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作者: 阿森

姥姥站在院子里的竹林旁,在往绳子上晾晒我的衣裳,天蓝色的牛仔褂,被水浸湿后,呈现出蓝黑墨水一样的色彩。姥姥攥住裤腰,用力把裤子甩了又甩,噗哒,噗哒,力道十足,刚才还软塌塌的裤腿瞬间变得挺括,好像上课昏睡的学生突然被老师叫醒,重新恢复起精神。

姥姥一边晾裤子,一边跟我讲,小年,这么冷的天,你就敢下河,再不听话,非得让水猴子把你逮去。姥姥说话慢悠悠的,从不会大喊大叫,她生气了也不骂人,她会沉默,会把愤怒和委屈当作温热的芋粥,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姥姥腿脚不好,走路却没有声音,有时我蹲在地上玩搭建高楼的游戏,姥姥会突然从我背后伸出手来,拈起一小块积木,搁在需要摆放的位置上。

积木是爸妈送我来姥姥家的路上买的,如今三年过去了,积木已在我的无数遍摩挲中,剥落了漆皮,变得和我对爸妈的记忆一样,陈旧而残缺。在我仅存的印象中,我只记得爸爸长着一个方下颌,嘴很阔,不管阴雨天还是夜晚,他总戴着墨镜,穿衬衣的话,永远都会把袖子卷起来,看起来很麻利的样子。我妈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睫毛垂下来,能遮住睁开的眼睛,除此之外,我似乎还能记起妈妈嘴角上有颗痣,可是把这些散落的部分收集在一起,那完整的画面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了。

爸妈送我来姥姥家的那个冬天,我刚过完四岁生日,临走前,爸爸塞给姥姥一个纸条。姥姥对着纸条端详半天,说,不用这么麻烦,能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留一个就成。爸爸站在门口,抽着烟,一片烟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爸爸说,以后不一样了,您老好好照看孩子,以后我还会回来。我拉着姥姥的手,看到妈妈捂着脸,蹲在墙角里哭,妈妈穿着一件长款毛衣,细碎的卷发在她肩上一颤一颤的,好像蠕动的毛毛虫。

爸妈走后,姥姥按着纸条上的号码打过几次电话,从没有接通过,爸爸的号码是空号,妈妈的电话能打过去,但在长久的等待后,只能听到一串冰冷的提示音。每次姥姥打完电话,都会捏着衣角,站在小方桌前愣上半天,好像爸妈都是无辜的,她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我在姥姥家门口玩泥巴,看到石头妈妈骑自行车带石头从县城回来。石头妈妈从车上跳下来,小心地扶了一把后座的布匹,而后甩甩头发,推车往前走,坐在横杠上的石头抓着一顶太阳帽向我挥舞,那顶帽子簇新、洁白,带着美妙的光晕。我看着石头的帽子有点儿出神,突然想起我也有妈妈,于是匆忙跑回屋里,翻出那张纸条,学着姥姥的样子给妈妈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说普通话的小女孩,听声音,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小女孩说,你是谁,这里没有你的妈妈,这里只有我的妈妈。

离姥姥村不远,有一个叫蒲家庄的地方,据说很久以前,那里有一个会写故事的老先生,为了减轻我的孤独,姥姥就跟我讲她听来的故事,什么可以看到金银财宝埋藏之地的鳖宝啦,什么死后化为牡丹的书生啦。我问姥姥,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姥姥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想了想,又问,那爸妈还会回来吗?姥姥说,只要你相信,他们就一定会回来的。

姥姥把衣服晾完,阳光已擦着瓦楞晃进院子里来,于是阴湿、昏暗的小小竹林里,便有了光。姥姥把盆里的水泼进竹林里,动作上慢了半拍,像是怕会冲出什么东西一样。姥姥说,让你买个东西,还能少一半,你跟我说,是不是又遇到石头了?姥姥问我,我不想回答,我的心里只想着石头,想着今晚我们要实施的秘密计划。姥姥看我不言语,拾起地上的肥皂扔进盆子里,趔趄着朝厨房走去。姥姥是那么瘦小,盆子却硕大无朋,怎么看都像是盆子在拖着她走。

暖床的输液瓶烫了我的腿一下,我用脚后跟往瓶子上捅了一脚,输液瓶咕噜噜地从被子里滚了出去。姥姥让我裹住被子不要出来,我却把脚从棉被里伸出,一点点靠近床脚的火炉。炉盖上遗留着烤咸鱼的油渍,从炉盖的缝隙处,能看到有刺眼的光点在闪烁,无数的植物纤维脱离木炭母体,在热流中腾起,灼烧,爆炸,消隐,继而纷纷坠落,它们堆积在一起,坍塌成一座小小的坟茔。记得姥姥曾说过,草木灰是疏通血瘀的良药,不引火烧炉子的人,要到药店才买得到。眼见这融为一体的灰白色粉末,我想起今早看到的石头腿上的伤,于是跳下床,找了个塑料袋,抓起一把灰粉装了进去,放在了床底下。

石头腿上的瘀紫微微隆起,好像包着一团火,我用指头在上面按了一下,白点消失得很慢。我说,石头,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石头把脚挪了挪,说,没有,我自己碰的。可能是怕我多问,石头把帽子递给我后,打着寒战,一声不吭地走进河里去了。

早上姥姥让我吃咸鱼,喝芋粥,我极力抵触,我说,姥姥,这咸鱼怎么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姥姥夹起一条,闻闻说,哪有啊,这不挺香的嘛。我嘴巴紧闭,就是不吃,姥姥只好塞给我钱,让我去村口的小铺买牛肉罐头。我抓起罐头往回走的时候,正巧遇上了隔壁邻居家的石头。石头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想让我分一半给他,我说,这可不行,姥姥让我抓紧回去,要是东西少了,她不得问我?石头说,王小年,我不白吃你的,我拿鸭蛋给你换。我晃着脑袋,往他身上瞅了瞅,没见鼓起的地方,我问石头,鸭蛋在哪里呢?石头说,在河里。我说,你别胡闹,河里怎么会有鸭蛋呢?石头把流出的鼻涕啪地甩在地上,猛地做了一个往下蹲的动作,他说,现在天暖和了,有的鸭子在河上游泳,扑哧一下就把蛋下到河里去了。听石头这么说,我突然有了兴致,就跟他来到了河边。

太阳从水里跳出来,嫣红嫣红的,好像班里女生的脸,留在落满白霜的草皮上的脚印,微微冒着热气。石头的太阳帽脏得看不出颜色,有种熟悉的陌生感,我把帽子翻转过来,盖在了牛肉罐头上面,想象着魔术表演的结果——等我再把帽子掀开,底下就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罐头。我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看到石头在河中直起身子,他不停地把手抬起,又放下,好像在擦脸上的什么东西。

石头姓石,名字却不是这个,我们叫他石头,是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都十岁了,他爸也不让他上学,就任由他在村里闲逛,上墙爬树,偷鸡摸狗。在姥姥村里,石头爸爸是出了名的酒鬼,自从石头妈妈去世之后,他没有一天是清醒的,整天烂醉如泥。如果石头爸爸喝得不是那么醉,双脚还能移动,他就会把愤怒转移到石头身上,咬牙切齿把石头追到街上,石头在前面跑,他就挥舞着扫把,在后面追。长期的追逐,让石头拥有了躲避伤害的经验,石头跑起来的样子像一只兔子,他左蹦一下,右蹿一下,每次眼看扫把就要砸在他的屁股上,他就会猛地一个急转弯,让爸爸扑空,摔个趔趄。父子两人追逐的画面,已成为村里孩子们司空见惯的场景,有看不惯的街坊将石头爸爸拦下,劝解几句,石头爸爸就要大声咒骂,跟人家捉对厮打。

我喊,石头,回来。可他脾气倔,不理会我的召唤,非要在这黑沉沉的水底,翻出一枚无人认领的鸭蛋。我心里不得劲儿,往河的下游看,发现在离我不远的岸边就浮着那么一枚鸭蛋,鸭蛋有手掌大小,泛着骤雨前的天青色,它被一块青石拦住去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我撅了根树枝,去够鸭蛋,早春的河岸湿滑,不小心脚下,极易劈叉,我只觉得天光在眼前闪了一下,接着,就听到有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去了。

炉底的灰烬又积起一层,想到河水的寒冷,我裹紧被子,身上还能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我在河里灌了一肚子水,上岸后,却一口都没吐出来。石头一边给我捶背,一边说,你还上学呢,这都不知道,鸭蛋这么沉,怎么能浮在水面上呢?我说,我不是想让你赶紧回来吗?石头力气大,刚才他一只手就把我提了上来,现在他的手又成了擂鼓的捶,而鼓面就是我的后背,他的拳头捶得我后背咚咚直响,我说,别捶了。石头很认真地跟我说,不捶怎么行,再吐吐,吐吐舒服。我伸出胳膊,把他的手隔开说,石头,我不被水呛死,也要先被你捶死了。

风从河上吹来,湿衣服贴在身上,我哆嗦着把石头的帽子移开(当然牛肉罐头还是只有一个),拽开罐头的拉环,抓起几片牛肉,塞到石头手里。石头耸动两腮,一边嚼着食物,一边哇啦哇啦地跟我说,小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白吃你的,我有个秘密计划,你肯定感兴趣。我把卷起的罐头盖子向下压,努力使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说,什么计划?石头说,晚上我要去县城,你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带上你。我说,你可别傻了,刚才你跟我说河里有鸭蛋,我听了你的,结果弄了一身水,现在你又说去县城。石头,你知道吗?姥姥跟我说过,县城离这里起码几十里路,就咱们俩小孩,走路得走到猴年马月啊!石头说,我家的自行车好久没骑了,我回去找出来,打打气,到时候,我骑自行车带你去。我说,县城有什么好的,跟我爸妈上班的那个小镇差不太多。石头吃完牛肉,吮着手指,说,可不一样,县城有公园、动物园、植物园,有水族馆、图书馆、游泳馆,县城还有很多超市,超市货架上什么都有,有麦丽素,有跳跳糖,有鸡腿面包。对了,城北还有个火车站,火车你见过没有?跟个铁蜈蚣一样,一截一截的,一拉汽笛,呜的一声,呼呼地往前跑,火车能上山,能入海,屁股上绑个火箭,嗖一下,就能上天,能当宇宙飞船。我说,你说的我都见过,不过火车我没坐过,我想坐上火车,去找我爸妈。我用湿淋淋的手,在地上写“火车”两个字。石头问我,你还能找到你爸妈吗?我说,只要相信,就一定能找到。石头又问,你怎么不带你姥姥一块去?我说,我姥姥腿脚不方便,她走上一会儿,腿就疼得要命,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罪。石头把胳膊叠放在膝盖上,他身上有股泥土的味道,干燥好闻,石头说,成,到了县城,咱们就坐火车。我早就想好了,我小姨在县城里工作,她管咱们吃住。去县城也没那么难走,沿着这条河往西走上一段儿,能看到一座桥,过了桥,再沿着盘山路绕几圈,跨过两座山,就到了。路我还能记个大概,不过迷路了也没关系,晚上有开大车的司机,问他们也成。见我不说话,石头凑到我脸上,问我,怎么?你怕了?我摇摇头,复又点点头,说,我怕姥姥不让我出去。石头说,等你家熄了灯,我就来叫你,我不敲门,我给你发暗号。听石头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电视上放的《暗礁》里,侦查员在公园里试探特务的黑话,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我问石头,暗号是什么?石头说,到你姥姥家柴火垛那里,我就学猫头鹰叫,你听到就抓紧出来,尽量别让你姥姥听到你出门,要是她听到了,问你去哪里,你就说,我要去上厕所。我说,知道了,你再叫几声,我把声音记下来。石头把手搭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朝河上叫,咕咕,咕咕。石头的嗓音低沉、短促,对岸的芦苇荡里惊起一群水鸟。

姥姥用剩下的牛肉炖了一锅粥,平时我喝两碗就要打嗝,可今天我喝下去半锅,才觉得半饱,我抚摸着肚皮,不明所以。姥姥笑着说,哎哟,小年喝这么多,这是要长身体了。可能是早上我在外面玩的时间太长了,河上风大,吹得我脸上发烫,姥姥把水壶坐在炉盖上,我便在壶嘴飘出的烟雾中,慢慢酣睡过去。

再醒来时,月亮已照进院子,我支起身子,看到姥姥正坐在火炉前用棒针打毛衣。可能是明白自己腿脚不好,没法干重活,所以只要坐下来,姥姥就会没日没夜地做女工,为了多赚两个钱,她会给邻居缝棉袄、做褥子、纳鞋底,我身上的衣服,也多半出自她的手。现在春天来了,姥姥想用妈妈织毛衣时剩下的线团给我织个坎肩,姥姥前后织了有半个月,现在到了收尾阶段,坎肩上只差一个衣领。我挥着手,把飞蛾从身边赶开,看到早上晾晒的衣服早已被姥姥叠好,放在了枕头边上,衣服四角尖尖,有点儿像折好的纸包。我把衣服摊开,一件件往身上穿,姥姥听见动静,回过头来,问我,小年,这么晚了,穿衣服干什么?我说,晚上冷,我想穿着衣服睡觉。姥姥说,炉子烧着还冷?我说,冷。姥姥把毛衣放下,说,你床上不是有输液瓶吗?拿来,我再给你灌点儿热水。我说,不,我怕烫。我的挑剔劲儿把姥姥逗乐了,姥姥说,好,那你就穿衣服睡吧,小年,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听好了,以后可不准再跟石头玩了,这没妈的孩子,咱可怜一下没错,可你和他混在一起,保不定哪天他爸的扫把就得砸到你屁股上。姥姥说完,就把线团收好,跟那件没织好的坎肩一起堆在座位上,而后熄了灯,轻轻走到隔壁屋里去了。

我妈姊妹六个,都是清一色的女孩,以前听街坊们说,在我妈之前,姥姥还生过一个男孩,只是男孩命运不济,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了,这事儿对姥爷和姥姥打击很大。姥爷连着几天不吃饭,蹲在门口抽旱烟,姥姥哭得死去活来,晚上抱着死去的孩子,不让大家靠近。亲戚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都说,她一辈子就都想要个男孩,就是不能遂愿,她实在太苦了,就让她再抱几天吧!可是半个月过去了,孩子的皮肤都黏在褥子上了,姥姥仍然架着胳膊,不让人碰。姥爷看这架势,心里急躁起来,他强忍住悲伤,趁姥姥午睡的时候,将小小的尸体埋在了院子里的竹林中。孩子的消失让姥姥泪水涟涟,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晚秋,姥姥不顾坐月子不能受凉的禁忌,趴在院子新培的泥土上号啕大哭,谁都拉不动,可能是从那时候起,姥姥的腿就染上了关节病,天气稍微阴冷一点儿,姥姥就要脸色蜡黄,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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