边没有他这个人。

到家后,晓芙一头钻进自己书房,不久听到古琴弹拨声。李寒松懈下来,歪在沙发里刷抖音看疫情。等他刷厌了,又翻出一个叫《伤逝》的老电影来看。调子清灰,男女主人公的声音也像是配了音的。子君出场的时候真好看,童花头,一双眼睛明澈如水,涓生却有些老气,落魄书生的样子叫人压抑……李寒看了一会儿,从冰箱里拿出针筒与药水,给自己的肚子推了一针。那时,晓芙正起劲地练习《阳关三叠》,听起来指法规整,却缺少该有的韵味。李寒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披在身上,坐在虚空里,仰头看天花板上水晶灯的珠帘,细数上面泪珠样的点点亮光。

2

晓芙带李寒去人民医院,已是周末上午。晓芙让李寒在门诊大厅等候,自己避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走廊里打电话。李寒打量着空旷的门诊大厅,靠墙坐下。大厅里的病患寥寥无几,穿白大褂和防护服的医生在充满消毒液气味的走廊里急匆匆地来回奔走。

旁边有一对老头老太。老头子坐在轮椅上,口齿含混不清。老太太手里攥着一个花布袋,不时朝外张望。有那么一瞬间,老头子抓住老太太的手,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一起,像涌起哭泣的表情。一眨眼,他的下巴抖动起来,费力地张开嘴,似乎又想努力笑起来——整张脸呈现出哭笑不得的怪异。

“他这里的神经不对头了……”老太太指了指自己的右额,她的左手依然被老头子紧拽着,“你看,像小孩子一样,抓着我不放。”她无奈又羞涩地笑着,李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被晓芙这样紧紧拽住,似乎已是多年前了,久远得像一个快要淡忘的梦。那一年他去S城,快要登机了,她也是这样紧拽着他。她的手很小,柔弱如白雀。他抽出来反握她的手,能触摸到她微微的脉动。“如果我考不上公务员,我就跑到你这边来,就是摆地摊,也要跟你一起过……”在他过安检时,她又一次攥住他的手,他低头吻她的眼睛。登机后,他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舌间还能咂吧出她的泪滴,他埋头抽泣起来。

此时,他茫然地望着那条走廊。他听不出她在说什么,从她上下挥舞的手臂,可以猜测她此时的兴奋。近二十年的官场生涯,把她磨成一个很干练的人。只要在公共场合,她那不露悲喜的表情像一张面具深嵌在脸上。他已经好久没握她的手了,有时瞥见她手背上的肉涡,想着她的手应该还是柔绵的,只是看她举手的幅度,让他怀疑她的手骨已然发硬。

突然,她跑了过来。她说那个预约的徐医生已经从住院部过来了。李寒向老头老太欠了欠身,拖着步子走去。她快跑到电梯边了,看见他慢吞吞的样子,又回转身,抓住他的手腕往前拽。“快点,徐医生马上要出门的!”他被她拉到电梯边。他还没站稳,她脚下的电梯已上去了好几格。她往下倾斜身子,伸长手臂拉他的手腕,费力地拉着。他几乎仰望着她,脚像钉住似的,没法往上跨,最后不得不松开了手。

3

晓芙说,既然医生诊断李寒的糖尿病并不严重,还是找点事做吧,白天忙碌点,说不定晚上也能睡着。她用刀柄拍着青瓜,手劲很足,毫不留情的样子。李寒在煎蛋,这个家的平底锅用起来很不顺手,煤气灶也很难控制火候,要么太旺要么几乎没火。S城回来的第三天,李寒烧糊了一条黄鱼,晓芙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当初买这套房子,母亲就极力反对,说李寒在S城,晓芙自己又有一套单身公寓,买了新房子也没人住。晓芙的妈妈却说女婿不在家,女儿跟公婆住一起不方便,住到单身公寓,又像个未嫁姑娘,也会被人说笑话。“你们不是希望李寒回来吗?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个家的样子,他自然就回来了。”晓芙的妈妈退休前在党校里做行政,那口才让卖水果出身的李寒母亲无以回对。李寒母亲只能倔强地说,她欠他们一套房子,但他们欠她一个孙子。李寒记得那日丈母娘脸上盛焰起伏,晓芙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按着手机计算这套大房子还有几平方公摊面积可以利用。

办手续那日,李寒已回到S城。当晚,母亲打来电话,控诉着晓芙的狡猾。她说出门太慌乱了,李寒爸爸弄丢了身份证,晓芙居然说反正她有身份证,就写她的名字好了。“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开玩笑吧,三百多万的房子呀,万一……”母亲在电话里“万一”着,李寒听不下去了。婚后买的房子,即便写晓芙一个人的名字,他李寒也是有份的。“你这个傻小子,我们拿出了两百多万,她娘家付了不到一百万,不把你爸的名字写进去,你亏大了……”母亲在电话那边恨不得伸过手来揪他的耳朵。她又开始絮叨他在S城非但没学聪明,还越来越傻,三十多岁了,还悬在半空脚不着地,晓芙却越活越精明了。

那晚,李寒没等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来S城十多年了,他做过小报记者,民刊编辑,艺术馆策划,微电影编剧……他天天忙碌,骑着一辆单车像个快递小哥游走在这个城市,却没有一份工作给他带来光鲜与荣耀。“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有一回,晓芙再次提起让他回老家发展,他向晓芙摊摊手,很高调地说他只想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是婚后第六年,晓芙已经在局里提了副主任。她有人脉有门路,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比较舒服的岗位,李寒却拒绝了。

公寓外的风沙呼呼刮来,一棵拐枣的枝桠划擦着布满灰尘的后窗玻璃。电磁炉上搁着吃剩的方便面。脱皮的旧沙发上堆积着一年四季的衣服,有些衣服上还黏着颜料,不知道是洗不掉还是根本没洗。

晓芙坐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反问他到底想要什么。“难道我们桥城就没有小报,没有民刊,没有艺术馆与微电影吗?”晓芙翘着鼻孔。“小县城有这种艺术氛围吗,有这种群英荟萃的光芒吗?”李寒别过头去。晓芙却有些不依不饶,扳住他的肩,敷了面膜的眼睛直视他,冷笑一声:“胆小鬼!”

李寒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被曝光,又被一锤击碎了。他盯着晓芙被面膜遮盖的表情,厌恶又怯弱地吐出三个字:“你变了……”

晓芙离开S城后,再也没有去过他的“狗窝”,一次也没有。此后,李寒却像被晓芙说中了,不断背时。民刊编了两年,出资的企业家“双规”了,资金断链,几个小编自动解散。艺术馆搞展览,邀请的大咖出场费暴涨,展览大幅度缩水,最后展厅也不得不转场。等他涉水搞微电影,很多早下水的偷偷上岸玩直播了……他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好端端地走在桥上,桥板突然断裂——“啊……”他被自己的尖叫惊醒了。他也时常梦见自己飞翔在海面上,鸥鸟般自由洒脱,空中有巨网罩下来,他无法高飞也无法降落,艰难地飘浮在半空。有一日,他在S城新光路的一家公厕里方便,低头看见坑槽里浮着一张画报。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当年编的民刊封面——那本杂志叫《燃点》。

“他妈的,狗屎……”他愤然叫骂道。

4

去“子轩教育”带美术班,是晓芙安排的。头天吃晚饭时,晓芙给李寒说了这事。李寒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他只想让晓芙高兴一回。

“子轩教育”坐落在县人民大会堂东边。一幢十五层的写字楼,进进出出的似乎都是体面人。晓芙领着李寒乘电梯到十楼,把他交给一个叫“施源”的培训老师。施老师长得眉清目秀,恭敬地叫晓芙“吴局”,称李寒“李老师”。他向李寒介绍了几个美术班的基本情况,说刚巧有一位培训老师回老家奔丧去了,让李寒先代几节课。如果李寒教着还顺手,下一期就正式给他排课。“像李老师这样的大家,能屈尊为我校授业,真是万分荣幸呀。”他双掌合十向晓芙行礼,晓芙眯着眼拍了拍施老师的肩,朗声道:“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啦……”

晓芙刚离开,李寒就感觉小腹不对劲。十来分钟后,隐痛向四周蔓延。彼时,上课铃声响了。施老师领着他走进一间教室,给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介绍。“厦门大学硕士生,曾留学法国,资深艺术杂志编辑、影视编剧,知名美术馆策划师……”李寒立在一旁,双手搭在肚子上。教室外,几个家长低声议论:“怎么来了个秃顶……”李寒摸了摸脑袋,后悔出门前没戴一顶帽子。

教室里安静下来。孩子们望着他,等待他的第一句。“艺术来源于直觉。好的艺术中,观众不仅仅面对艺术物品,而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浸入某个跳脱日常状态的场景,体验各种不易被觉察的控制感。这些作品似乎是对现实的一种暗喻……”他舔着干燥的嘴唇,终于憋出几句来。下面的孩子一个个瞪大眼睛,满脸疑惑与茫然。那感觉就像他在S城编辑《燃点》杂志时,看到的艺术图片:一个大草坪上,所有动物露出呆滞的眼神,空中的乌云形成漩涡,似乎要将整个草坪吸附进去。

“老师,您在讲什么,我听不懂……”一个靠墙的小男孩站起来,摇晃着硕大的脑袋。李寒抠了一下鼻孔摊摊手。“虽然这个听起来有点难懂,但所有爱好艺术的人必须进入这个场景……”他搓揉着肚子,腹部却像有一辆车驶错了道,不停地按鸣喇叭。他终于忍不住了,没来得及让小男孩坐下,便冲出教室。

他不知道厕所在哪里,顺着扫地阿姨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奔进去。这里的卫生间四壁光滑,没有可以抓附的东西。他只好扳住不锈钢卫生纸盒。疼痛已遍及整个腹部,像有一条小龙在里面腾跃。记得与晓芙初婚那会儿,晓芙爱在他的肚皮上画地图,上海,杭州,南京……“你的S城在这里。”她指向胃部中心,手指又慢慢滑到接近三角区的最下端说,她的桥城在这里……现在,他的“S城”部位真是最痛的“龙头”,他甚至能摸到这个核心区的痉挛,有拳头样的东西撑开皮肤一点点昂起来,一直到皮肉破裂……

终于,他扶着墙挣扎起来,佝偻着身子给晓芙打电话。

5

又去了趟医院。

徐医生说,不是酮症酸中毒,有点植物神经紊乱,太紧张的缘故。徐医生开了一点安眠药,说在家好好静养几天,应该没事。晓芙没有多言,道了谢就带李寒回来。

一路上,晓芙没说一句话。回到家,放下李寒,她就匆匆回单位去了。李寒知道,他给她惹了麻烦。他们从“子轩教育”出来,门口的家长都在指指点点。那位施老师应付了晓芙几句,急着去顶美术班的课。

那晚,晓芙没有回家吃晚饭,李寒一个人搞了点蔬菜,吃了个白煮蛋完事。他翻着朋友圈,发现怡宁的圈文又只有三天可见,浮在最上面的是一张红椒番茄青菜汤面图。他知道自己离开她后,她快绝望了。没有屏蔽他,算是给他最后的脸面。他想给她发微信,问她S城情况如何,斟酌了好多词句,又删掉了。不给她念想,也断绝自己的念想,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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