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过后

作者: 洛水

江南的梅雨季缠绵了一夜又一夜,就算有几个出晴的好日子,晚上的月亮也是雾蒙蒙湿答答的,像拢了一床奶白色的旧蚊帐。

舒兰就斜躺在这样的月色里,姿势撩人、妩媚。她弯着一只胳膊肘,枕住巴掌脸,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晾在光线里。一头沉香黄的长卷发,从她右侧脸上散下来,盖住睡意惺忪的眼。窗外栽了一株栀子花,前几日喂饱了雨水,又在黏稠的月光中浸了一夜,显得越发鼓胀。花朵轰轰烈烈,爬满整树枝桠,白的瓣里略带黄的蕊,连花香也像被谁点了把火烧着了似的,从纱窗中溅进来,溢满整个房间。

一双男人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悄无声息,像深水中的一尾鱼。背对着月光,她身上只着一件石青色的真丝吊带睡裙,贴在肌肤上,裸露出光滑的颈项和背脊。男人的手一触碰到她,她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仿佛血液里暗藏了一道洪流,突然找到罅口,不管不顾地汹涌开来。她压制住颤栗,把脸匍匐到他怀里,接着是整个身体,几乎要把自己的身子镶嵌进他的身体里,以此告诉他内心深处酸的辣的欲望。

她在城区的一所高中教语文,今天有一堂早课。她照例是第一个到,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廊上,斜对着门望过去,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准备早自习。积了一夜的浊气,房间里闷闷的,她去推临南的窗户,天边刚升起太阳,圆饼似的,红彤彤一轮。照这天气看来,恐怕是要出梅了,她想。她对着这样的好天气发了一会儿愣,将办公桌上一盆龙舌兰端到窗台,放在太阳底下。只要等上半刻钟,天边的胭脂就会融化,暖洋洋地洒到龙舌兰的尖叶子上了。办公室的英语老师陈萍,开一辆红色宝马,从满地的梧桐叶上穿过来,绕到办公楼下的车棚里。她眼尖,一抬头便看到了她。她的宝马车停在舒兰的国产红旗车边上,两辆车肩并肩,她的红旗车自然就显得笨拙而老土。但一想到昨天夜里,想起她的爱情,她的脸上又堆起无声的笑。她对物质倒并不是顶渴望的,她感觉快乐,认为有这种感觉就足够了。

她有些轻蔑地盯着楼下的陈萍。陈萍一只脚先从车里探出来,姿态优雅,趿一双烟灰蓝刺绣布鞋,然后是及肩的卷发下妆容精致的脸。她穿同色系的绸织连衣裙,领襟很大,扭着屁股,从车棚一路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捻出一块丝巾,细织花的橘粉色,风一吹,晨光里一照,似乎镀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金边。她很是随意地将它绕着脖子打了个结,那大领襟的胸口,便像趴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鎏金蝴蝶。舒兰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同办公室的张美娟有一回曾在背后偷偷骂陈萍不要脸,还要叫她不得好死,仿佛是为了年终评先进的事情。想到这些,她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她在窗口专心致志盯着陈萍,连王福川从背后悄悄走进来都没发现。王福川是历史老师,坐在舒兰斜对面。在这个办公室里,几个同事当中,舒兰对待王福川的原则是保持适当距离,不近不远,不生不疏。王福川是个有性格的人,异类,教的是历史,却对正统的历史很不以为然,时常冷嘲热讽,书呆子一个。他认为教科书中绝大部分是编出来愚弄老百姓的谎言。这样的想法,一般人在内心里想想也就算了,他却又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人,心里那样想,上课的时候,当着讲台底下那么多双求知若渴的眼睛,也忍不住表露出讥讽和不屑,往往兴致一来,便抛开书本,讲一堆对学生升学考试没有多少用处的胡话。那些话传来传去,学校里人多口杂,被别人听了去,免不了在同事之间刮起一阵风,这风吹到校领导耳朵里,他便又遭批评又扣奖金。舒兰总担心他有一天闯出大祸来。

王福川把公事包往桌子上一扔,也走过来往窗口望了两眼,边看边同舒兰打趣说,我知道你大清早的在望谁,你在望我们的小向帅哥是不是?舒兰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去了。在办公室,她很少开口说话。许多事情,最多云淡风轻笑一笑,就完了。她是一个冷眼旁观者。过度的冷漠使她变得内向、多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忧虑。这点恰好与王福川相反,王福川是个没有心肝无所顾忌的人。

舒兰从小在乡下长大,大部分时间待在方圆几十里渺无人烟的村子里,见得最多的人是父母兄妹和左邻右舍。这些人的面孔是同一个模样,没有多少区别。她父亲,爱喝点酒;母亲,一心扑在儿女身上。她见惯了父亲和母亲的沉默,也遗传了那份沉默。她想只有一点是不能够的,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出来说话的;她知道他们存了一份私心,到处帮她物色有钱人,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跟她母亲不同,是断断不会为了钱,去找个不爱的男人,把自己的一生就这么不明不白打发了。

她打了半盆子水,浇花,擦桌子。平常他们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舒兰抹完自己的桌子,就要去倒脏水,王福川一脸神秘,凑到她跟前,吊儿郎当地说,舒老师,你擦完了自己那张,我的这一张也顺便擦一擦呗,你帮了我,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件刚刚发生的秘闻。他话未说完,陈萍和张美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舒兰知道,她在办公室里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没有其他几位资格老,她要是帮王福川抹了办公桌,不帮其他几位收拾,肯定又要遭来他们的一通玩笑,他们这个办公室,向来是最八卦的。她把脸一仰,故意大声说,你肚子里能有什么秘闻呀,要是真有,说出来我们大家都乐一乐呀。张美娟和陈萍听说有秘闻,也闹哄起来,几个人凑到王福川跟前去了。王福川点了根烟,卖足了关子,才说,他有个朋友告诉他,昨天夜里,局里有位领导给纪委请去喝茶了,还牵连了几位女教师,市里正准备顺藤摸瓜,好好整顿一下风气呢。

他们办公室总共五个人,二男三女,小向还没有来上班,现在王福川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一个男的故意揶揄她们几个女的。张美娟心思转得快,不等王福川咽下话,就咬牙切齿地说,是该好好查查,把那些狐狸精一个个揪出来,叫大伙儿认识认识。陈萍听张美娟指桑骂槐,大概也在心里想,这种事情,谁都有嫌疑,自己虽然结了婚,孩子都大了,但这会儿要是不站出来,捍卫上两句,难免落人猜疑,于是也慌忙说,现在的人,一个个都是不要脸的,特别是那些小姑娘,为了钱,正正经经的男朋友不谈,宁愿去当什么小三小四。

舒兰本来没在意,听了陈萍一顿骂,脸上也不知怎的,没来由地火辣辣起来。舒兰年轻、未婚、模样又长得好,虽然早已过了二十五岁的年纪,但平时保养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她本来就不善言辞,心里又确实瞒着一些事情,陈萍一骂,那些话像根鱼刺卡进她喉咙里,噎住了。

她回到座位上,怔了怔,发现衬衫袖口的扣子没扣好,散了,又瞥见自己的手腕也露了出来,于是偷偷摸摸地把本来戴在手腕上,昨天夜里男人送她的一块手表撸了下来,塞进抽屉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了课本去上早课了。课间,她回到办公室,一坐下,张美娟便悄悄转过头来,问她,怪不得那位领导来我们学校视察,总要找几个人一起吃饭,你也跟他吃过一次饭吧,难道他真是这么无耻好色的一个人?舒兰一脸尴尬,强忍住内心的鄙夷和厌恶,说,这种事情,外表看看,怎么看得出来。说完,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往日办公室这几个人,开开玩笑,撮合撮合她跟小向,说说某个学生的成绩降了或升了,看上去也十分轻松和谐,但是这一天,屋内的气氛却有些闷,大家都自顾自,只有微信声音此起彼伏。窗外的太阳光踉踉跄跄,爬到大理石窗台,爬过高凳子、桌子、书柜,在半旧的地板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龙舌兰边上也有尖尖的、柳叶刀似的影子。风一过,那些影子便像拧了开关,一刀刀切着底下的凉台。到了下午,天变了脸,又开始下起小雨,舒兰将龙舌兰端回办公桌。小向刚上完音乐课,从细雨中跑上来,手里拿了伞,却不打。他是个赶时髦的年轻人,一头短发烫成了卷儿,深一撮,浅一撮,花里胡哨,跟个外国人似的。他走到舒兰边上,把伞往她那儿一搁,抓着后脑勺说,外面在下雨,这把伞你备着。舒兰不回应。办公室几个同事也都不搭话。谁也没想到王福川的一席话,竟像长了翅膀,横生了枝蔓,很快在学校里传开来。没过几天,王福川便倒了大霉,被抓了起来。

王福川被抓的当天,舒兰干了一件大事。那天晚上,她开着车,一个人在路上乱转。外面的雨势并不大,毛毛雨,似雾非雾地飘过来,洒在车窗上,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车里的空气也同样潮湿、粘润,涂了她满头满脸。她的心被这样的音符敲击着,怅然若失,些许凉意从心底里升腾起来,不知不觉开离了市区,往隧道的方向驶去。不过十来分钟,她在郊区一间小屋边上停了下来。

她默默注视着小屋。屋子是她租来的,看上去像座坟茔倚在半山上,屋前打一圈木篱笆,屋后是毛竹林,一年四季肆无忌惮,蔓延了整片山坡。她喜欢这种没有人声的热闹。有月亮的晚上,她躺在小屋里,人被满山的翠色熏着,就像被一张烟霞织就的云床托着,虽然底下的竹子是空心的,是虚无缥缈的,但感觉却是酥软而快乐的。她想起白天里男人给她发来一条短信,她没有回。她翻出那条短信,看了看。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做。

童年的记忆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地方。她们村里有一个废弃的窑厂,窑厂背面倚着一条溪河,溪河边上,芦花恍惚,随风而荡,很有一股蒹霞苍苍白露为霜的味道。只是那味道,却不似诗书里的美。那味道将女人的忧愁和欲望压成了一张笨重的矮脚床。床是陈年里的木头,发了霉。男人不吭一声,一屁股坐到上面,灰尘便散了一地。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找到白天里的短信,慢腾腾地打了一行字:你在哪里?想了想,删掉,又重新打了一行:我在老地方,你来不来。她看着这条未发出的短信,思虑良久,还是觉得不妥,又删了,想再写点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写。

我还是可以再等一等的,她总是这样想。她已经等了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花样年华总是这样,一声长,一声短,像黄梅戏里小姐的水袖罗衫。

她坐在车里,听着雨声,忽然感觉心慌。她想起男人吻她的第一次,吻在她眼睛上。她的心柔软得快要流下眼泪来。还有他们第一次做爱,在汽车狭小的空间里,她几乎就要窒息。男人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她了。男人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是模糊的,带着青草的欲望和悲恸。他们的车子沿着江边的塘路慢慢滑行,天窗上方的一小片天空也在慢慢地变幻着颜色,她躺在车子后座,看着星星从头顶滑过,还在心里想,原来他早就想把自己搞到手了,这个流氓。但她的这个想法很快被一种莫名其妙冒险的激情替代了,以至于她很快把自己身处的一切也给忘了。

她在家里是从来不哭的,她的心从来也没有变得这么柔软过。小时候,她常常去村里的窑厂边上玩。窑厂的黄昏从来都很荒凉,少有人迹。她从小就偏爱那种荒凉。一个傍晚,窑厂边上挤满了人。一具女人的尸体浸泡在小河里。女人是自杀的。据说是因为跟人偷情被发现,投河自尽了。她认识那个女人,每年,她都要去她的裁缝店里量尺寸。十岁以前,她穿的衣服都是在女人那儿做的。女人的双手,那是多么灵巧的一双手,软得就像刚从棉铃中挣扎出来的棉花。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现在那双手已经被河水腐蚀,连同她抚摸过的剪刀,皮尺,男人汗津津的身体,以及如女人肌肤般丝滑的布匹。

也许人们是可以抵抗一切的,用这样或那样纵身一跃的方式,却唯独不能触及它们中的任何一块。他们只能在自己的身体内部,在关闭的房间之内,徘徊、航行,直至生命干涸、消失。

村里几个胆大的男人,将女人的尸体拖到岸上。没有人哭,大家都在看热闹,也没有人悲伤,大概再没有比一具肉体更为吸引人的东西了,即便她已经肿胀,腐烂,发臭。她跟在别人身后。女人的丈夫也跟在别人身后。他没有动手去捞尸体。他始终面无表情。后来他拐进了窑厂,窑厂的四面都是黑,他在黑色的灰烬里蹲下来,小声呜咽。她也跟着哭了。她哭得很大声,边哭边往家里跑。女人的模样泡在水里太恐怖,她害怕。到了晚上,她仍然哭,父亲闭着眼睛,卧在藤椅里,一口接着一口狠命地抽烟,突然走到她面前,恶狠狠地掴了她一巴掌。那时她还不能理解“哭”,也不明白什么是死。

她熄火,下车,从车后备箱拿出一捆备用的网线,塞到了小屋的床底下,然后打开窗户,透了透气。窗外的栀子花,在雨水中低下颓靡的脖子,风一吹,便“吧嗒”一声,掉了下来。她看着满地白晃晃的花瓣,终于下定决心,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她说,我们谈一谈。男人没有回,她知道男人需要时间,她愿意给他这点时间。她去买了一支大功率白炽灯,最老旧的那种,又顺手牵羊,从柜台上挪走了一把水果刀。白炽灯和水果刀在地下超市的寒光中透着杀气。她付完钱,将水果刀装进皮包里,然后抓起白炽灯,头也不回地走了。有个服务员在她背后小声嘟哝,刀剑不长眼。她当作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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