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阿格隆
作者: 王征雁刚放寒假的第二天,小强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火急火燎地赶往爷爷家。爸爸工作调动搬到城里后,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到爷爷家住上一阵子。
客车在铺满积雪的山路上缓慢行驶着。窗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小强看不到车外的景物,更不知道车已行至哪里。他将嘴巴努向车窗,哈上两口气,把脸贴过去,细细地看着。他看到了起伏的山峦,但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到,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只只狍子,在奔跑着;一长队野猪正横穿冰河;一头罕达犴,正昂举着华美的犴角,凝望着远方……这破车,咋就这么慢呢?
到了爷爷家,天色已晚,爷爷正弓着身子,在院子里卸雪橇,一看就是刚刚出围回来。黑豹、花子和其他两条猎狗正围着狗槽吃食,唯不见他最宠爱的阿格隆,便问:“爷爷,阿格隆哪去了?”爷爷叹口气,摆摆手:“先进屋吧!”这时候,奶奶隔着窗子看到了孙子的身影,乐颠颠地跑出来:“哎哟,小强回来了,快过来让奶奶看看。”她拉起小强的手,乐得满脸皱纹堆了起来:“哟,又长高了,都成大人了!”说着,就拉着小强往屋里走:“咱进屋去,奶奶给你炖野猪肉,正新鲜着呢!”
吃饭时,爷爷才告诉小强:“阿格隆失踪了,是为追赶一头孤猪失踪的。你知道,阿格隆就是条犟狗,比驴还犟,十头牛也拉不住呀!昨天傍晚,正在回家的途中,偏偏遇到了一头孤猪,平时也就罢了,可咱着急回家呀!你那阿格隆却像中邪了,根本不听指令,箭一般射出去了,几遍口哨都唤不回来。没办法,我只好跟着足印追了过去。后来,天渐渐黑了,只好借着月光,猫着身子,察看着蹄印往前追。到了下半夜,林子里的风越刮越大,雪面上的蹄印就再也看不见了。”爷爷叹了口气,接着说:“到了早晨,又转了好几个时辰,到底也没找到,唉——”
小强知道,爷爷也格外喜欢阿格隆,但凡有一线希望,他是不会放弃的。饭后,小强说:“活要见狗,死要见尸。爷爷,我明天再去找找。”
爷爷没吱声,两只脚在热水盆里上下揉搓着,好像在权衡和掂量。小强清楚地看到,爷爷的脚脖子肿了。半天,爷爷才盯着小强说:“那就早点睡吧。”
小强躺在隔壁的热炕头上,清楚听到奶奶和爷爷的对话:“你就这么放心呀!万一有个闪失,看你咋向儿子儿媳交代!”静了一会儿,又听奶奶说道:“别看个头不小,毕竟还是个16岁的孩子呀!”爷爷显然不耐烦了:“你个老婆子叨叨啥,孙子啥样我知道!”爷爷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蛮横,接着,又把语气平缓下来:“老婆子,你就把心好好放在肚子里,安安稳稳地睡觉吧……嘿嘿,我有数着呢。”之后,便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星星眨着冰晶似的眼睛。其实,爷爷是对的。小强自小跟着爷爷长大,无论枪法,还是意志力,爷爷看得一清二楚。
在爷爷火车轰鸣般的鼾声里,小强失眠了。阿格隆从小就是他喂大的,它跟小强最亲,平时也最听小强的话。可有时候,它又有一股子犟劲儿:面对野兽,分外眼红,心中根本没有生死概念,贸然出击,屡屡犯错,正像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里的那句台词:“阿格隆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错误了!”因此,小强才给它起了个外国名字——“阿格隆”。它对主人的忠诚,对野兽的凶悍,以及在战斗中的机警,较之于黑豹和花子,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年冬天,他趁爷爷外出不在家,带着五条猎狗进山了。在朝阳的一个山坡上,跑在前面的群狗汪汪地狂吠起来,他快步赶过去,只见一头孤猪被狗群圈了起来。他将手指伸进嘴里,“啾、啾——”打了两声口哨,狗群迅速向两侧闪开,他瞄准孤猪,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孤猪只是身子一晃,紧接着就向他冲来,群狗重又围了上去,却见那孤猪獠牙左右开挑,让猎狗阻挡不得,像一辆所向披靡的坦克,披荆斩棘,隆隆开来,雪地上卷起一团白色雪雾,后面则是一道长长的血痕。小强稍一惊诧,又射出了第二发子弹,可这一枪却打在了孤猪的前腿上。它身子一歪,差一点跪下,但接着,还是挥着两把一尺多长的獠牙刀,冲到了眼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阿格隆就像一支利箭,从猪身上飞跃过来,挡在了孤猪面前。孤猪将一柄闪亮的獠牙向阿格隆挑去,却见阿格隆身子一歪,獠牙挑在它的耳根子上,将它一下子撩出三四米开外。黑豹则死死咬住了孤猪的尾巴根子不松口,孤猪猛一甩臀,整条尾巴就留在了黑豹嘴里。就在孤猪摆脱了猎狗的那一刻,小强的枪口已对准了孤猪的头颅,他立刻扣动扳机,可他心里一颤:坏了,哑火!他根本来不及退膛,就地打滚儿,躲到了一棵粗大的白桦树下。孤猪见攻击不成,自己又有伤痛在身,便不再恋战,一瘸一拐地向密林深处逃去,但速度仍然很快。狗群撒腿追赶,小强赶紧吹响了口哨,把它们收拢了回来。心想,穷寇莫追。若再次对阵,孤猪必定穷凶极恶。到那时,自己非但没有完胜把握,也错过了这全身而退的时机。从此,阿格隆的右耳朵,就分成了两半儿……
明天,不管阿格隆是死是活,必须进山去找,哪怕找到的是具狗尸,也绝不能让它葬身于冰雪之下,更不能让它被野兽分尸果腹。
一大早,爷爷便忙碌起来。他把米袋、干粮、犴肉干、酱野猪肉、军用水壶、猎刀猎斧、熊皮睡袋,还有那口被烟火熏烤得黢黑、到处坑坑洼洼的小铝锅,凡打猎和宿营用到的,一样不少地全装到了雪橇上。其实,放小强一个人进山,他既担心,又高兴:孩子不能总放在手心里捧着,该让他见见世面,这样才能成材。山里有名的猎手,哪个没有一身过硬的本领?哪个没有一个山谷一样的胸怀?这可都是经过痛苦的摔打和出生入死的搏斗练出来的。如果小强此次能够战胜可能出现的所有困苦和艰险,他不仅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猎手,更重要的是,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他就不会有吃不了的困苦,不再有克服不了的艰难。这样想着,越是觉得自己的决定无比正确。
小强刚刚撂下碗筷,就去换上了牛皮靰鞡,披上狍皮大衣,戴上狐皮帽子,很快武装齐备,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俨然闯荡山林的老猎手。爷爷先把四条猎狗套在雪橇上,又回屋从墙上摘下那支半自动步枪,再把军刺安上,这才递给了小强:“你不是最喜欢这支半自动吗?今天就交给你了。爷爷答应了你独自进山,你也要答应爷爷一个要求:进山的目的是寻找阿格隆,最好不跟野兽纠缠,尤其是那些恶兽,安全最重要。”小强高兴地答应着:“爷爷放心,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保证安全归来!”爷爷笑了,向大山方向努了努下巴,小强便驾着雪橇出发了。爷爷看了看天,皱了皱眉,今晚十有八九会有一场暴风雪。
四条猎狗,又高又大,简直就像四头小牛犊。它们一定是嗅到了山林里飘来的诱人气味,十分卖力地拉着雪橇在积雪的山路上奔驰着。飞扬的四蹄,刨起团团雪雾。山是白的,树是白的,路也是白的,就像白色的梦境一般。
树林越来越密,山路已到了尽头,狗拉雪橇也越发吃力了。小强知道,前面有一面陡峭的山崖,崖底有一座很小的木刻楞小屋,在那里扎营,该是最佳选择。于是,又前行一段距离,便在木屋前停下来。小小木屋,玲珑得就像一个玩具,更像是童话里小熊小兔的家。爷爷说,它是从前一个孤独的老猎人搭建的,采用的全是红松木料。老猎人虽然早已作古,但小木屋却依然坚固,一根根松木,可能饱含着太多松脂,以至风雨不侵,虫蚁不蠹,如同老猎人的骨头,始终不朽不烂。爷爷说过,就是山崖坍塌把它埋入地下,它也只会成为化石变得更加坚硬。也许这里窝风的缘故,木屋后侧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向半面崖壁,整座屋子,竟有小半掩埋其中,如同深嵌在冰山里。山风真的是个神奇的家伙呀,竟把这么多的雪堆砌到了这里。也好,屋子里不再透风,会更暖和些。他卸下雪橇,将所有东西搬进了木屋里。
爷爷指了指,阿格隆就是在附近出发的。
这小兴安岭北麓的方圆几百里内,每一道山梁,每一道沟沟壑壑,对爷爷来说,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纹;他熟悉野猪、狍子、黑熊等各种野兽的习性,就像熟悉自己怀里的孩子。当然,经常跟随爷爷一起出围,他也学到了很多,了解了很多。比如现在,他知道,山坳里有条小溪,各种动物经常在此出没。尤其是鹿群,更喜欢这里的环境,它们常常结队翻过山梁,走下山坡,去溪边饮水。但这里早年设有多处鹿窖,必须格外小心。
他十一岁那年的秋天,爷爷骑马来打猎,他死乞白赖地跟着来了。一进山林,他就像笼子里飞出来的小鸟,活蹦乱跳地跟着猎狗往密林里钻。爷爷在后面只喊:“慢点呀,小心鹿窖!”他以为爷爷在唬他,还是一阵风似地跑着。忽然,脚底一下踩空,整个人就哗啦一下子掉进了三米多深的鹿窖里。他定神一看,窖里还有一头野猪,“嚯、嚯”地叫着,两只黑亮的眼睛瞪着它,身子一躬,正准备向他扑来……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等醒过神来,已经坐在鹿窖上面的边缘上,低头一看,那猪还在仰着头,“嚯、嚯”地看着他叫唤。他不知是后怕还是委屈,放声大哭起来。这时爷爷已来到跟前,知道他掉入窖里后,便疑惑地问他是怎么上来的,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许,人在特别危急时刻,往往会爆发出深埋在机体中的潜能,在直觉和本能的指令下,他竟扒着直上直下的窖壁,像壁虎一样爬上来了,他两手沾满的泥沙,足可作为这种判断的依据;也许,是那野猪帮助了他,本想出于自卫,向他拱来,长嘴一撅,却恰好把他挑飞到窖外。爷爷摸着他的头顶:“摸摸毛,不吓着。”见他还在抽泣,又笑着说:“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不没啥事嘛。幸亏是头小猪,还没长獠牙,要是一头大猪或孤猪,你这条小命儿就很难说喽!”
如果说鹿窖脱险是小强的侥幸,那么,再次躲过野猪的攻击,完全就是凭借他自己的机灵劲儿了。
前年冬天,他随爷爷出围,走在大雪覆盖的山坡上。爷爷端着半自动,靠近山顶些;小强则端着双筒猎枪,走在山二肋上。黑豹带着阿格隆、花子等五条猎狗走在最前面。忽然,狗群越过山脊,跑向了山背坡。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猎狗的狂吠,爷爷本就靠近山脊,很快就追了过去。等小强就要跑到山顶时,却见一头半大野猪翻过山脊,与他面对面猛冲下来。猪群显然被猎狗冲散了,惊慌中,这头野猪选择了爬坡翻山逃脱的路径。小强还没来得及举枪,野猪已风驰电掣般冲到了他眼前儿!就在这十分危急的时刻,他两腿原地一跳、一劈,那猪竟从他胯下冲过去了。也许是惯性,也许那猪只是逃命,根本就没有攻击他的意思,接着就继续冲向坡下。小强掉过枪口,砰的一枪,那猪即刻倒下了。这时候,爷爷用绳子拖着一头野猪,翻过山脊,走过来了。听小强说起刚才的险情,爷爷哈哈大笑:“好样的!不然,我孙子两个小蛋蛋可就被野猪拱爆了,以后咋娶媳妇嘛!”
小强和四条猎狗在山坡上搜寻半天,没发现一丝踪迹。他向山上攀去。翻过山顶,进入山谷,又上了一个山坡,再进入一道草炭沟,还是毫无收获。他在一棵风倒木上坐下来,这才感到身上黏黏的,摘下皮帽子,头顶立刻升起了一团子白雾。这时,树梢摇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很快就吹起了口哨,像怪兽的嘶鸣。抬头看天,天空变得有些苍茫,太阳就像正在溶解的冰片,越来越薄,正向着西山顶滑落。山里的冬夜可是说来就来的。小强站起身,决定马上返回营地,明天再继续寻找。
刚回走不远,就要攀上山梁时,只见一只狍子刚好翻过山梁,好像受到了惊扰,向这边坡下狂奔而来。这时,狍子也看到了他和猎狗,扭头就向另一侧跑。猎狗早已疯了一般围了过去,前后左右将狍子包围起来,汪汪汪地狂吠着。小强吹了一声尖啸的口哨,四条狗闻声迅速散开,只听砰的一声,狍子晃了晃,倒下了。狗群立刻猛扑上去,见其并没断气,便个个咬向它的要害。小强抽出猎刀,笨拙地将狍子胸膛剖开,掏出下水,奖赏给了四条猎狗。直等到它们饱餐结束,他才扛起狍子,继续赶路。就在翻过山梁走到半坡时,小强发现了一行脚印,心里顿生狐疑:这脚印与狍印重合,显然是追踪狍子留下的,却为何没看到人影?而且只追到半山坡,便突然拐向另一个方向,向着大山更远处走去了。
一定是他发现了我,不是听到了狗吠,便是听到了枪声,知道物有所属,便悻悻离去了。这真的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不过,他也真是个独来独往、影只行单的家伙,天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去哪里?不然,我俩完全可以共进晚餐,饱餐一顿狍子肉的,之后,再挤到小木屋的床上唠嗑,说不定还能进入同一个神奇的猎梦呢!
返回小木屋,风刮得更大了,并夹带着零星雪粒,打在脸上,生疼。远处,好像有千万匹马在奔腾,轰轰的声音跨过左右山梁,汇聚在山谷里,朝这边滚滚而来。小强心里一阵打颤——暴风雪就要来了!
趁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要去下面不远处的小溪里打水。那里有个“青眼”,再冷的冬天都没有冻住过。爷爷说,无论大江大河,还是这小溪,都会有这样的“青眼”,就像下围棋一样,总要作两个“眼”、留两口“气”,不然,这棋子很可能就成了死棋。小强听不懂:难道水流也会喘气?没有这“青眼”,它们就会在冰层的封闭中憋死?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