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巴塔姆

作者: 马传思

1

巴塔姆曾经告诉我:最早的时候,我只是一团散乱的光子,是某颗神秘出现又消失的类似中子星的星体所产生的电磁波衍射,让混沌的光的海洋孕育了我。而他,凑巧在那个时刻出现,将我唤醒。

我出生的第一天,巴塔姆就指着云层中那个若隐若现的橙红色光球告诉我,那颗垂死的恒星依旧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光明和希望,虽然它不足以驱散稠密的电离云层,那些笼罩着这颗星球的迷雾。

我想巴塔姆是要告诉我,即使希望之光再黯淡,它也值得等待和拥有。

我成天在这颗荒芜星球上游荡,像个无所事事的流浪儿。我在沙海中和风的影子捉迷藏,兴奋起来就利用排泄出的能量制造几次粒子束爆炸。悲伤的时候,我放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歌曲。我有一种特别的歌唱方式:我让体内的光子流动起来,鼓动着还未完全成形的光膜,让它模拟风的旋律奏响。

漫长的时光在沙漏中流淌,但除了巴塔姆,再没有人看到我的欢乐和悲伤。

2

我一直不明白,那个来历不明的巨型机器章鱼为什么会叫“巴塔姆”这么拗口的名字。我有时生气了,就在背地里偷偷叫他“老巴”。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从来不拆穿我过于孩子气的小秘密。

巴塔姆已经老了。自从我们在光的海洋中相遇,他浑身每个零部件看上去就锈迹斑斑,似乎随时可能“哐当”一声散架,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闲来无事时,巴塔姆就独自趴在某座沙丘或者某道沙梁上,把那颗圆乎乎的钢铁头颅搁在一片碎岩上,从他体内伸出的数十条由导线和金属绞索组成的触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周边,长时间一动不动。

我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但在我看起来,他的那副模样有些滑稽,又有那么一点儿酷。

于是,有时候我也学着他,将身体平摊成流动的光团,覆盖在他附近的某块岩石上,将体内带有透视功能的一部分光子汇聚起来,望着他曾教我指认的那颗垂死的恒星。

太阳火,你是万物之源,也是所有事物的终结之手。巴塔姆曾这样告诉我。他向我讲述过那场太阳耀斑异常爆发的事。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那一次,烈焰之手永久性地改变了这个星系的面貌。而此后的上千年里,太阳正朝红巨星转变,一点点地,朝着那个最终的结局前进,再也不会回头。

而此刻,在我的视线中,那颗垂死的恒星依然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从星河中划过。

我转头看看巴塔姆,他老旧的躯体一动不动,分布在钢铁头颅周边的十只凸起的眼球被厚重的眼睑半遮着,看上去昏昏欲睡,又似乎沉浸在某段古老的往事之中。

对于巴塔姆来说,过往的岁月是多么辽阔呀,他的记忆组件中装载了那么多的往事。或许,他之所以喜欢爬到高处,就是为了找个更接近太阳的地方,好让阳光照进他阴冷锈蚀的记忆组件,温暖那些在黑暗中沉睡的往事。

但巴塔姆不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说书人。他从不谈论自己,从不讲到底是爱还是恨,是希望还是恐惧,是精心的计算还是偶然的失误,带他来到这颗死寂星球。更多时候,他在扮演一个不苟言笑的导师角色。

每到黎明时分,巴塔姆就会离开自己的居所——那个被称为“安全岛”的神秘巢穴,到沙海中找寻我。无论我前一晚藏身在哪个角落,他都能找到我,然后开始教学。

但他的教学却有些随意,有时候迫不及待地一下子教给我许多知识;有时候一整天就教那么一点点;还有时候,他干脆接连几天啥都不教。凭着这一点,巴塔姆就算不上一个非常优秀的教导者。当然我也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学徒。不过,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挥霍。

巴塔姆教会我在电离云层下方的光明区飞翔,捕捉四处逃逸的带电粒子,将它们导入体内,通过电场力的作用把它们固定住,转化成生存所需的食物,这样我才能维持体内光子数量的动态稳定。这用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

接下来更加漫长的时间里,他开始教我利用不时席卷全球的电磁暴制造能量漩涡,进而建造可以贯穿时空阈值的动态力场,以此来搜寻不同时空碎片中包含的散乱信息。

这件事的难度超乎我的想象。我一次次跌落在自己制造出的不稳定的能量漩涡中,狼狈不堪地等着巴塔姆把我救出来。

随着失败次数的累积,我产生了抵触情绪,经常索性抛下任务,把身体摊成一条流动的光带,就那么懒洋洋地在沙海中流淌。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新玩法。

但巴塔姆的钢铁躯壳里边装着的,可不是一颗仁慈之心。他总能找到我,用触手前端的真空吸积盘将我困住,让我不得不汇聚成原来的形体,然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成为一个信息采集者,这是你必须实现的目标。”

“可是,为什么我必须做一件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我的意识里有个反叛的声音在呼喊。

“为了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避免被虚无吞噬。”巴塔姆的声音严厉无比。

虽然那时我很年轻,但还是听得出他这话的潜台词——如果我不能收集信息,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他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充当我的教导者。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琢磨到这里时,我的意识中出现一股类似愤恨的情绪波动。

巴塔姆一定早就看到了我的愤恨,但他从来都闭口不言。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团散乱的光子需要某种强烈的意志才能聚集成形。至于它是爱还是恨,有时并不重要。

3

巴塔姆换了种教学方式。他利用奥尔库斯陨坑特殊的地磁环境,构造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虚拟大脑。然后,他开始教我玩一种模拟脑电波游戏。

“你首先要改变认识事物的方式,这样一来,你才可能找到建构力场的支点。”

“嘿,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用哪种方式去看你,你都还是一个老朽的机器章鱼。”我意识里那个反叛的少年跟我说了这样一番悄悄话。

“大脑的计算本质并不复杂,是对神经元化学电信号的抑制和释放产生的二进制运算,而你,释放出的电磁波也可以产生类似于大脑的二进制计算。”巴塔姆不紧不慢地说,“当你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意识和思维,就可以与模拟大脑神经元所产生的运算进行同步化。”

巴塔姆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枯燥的话题,我却被吓了一跳,看来我意识中那个反叛的声音已经被他接收到了。

我再也不敢懈怠,赶紧打起精神听他讲授各种技巧。

在他的教导下,我渐渐学会了分辨不同的模拟神经元信号,进而凭借对各种行为模式的同步化编码,在不同的能量阈值之间自由游走。

我终于发现了这个游戏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在游戏的刺激下,我体内的光膜逐渐生长完整,我可以随时让它舒张和折叠,并按照我想要的频率震动。我的歌声更响亮了,有时候我唱完一段后,就静静倾听——过了好一阵子,歌声的回响从沙海另一端远远传回来,变得更响亮也更低沉,如同隆隆波涛。这让我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宇宙歌唱家了。

不过,我的快乐并没持续多久。等到我能熟练掌握这种游戏后,巴塔姆重新让我练习制造能量漩涡。我在游戏中学到的技巧派上了用场,尝试了许多次后,终于成功地制造出了一个能量漩涡。从某个角度看,它比这颗星球上最强劲的电磁暴还要壮观。我调集所有的感官,感知着漩涡中翻滚的信息洪流。

我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颗死寂星球,这里有着无数来自过去和未来的灵魂的碎片,散布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在飘荡的风中惊起又沉落。

又是一个清晨,巴塔姆来沙海中寻找我。那时我正在能量漩涡中自由飞舞,一边假装老练地建起一个个力场,来囚禁那些数字信息,一边高喊:“看啊,巴塔姆!”

“现在你已经学会了从混沌中捕捉信息,接下来可以进行更重要的学习任务了。”他说。

“还真是没完没了呀,”我有些不满地嘟囔,“这么多混乱的信息,我整理出来又有什么用?什么是有用的信息?谁来判断它们的价值?”

巴塔姆摇摇头:“这些问题的答案,你要自己去发现。”

“哟,对一个教导者来说,这可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我怒气冲冲,语带讥讽。

巴塔姆没理会我,他缓缓停驻在奥尔库斯陨坑边的一块巨岩上,又转头去看天了。在如血般凝滞的云层之后,那颗遥远的恒星正缓缓升起。

风从沙海深处吹来,由于能量漩涡的搅动而变得更加猛烈,巴塔姆的触手被风吹动,在沙砾的摩擦下发出一阵生涩沉闷的声响。

4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在这颗星球上四处捕捉数据信息,将它们分解,归类,囚禁在一个个力场中。

我依然找不到做这件事的意义,巴塔姆也始终不向我透露半点端倪。但这些年独自一人的生活,让我学会了给自己找乐子。这一次,我将这个枯燥的学习任务变成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巴塔姆曾经告诉我,这是宇宙中一个古老而经典的游戏,所有星球文明的兴亡能从中找到某种映像。而现在,我是“猫”,那些纷乱的数据流就是我的捕猎场所。数据流中的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信息碎屑,但其中藏匿着一些可以进行解码的信息片段。那就是我要抓捕的“老鼠”。

在我所捕获的“老鼠”中,有一部分属于早已消逝的太阳系外文明。这些信息往往非常零散,充满了各种无法辨析的语义结构,并且混淆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即使提取出来也支离破碎。

幸好,大部分“老鼠”来自邻近的一颗星球——地球。考虑到地理距离对信息传播和逃逸的影响,这一点并不奇怪。相比那些古老的系外文明来,地球的文明史非常短暂,但它产生的数据信息却非常庞杂,经常蜂拥出现,能量漩涡也经常因为过于拥堵而坍塌。

我开始集中精力来把这些“老鼠”关进不同的力场。这件事刚开始挺有难度的,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相互之间的关联错综复杂。我忙活了好些日子,进展却很小。

这时,巴塔姆出手了,他帮我升级了力场,主要是做了一些模型参数的改动,并加装了语义引擎程序。我不太明了他做的事,但自从得到他的帮助后,我的效率大为提高。

一些浮光掠影的细节被我从数据洪流中捕捞出来:这是春天里落英缤纷的小径,甜蜜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那是大雪纷飞的寒夜,小屋内亮起的鹅黄灯光;这是荒原狼在月光下的冻土上孤独巡游;那是非洲象在长满猴面包树的草原上列队走向夕阳;这是少年眺望远方的明亮眼眸;那是游子归来时,颤抖的脚步声中的欢欣和惆怅……

这件事的味道渐渐发生了变化,吸引我的不再是那种想象中的游戏乐趣,而是另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我无法辨明那是什么,但能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一个蛰伏许久的声音正被渐渐唤醒。

更多重大的事件从数据洪流中现身,一张文明的图谱悄然浮现:技术的进步带来光怪陆离的变化,战火燃烧的废墟上无助的哭泣,瘟疫过后的遍地尸骸……我发现在那颗星球上,战争的硝烟和枪炮声始终伴随着文明前进的步伐。离现在最近的一场战争开始于地球纪元26世纪。从那时开始,地球上发出的大部分信息与那场战事有关,诸如战线的推进,战争双方的攻防,新式武器的使用,伤亡率的上升曲线等。其他方面的信息迅速减少。在狂暴的战争机器面前,世间的一切美好都黯然失色。到了27世纪中期,这些充满着浓稠血腥味的信息流戛然而止。这之后,地球文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从战争的创伤中迅速复原。原本喧闹的地球突然陷入长久的死寂。

“巴塔姆,我刚刚发现那颗星球上,文明已经消亡了。”当巴塔姆来探访时,我有些不安地告诉他。

“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宇宙的某一处上演。”巴塔姆不紧不慢地说。

是的,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巴塔姆总是喜欢抬头看天,或许并不是在晒太阳,而是在观察宇宙中某个新型文明在崛起,又有某个古老文明化作了星尘。这种事看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何况他只是个机器章鱼,并没有心。

5

那些浮光掠影的美好,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那些绝望深处的哭泣,一直盘旋在意识之中,让我的内心躁动不安。

我决定暂时屏蔽其他信息源,对那场末日之战做进一步的信息整理。

巴塔姆似乎在忙别的事,只是隔三岔五来看看我。即使来了,他也只是远远地趴在附近的某座山丘之上,沉默地看着我忙得不亦乐乎。在他又一次相隔数天才出现时,他主动问我:“这几天里,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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