龋齿
作者: 余后华阳光透过窗外的马尾松叶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些斑驳的影子。屋后的山坡上植满了这种马尾松。透过窗子,X看见山坡阳面的那一片陵园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整齐划一的墓碑散发着白光。更远处是那条运河,波光闪耀着,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金边。
屋子外面是一小块花圃,花儿正热烈地开着。X叫不出那些花儿的名字,但是,他喜欢看那些硕大的花朵把枝条压得不堪重负的样子。时下正是春天,蜜蜂和蝴蝶在花圃上方翩跹起舞。浓烈的花香把这些小昆虫熏得东倒西歪的,以至于常常会有几只昏头昏脑地撞到屋子的窗玻璃上。
你说你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女心理医生坐在X对面,她的姿势优雅得体,身上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装,显露出一种职业女性特有的端庄仪态。
X注视着面前女人精致的脸,尤其注意的是她的嘴唇。看着她红唇间显露出的皓齿,竟然走神了一会。
这是牙医的职业病吗?心理医生笑道,说起来,我们也能算是半个同行呢!心理医生似乎并不需要得到什么回应,自顾自地说。那么,我们来谈谈你的梦吧?你说你常常梦见地铁?
是的。我经常梦见自己乘坐地铁,我喜欢那种感觉,舒适、迅捷,像一尾鱼在梦境中滑翔。我走着走着,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地铁入口,我拾级而下,那片偌大的空旷让我觉得惊讶。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无声的世界,没有任何喧嚣嘈杂,一切井然有序。这里,声音似乎是多余的,没有街上偶遇的熟人间的寒暄,没有马路上过往的各式车辆的鸣笛声,也不像车站或机场似的一遍遍播送站内广播。地铁开过来时也不像火车那样张牙舞爪,隔着老远就喷着一团团白雾,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带着巨大的碰撞声从铁轨上哐当哐当地驶过。地铁就像一只灵敏的猫科动物,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过,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这个庞然大物就轻巧地停靠在了你的身边。
X说完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心理医生对于X这番形象的描述表达了赞许。
你有没有发觉这个梦和你的职业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职业?你是说,地铁和……
是的,其实我们每个人做的梦都跟自己的日常生活有关,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光怪陆离,实际上都具有隐喻的特征。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地铁隧道事实上就代表着口腔,或者说,地铁隧道就是城市的口腔。地铁在其中穿行,即代表着金属器械在口腔里的运动。所以,你做的关于地铁的梦其实和你的职业有关。
是这样吗?X似乎觉得有点道理。他还很年轻,才三十五岁。作为一名牙科医生,生活中他始终保持着精细而沉稳的作风。可是,最近,他的精神状态出现了一些问题。不仅每夜都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还产生了幻觉幻听,头脑中常常会萌生出一些疯狂古怪的臆想,他非常担心自己的这种状况,因此,他选择了求助于心理医生。
另一方面,这个梦也昭示着你的逃避心理。女心理医生瞅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你总想躲避人群,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生活中你应该是个不擅交际的人。但这不代表你内心不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你只是希望在你的世界里与他(她)相遇。所以,你的梦中出现了那个黑衣女人。
是的,几乎每个关于地铁的梦里,那个黑衣女人都会出现。有时,她出现在地铁站入口的台阶旁,有时坐在地铁车厢中X的对面。X从没有和她说过话,奇怪的是,似乎他们都存在着一种心灵上的感应。
你渴望结交她,但是同时也觉得心怯?
她让我觉得神秘。X微微有点焦躁起来,心理医生这种说话的方式让他忽然觉得有些厌烦,仿佛任何事情她都可以说出个来龙去脉,一切都能在她理智的冷静观照下条分缕析、纤毫毕现。而X认为自己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神秘的虚无主义者。世界是不可知的,如同他那些神秘幽暗的梦境,如同他古怪而又疯狂的臆想。
心理医生,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职业了,X忽然想。
X瞥了一眼手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心理医生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神情。
那么,我们今天就暂时先到这里?女心理医生面带微笑地说。
好吧。X随之从椅子上起身。窗外拂过一阵浓郁的花香。
我很喜欢你种的这些花儿。X说。他掏出了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诊所的地址,你可以去找我,如果你想治治你的那些龋齿的话。牙科医生朝女心理医生微微一笑。他的牙齿闪耀着洁白的光泽。
滨河路是一条嘈杂的街道,沿街林立着各式饭馆、服装铺、美容美发厅等。牙科诊所位于滨河路35号,门面很小,两扇玻璃拉门上贴着用红纸剪成的“牙医”字样。与别的做生意的店铺不同,诊所的玻璃拉门平常都是合上的,拉手上挂着“正在营业”的小木牌。需要就诊的患者推门进去,拉门随之合上,仿佛一张嘴巴无声地将其吞没。
一般情况下,前来就诊的患者并不多。更多的时间里,牙科医生总是穿着洁净的白大褂,坐在诊所的椅子上翻看一本厚厚的口腔学著作。但是,最近他的思绪总是不能集中。梦中的景象一而再地在他眼前浮现出来,同时浮现出的还有女心理医生的面孔。他觉得女心理医生长得和梦中的那个黑衣女人有几分相似。当然,在心理医生面前,他并没有提及这一点。关于那些梦的更为隐秘的细节,他也没有向心理医生提及。他袒露的只是梦的一部分浅显的内容,而更深的部分,还藏在他的心里。对于女心理医生是否真的能阐释清楚他的那些梦,他表示怀疑。
走出地铁站,X看到出口处矗立的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模特笑得开朗,露出一口闪亮的牙齿。作为一名牙科医生,X见识过太多人的口腔。口腔,绝对是一个人身上最隐秘的部位之一。X这样想时,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自得。
刚刚进入四月份,阳光却已经带上了夏天的灼热。街上许多行人都穿上了衬衫,牙科医生却依然穿着灰呢风衣。刚才在地铁里,他没有预料到外面的阳光如此强烈。
前方是一片广场,阳光下浮动着幢幢人影。广场的后面就是梧桐大街。X穿过广场,走在树荫之下,春日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撒落下来,在他脚底不停地摇晃闪烁。
走过几百米远,出现了一条岔道,岔道的一边耸立着一段高高的石砌的围墙。石缝间滋生着一些褐色苔藓,喧闹声似乎也被围墙阻隔住了。
沿着石阶往上,是一片住宅区。石阶的两旁放置着一些住户们盆栽的花草。有的住户家门前搭着一方天棚,天棚架上攀附着青青的葡萄藤。
站在高处,可以看见远处的街道和楼群。汽车和行人在树荫间穿梭不停。而东面,新民医院绿白相间的门诊大楼映入人们的眼帘。
在一座单独的院落前,X停住了脚步,周围显得异常宁静,不见一个人的身影。X抬头朝院落里二楼的窗口望望,然后走进了光线幽暗的甬道里。
这是一间被收拾得很整洁的小屋。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馥郁的植物的清香。那香味应该来自于屋后的庭院,窗户面对的其实是新民医院后院的一角,平常很少有人到这僻静的角落来。两棵云杉静静地伫立在院子里。透过窗子,可以看见一段锈蚀了的医院的铁栏。铁栏外面,是一小块油菜地,几只蝴蝶在花草间飞舞着。
牙科医生坐在桌前,他的视线透过窗户,定格在窗玻璃上。一只蜜蜂振动着翅膀不停地把头撞到玻璃上,它也许并没有意识到那块透明的障碍物的存在,努力地想飞进屋来……
半年前的秋天,X和他的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们的婚姻维持的时间非常短暂,只有短短的八个月。和妻子办理结婚手续的那天,正遇上一对办理离婚手续的夫妇。X当时对妻子开了个玩笑,说,明年咱俩也来办离婚吧。X仍然记得当时他说出这句话后妻子脸上生气的表情,当然,X的玩笑一点都不可笑,甚至可以说是拙劣至极。X没有想到,他的这句玩笑会成为一句谶言。甚至它更迅速地到来了,连一年的时光都不到,比他的预言提前了四个月。
对于当时妻子的表现,X心里还是觉得很高兴的,如果妻子不生气,反倒显得奇怪了。
八个月之后,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再次走出民政局大门时,X很自然地回想起了当初的那一幕。X看了看妻子,当初妻子脸上那种生气的表情已经被一种冷漠和平静取代了。突然,X醒悟过来,八个月前,在他说出那句玩笑话时,她的心里其实是默认了的,生气只是她在他面前做出的一种必要的姿态罢了。X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是生活在一种阴谋之中。只不过由于妻子善于掩饰,他没有发觉。她始终躲在暗处,不断把他往前台推,使他曝光,以至于最后X由于自己无法忍受那种窒息般的沉闷的家庭氛围,而不得不主动从这场疲惫的婚姻中解脱出来。X搞不清致使他们离婚的真正缘由,因为妻子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示出任何破绽。但X相信背后一定有某种原因存在,而不仅仅像妻子所列举的那些所谓的家庭琐事纠纷,那些琐事根本不足以摧毁一场婚姻。这一切只不过是她使用的障眼法。她之所以列举出那些琐碎的纠纷,其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原因。那个真正的原因是,而且肯定是——她有外遇!X并不觉得妻子有外遇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他难以理解的是,她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这一点。让一个人说真话是多么困难,相反,谎话却来得异常容易,就像她曾经多次在他耳边呢喃的“我爱你”。
即使他们走出了民政局大门,他们的婚姻已经正式宣告结束了,她依然不敢当着他面说出真相来,依然不敢供出那个同谋者。
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这下终于遂了你的心愿,让你觉得称心如意了吧?走出民政局大门,X不无调侃地对妻子说道。X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刚才做的一切只是一个游戏,一点都不真实。他看了看走在他身边的妻子,甚至有一种想走过去搂住她的冲动,就像过去恋爱时两人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那样。然后,妻子冷着的脸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伸出拳头捶打起他来。然而,这次不一样了。因为,离婚证书已经实实在在地揣在了他的口袋里。X无法想象,身边这具让他熟稔无比的身体,从今以后,真的会同他形同陌路。
事实上,在整个离婚过程中,X都有一种类似于做游戏的感觉。表面看起来两个人弄得跟真的似的,而事实上呢?这仅仅只是一场玩笑而已。只不过是对八个月前他那句玩笑的一次戏仿。显然,妻子并不像他那样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务实许多。至少,她脸上生硬严肃的表情提醒他,这并不是一场玩笑。
妻子没有回答他类似调侃的话,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透露出的冷漠让X的心不由得一颤。他觉得妻子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况且,他相信自己并没有什么理由让对方产生怨恨。一直以来,他总是迁就着她,依从着她,甚至在她最后提出要同他离婚时,他也没有刁难她而是选择了默默接受,对此,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如果说怨恨,他觉得自己更有理由,而不是他的妻子。
金秋的阳光照在妻子身上,给她周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妻子还是显得那样年轻,她那曲线曼妙的身姿还是那样性感、迷人,但是,她再也不会属于自己了。X的心尖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从心里浮现出来。
本来X还以为妻子会同他一起回家去收拾一些属于她的东西,然而,妻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
过几天我会去取的,妻子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交车站台。
她会去哪儿呢?看着妻子的背影,X费神地思量着。但是,现在,妻子已经没有向他做出解释的义务了。
X看着妻子的身影渐渐湮没在大街上喧闹的人群里,“仿佛一滴水消失在水里”,X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还原出当初那滴水珠的模样了。
窗外的那只蜜蜂似乎终于显得有些疲惫了,一开始它还是盲目地对着窗玻璃乱飞乱撞,后来只能沿着玻璃壁慢慢攀爬了,然而,光滑的玻璃令它的攀爬格外费力,以至于常常从玻璃壁上滑落下来。
X忽然觉得他就像这只无助的蜜蜂一般,总是费力地攀在梦境的边缘。梦境和现实之间横亘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令他无法穿越。
这天,牙科医生在他的诊室里翻看着医书,诊所的玻璃拉门被拉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套裙的女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