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刀
一
等红绿灯的间隙,沈乾神游物外,一个戴旧帽的老妇从他车窗旁冒出来,吓得他一激灵。别是乞讨或者碰瓷的,沈乾慌忙关窗,老妇举起一把长秆子植物塞进来,叶子险些扫在他脸上。
“一把五块,驱邪辟毒。”
沈乾缓下来,清香直抵脑门。是艾草,按习俗端午节该请一把,可是他找不出五块的零钱,便只抽了两枝,用两枚硬币把老妇打发了。关上车窗,他掐了一片艾叶,揉碎了放在鼻下细嗅。那味道他自小喜欢,驱邪辟毒言过其实,清心去烦倒是顶好。他最近真是有点烦,一上午跑了几家客户尚无头绪,这会儿又要心急火燎往老家赶。不回去他爸沈学成不依。按着爸的吩咐,他还得绕道三里从城北酒厂门市部捎一箱高粱酒回去。这酒价格亲民,他爸不喝,酒是用来孝敬舵爷的。舵爷喝酒只认这款。
舵爷是沈乾爷爷的堂兄,大名早被人忘个干净,村子里不管老小一律叫他舵爷。沈乾记得,十来岁时,电视剧里有一号名叫陈近南的总舵主,江湖上赫赫有名,便一度把舵爷看作沈渡地界上的总瓢把子,见到他时总会肃然起敬。稍大一点后,沈乾终于弄明白,舵安装在船屁股后头,叫舵爷因为他事事落在别人后头,慢半拍。有一回在沈二的肉摊前,沈乾亲眼见证了舵爷买肉的场面。那时村里人都不排队,谁靠到肉案前,看中哪一块伸手一指,说称一斤或者两斤,沈二手起刀落肉就称了去。舵爷几经犹豫,刚看中一块又被别人抢先了,最后只好捡走别人挑剩下的。沈二也不亏了他,搭上一两肥膘白送他。沈二说,每回都是这样,舵爷称肉——不到最后不定砣。这成了沈渡人常用的歇后语。
在沈渡,与舵爷相关的歇后语可真不少。比如,舵爷的指头——差一截(节)。舵爷的右手食指确是少了一节,小辈里也没人关心过这事,似乎他生来右手食指就少一节。还有,舵爷剖竹——闷声不响。
舵爷剖竹这事,沈乾自小清楚。舵爷是个篾匠,曾是沈乾他爸的师父,师徒搭档干活,十天总有七八天在一起。沈乾对于童年的记忆,多半是在竹子和篾子堆旁跳上跳下。舵爷的手艺自是没话说,就是手上慢些,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慢工出细活。舵爷剖竹子是一手绝活。篾匠用的篾刀在沈渡那里叫竹刀,刀身长约四寸,宽一寸,刀背足有青瓦片那般厚,刀口锃亮,锋芒毕现。别的篾匠剖竹子,刀过竹节响声清脆,干脆利落。舵爷剖竹子不同,竹刀在竹节前略顿一下,手腕一抖,刀身便把竹节撬开了。舵爷的动作轻巧而有力,一切恰到好处,竹节裂开将响未响,竹刀便已迎向下一个竹节。这一手看似慢,实为快,颇有太极拳以慢打快的意味。有主家请舵爷做竹器,迟迟听不到屋内响动,不放心伸头去瞧,地上已经横着一捧篾子了。舵爷性子慢是一方面,他还喜欢静,做什么都是不作声。他似乎担心竹破时的脆响会吓着别人。
舵爷就这样闷声不响活到了一百岁。
这在沈渡可了不得,百年未有的事。沈乾他爸准备给舵爷贺一贺。舵爷不准,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下面的阎王爷,最好让阎王爷忽略了世上还有这号人。实在没办法,沈乾他爸说:“初五中午,我们一家子过来陪你吃个饭,不喊别人,也不搞花头。”舵爷这才点了头。
五月初五端午节,亦是舵爷生日。
二
沈乾有十来年没去过舵爷家了。自从去省城上大学,再到毕业回来找工作,跳槽创业开公司,人生的发条越上越紧,一直忙碌不停,平时回沈渡老家陪爸妈的时间都不多,更别说去舵爷家。前些年,他在县城开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走出去别人都喊“沈总”,更是忙得不见人影。要不是端午这天他爸一喊再喊,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端午节是国家法定节假日,该休息得休息嘛。”他爸在电话里说。“员工们放假了,事情只好自己做,比平时更忙,何况最近公司事多,我烦着呢。”他解释。“别一天到晚掉在钱眼里,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舵爷一百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回来一趟像话吗?照这样,将来……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也指望不上你了。”他爸的声音像锥子从电话里刺进耳膜。话说到这份上,他再不答应真不像话了。“带文琪和小豆一起回来,好长时间没见我家宝贝孙女了。”他爸换了语气嘱咐了一句。他敷衍说:“好好,行了行了。”
他却是一个人开车回来的。事实上,他跟文琪已经冷战了好些天。
沈乾经营的文化传媒公司,说白了是一家广告公司。随着网络的发展,他们业务延伸到直播带货、公众号运营等新兴领域。前段时间,一位长期合作的当红女主播的老公找上门,说沈乾勾引他妻子,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沈乾有冤无处申。好事未必成双,坏事却常常连锁反应,几家跟他合作的客户为免受负面影响纷纷要求解除合约,跟着银行贷款逾期难还,公司经营雪上加霜。随着事件的发酵,文琪不堪其扰,本想好好谈谈,他却很不耐烦。二人吵闹几次,愈演愈烈,终是吵崩了。目前,他们进入离婚冷静期,已经不在一起生活了。这些事他也没跟爸妈说,成家之后,他跟爸妈交流越来越少。再说,这一地鸡毛,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文琪呢?还有我孙女呢?”沈学成往车里瞅,只瞅见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老脸。
“她们忙,小豆班上同学约了一起学包粽子。”他搪塞说。
“这要跟外人学?”
“你不懂。上车吧,我带你们一起去舵爷家。”他岔开话题。
“得了吧,走过去一支烟的工夫。”沈学成说。沈乾下了车,怏怏地搬了酒箱,跟在他爸后面走。他爸两手别在背后,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绿色帆布包,一副老干部的派头。
舵爷住在沈渡一个较为偏僻的旮旯,从村中三米宽的水泥路拐进去,是一条百十米长的泥土路。那路让野草趴满了,只中间露着鞋底宽的一溜儿。沈乾想,幸亏没开车,最近的停车点还是自家的晒谷场。
沿路本是一排居住线,原住着七八户人家,大家嫌这里简陋陆续搬出了,如今只剩舵爷一户。舵爷家的房子仍是老样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三间五架梁,青砖黑瓦,像被遗忘在时代的角落里。屋前的那棵老枣树似乎更粗壮了,在屋檐上分出两个丫杈,一枝伸向西北,一枝迎向东南,圈下好大一块阴凉。据说那枣树年纪比舵爷还大。沈乾走到树下,细嗅竟有阵阵清香。这时节,微不起眼的枣花开得正盛。
日近中午,客人登门,舵爷的厨房里依旧锅不动瓢不响的样子。蚕豆没剥,小青菜没择,两条鲫鱼仍在瓷盆里神气活现,只有红烧肉下了锅,从木釜冠的缝隙里透出缕缕肉香。这也是沈乾不愿来的原因之一,一个独居老人,做事慢手轻脚,这午饭估计要等到日落。
好在有刘美凤,也就是沈乾的妈,一来就系上围裙接手了厨房。她似乎早已预见到这样的局面,自带了四样凉菜,装盘摆上桌,张罗着让他们爷儿仨坐下先吃。
“还是美凤好啊。”舵爷说。他嘴里只剩三颗老黄牙,咧嘴一笑全露了出来。沈乾从小喜欢看舵爷笑,眉眼弯弯很喜庆,他也跟着笑。好些年不见,舵爷的腰更弓了,像灌了浆的水稻,而他的脸面上依然是光光净净的,不像有些老头子胡子鼻毛乱窜。舵爷手里常不离一把镊子,两片铁皮包了浆似的油光闪亮。沈乾从小就常看见舵爷闲时躺在竹椅上捏胡子。
三
舵爷家的堂屋真够局促的。四壁挂满了匾、筛子,墙角堆着箩、篮、簸箕,还卷了一张竹席倚在门后,看起来更像个杂货铺子。堂屋挨着北墙放着一个松木米柜,柜前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只长条凳围成一圈。桌上凉菜、碗筷准备妥当了,舵爷招呼大家入席,沈乾却盯着墙上看稀奇。在他眼里,这里的每一件竹器都算得上工艺品,尤其是针线匾,他从铁钉上取下来细看,匾的衬底用黄篾与黑篾交替编织,中间手帕见方的地方竟然编出黄底黑字的“福禄寿喜”四个篆体字,沈乾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其实这些竹器都曾是农家常用的生活器具,如今却不常见,大多被便宜好用的塑料和不锈钢制品替代了。否则,他爸也不会思量改行。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沈渡一带,篾匠跟瓦匠、木匠一样,都是紧俏的职业。相对而言,做篾匠要轻巧些,没有重活儿脏活儿,体体面面,虽说工钱低些,却丝毫不影响养家糊口。让人没想到的是,一个外地小货郎自行车后座上满载红红绿绿塑料菜篮淘米筐来到沈渡,一声吆喝便像给篾匠这个职业报了丧信。篾匠们一度联手守在村口堵截货郎,没等到货郞出现,他们让自己的愚蠢行为逗笑了,他们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他们试图阻止的哪是小货郎的自行车,而是时代滚滚向前的巨轮。于是他们吐口唾沫,扭头回家,去他娘的,另谋活路。
那一阵,镇上的建筑队红火得很,大批量招工去东北搞建设,瓦匠、木匠能做大工,篾匠们只能混在小工的队伍里,他们的手艺在建筑工地上毫无用场。给瓦匠、木匠打下手,沈学成不干,他左凑右借买了辆拖拉机,为镇上窑厂送砖头。赶巧那阵子,壮劳力都跟建筑队出去了,村里缺干部,老支书便把沈学成拉了去当后备。沈学成也乐意,这并不妨碍他送砖头,反而沾了光比其他人多做不少生意。二十多年下来,拖拉机也像篾匠那样在沈渡的地界上越来越少,好在沈学成的干部越做越顺,几经腾挪坐上了村支书的位子,直到前年才退下来。但他也有遗憾,事没少干、苦没少吃,就差一个县级荣誉,终是未能如愿。有时他两杯酒下肚,感慨就出来了。
沈学成开了一瓶高粱酒,先把舵爷的酒盅倒满了。这青瓷盅装满正好一两,舵爷每天两盅,雷打不动,这一箱十二瓶够他享用两个月。沈学成侧头看酒瓶上的标识,42度,他啧啧嘴,淡得跟水一样,他喜欢52度的。“还是弄一盅陪陪舵爷吧。”他自言自语地给自己也满上了。
“小乾也弄一盅。”舵爷说。
沈乾连忙摆手说:“我还要开车回城,开车不能喝酒。”
“年轻人就是忙。”舵爷说,“好些年没见,小乾胖了。”
沈乾尴尬地笑。年近四十,最近确实又胖了不少,甘油三酯再创新高,两年前信誓旦旦办了健身卡,都不知道塞哪儿去了。
“喝点,今天舵爷高兴,走不了晚上在家住一宿。”沈学成又拿来一只杯子。
“别,回去一堆事等着呢。”沈乾伸手阻拦。
“喝一点。”
“真有事。”
父子俩你来我往一阵推手。“什么天大的事!”沈学成急了,横着眼瞪他。
“好,不回了!”沈乾犟不过,气鼓鼓抢了酒瓶自己倒上。其实除了过年,他跟爸喝酒的次数也不多。他像他爸一样,平时也不喝这种高粱酒,不是因为度数低,而是太便宜,酒厂门市部批发一箱才一百元。他的酒量不好,喝这种低档次的酒更容易醉,但他还是准备应付着喝点,谁让今天日子特殊呢。
酒斟满,大家端起盅,沈学成让舵爷讲句话。舵爷说:“喝酒就喝酒,还讲什么话?”沈学成说:“今天日子不一样。”舵爷酝酿了足足三分钟,端盅的手抖动不已,说:“本来不讲的,你们非要我讲,那好,就讲俩字——干了。”便真的一仰脖子干了。正常情况下,舵爷一顿饭细嚼慢咽能吃上个把钟头,喝酒更像小猫舔水,只见唇动,不见盅浅,跟了舵爷四十余年,沈学成从没见过舵爷像今天这样豪爽,便也带着儿子仰头干了。
“今天高兴,第一盅我放个响炮,第二盅我就随意了,瓶中剩下的你们爷儿俩看着办。”舵爷给自己满上,把酒瓶交给沈学成。
喝酒讲气氛,舵爷开了个好头,气氛便热烈起来了。端午气温回升,加之屋子低矮局促,沈学成爷儿俩喝得鬓际额头发亮,却依然兴致高昂。推杯换盏间,一瓶高粱酒很快底朝天。依着沈学成的派头,准备再开一瓶。美凤劝他别开了,他摇摇手,示意她莫开口,用他的话说,要么不喝,喝便喝好,人做事不能半吊子。沈乾也似换了个人,附和着叫再开一瓶,喝酒间,手机响个不停,他一遍遍摁掉,后来索性关机,落得耳根清净。“再开,今天什么事都滚一边去,谁也不能影响我陪舵爷喝酒。”沈乾有点捋不直舌头,事实上他已经超量了。舵爷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自顾自笑着,这爷儿俩开也好不开也罢,跟他毫无关系。
沈学成转身从酒箱里又抽了一瓶出来,美凤截住说:“你看看你,猫尿一喝都忘了干什么来了。”照往常这兴头上,别说美凤,天王老子也劝不下。沈学成却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似的酒醒大半,握着酒瓶摇了摇又放回酒箱,说:“好,这瓶酒存着,今天暂且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