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船

作者: 杜柯

1

柯长领退休后,小日子比以前过得更加从容、散漫。用“闲适”来形容,也不至于相差太远。

说句不中听的,老年人的生活好比撒尿到了尾声,滴滴答答的——不清楚后面还有多少、有完没完,说完了吧它还有,说有吧又快完了……于是,总给人以空洞、寥落、局促、惶惑之感。然而,柯老师没有这种情况。他虽然年纪大了倒不会随时想到“死”,还和年轻时候一样无忧无虑,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仿佛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并且由于如今不需要再工作了,愈发显出一种称心遂意恬淡自适来。老两口在岁月无声中,悠悠然掬起窗外一朵朵翠竹覆荫的日子。

柯长领已从乡村教师岗位上退休了。他75岁,和老婆一起生活。他的老婆叫许丹凤,人称凤妹,后来年纪大了,不少人又喊她凤姐。她比老柯小7岁,是他最初教书时的学生。那时她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家里穷,冬天上学有时竟然打赤脚。柯老师看她可怜,无形中就多关照一下。许丹凤20岁那年,一头扎进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出来。他们简简单单办了酒席,第二年,女儿出生,再后来,他们又有了儿子。

2

当她从凤妹变成凤姐后,他也从小柯变成了老柯。他年轻时像一棵挺拔的树,她老是依着他,她就是树上的鸟,鸟是离不开树的。现在她成了一个臃肿的老太婆,体内积存了太多岁月。尽管她胖,但胖得很有风度,是一副雍容的富态之相,平时眯缝双眼,戴上黑框老花镜,既显出慈祥又有几分文化气。他的体态也变了,没很走样,只是肌肉线条已不像以前那么流畅、紧致,变得松弛,模模糊糊,得过且过,和他脸上的肌肉轮廓一样。人一老,脸就没啥形状了,好像大家无论男女美丑都变得差不多。他也比以前胖了,尤其是下半身,仿佛为了对称她的体型和风度;年轻时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瘦子,都说心宽体胖,他那时候心宽也不体胖——他一直是个快乐的瘦子。

人老了,生活变得极简单,似乎一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付几顿饭,乃至可以简化成“吃饭睡觉”四个字。在吃饭、睡觉之间,再做做家务——收拾厨房啦,洗洗衣服啦……这些,全是为了更好地“吃饭睡觉”,仿佛是为了把人体这辆车顺畅无碍天长地久地运转下去而做出的必要保养。

可也不能简单理解为,他们生活就是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其实,他们的生活丰富得很,比起一般老人无所事事,他们在无所事事中处处显出“有所事事”来,即,对每件事他们都干得非常投入、有趣,譬如吃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拿起碗就不愿放下了;睡觉,他们睡得安心舒坦,躺下就不想起来了;他们还有个菜园子,平日种点时鲜蔬菜,不用样样上街去买,吃起来也放心。有时候为了活动筋骨,柯老师就侍弄一下菜园子,扎到田圃里半天不出来,精细得犹如做美工活。另外,他还喜欢拉二胡、板胡,间或陪老婆下下跳棋。凤姐的水平是只能下跳棋的,其他棋类全不会——麻将她嫌吵,眼睛不行,象棋太费脑汁,累。她喜欢跳棋,轻松自在,简单明了。

他们的实际生活,不见得比一般人好。柯老师有退休金,但不算宽绰,他们除了吃喝用度,看病买药,剩下的还要接济儿子一点,因为年轻人总归花钱要多些。儿子与媳妇长年在外面打工,钱也没有够用的时候。小两口倒不啃老,只是对他们没为家庭经济做出更大贡献略有微词,不甚满意。

凤姐一般没啥大病,不过人年龄大了,身体就像冬天的树,一有个风吹草动,那些枝枝丫丫不免枯萎、断裂,要出状况,加之她小时候家境差,身体底子打坏了,因此,也会隔三岔五买买药,吃吃补品。老柯还好,基本上不吃什么药,偶尔感冒睡一觉便好,到底把钱省下了。儿子最看不惯父亲一年四季无条件地伺候母亲,她身体也没大病,日常的做饭洗碗这些却全是父亲干,她就负责吃,吃完嘴一抹万事大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父亲柯长领自始至终都极具耐心从无任何怨言,好像天然是她的仆役一般。常人一天两天可以,但要十年如一日就不容易了。儿子曾就此当面质问过父亲,母亲到底有什么病需要这样天天伺候?为什么只见父亲这么伺候母亲,而从没见母亲如此伺候过父亲呢?

凤姐涨红脸,说不出话来。她不敢在儿子面前发脾气。她一直有点怵儿子。但老柯生气了,他对儿子说,你枉为人子,难道从小到大不知道你母亲身体不好吗?我这样做,是因为她需要人照顾。如果我不照顾还有谁照顾她?如果不是我的悉心照料,她可能早就小病拖成大病了……

老柯的答复无法能令儿子信服、满意,他不以为然咧咧嘴,出去了。

3

以儿子的阅历和智慧还不能读懂父母,尤其是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代沟一直都存在,很多观点难以磨合。

儿子对老柯的不满越来越明显,他尤其看不惯两人那副醉生梦死、乐天知命的“活宝”状态,醉生梦死主要是母亲,乐天知命主要是父亲,当然二者有交叉。父亲年轻时他便瞧不上,他那种无欲无求、得过且过、不求上进的心性和生活态度,在这个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早被排斥在阵线之外。他立家几十年,家里还是几间老旧房,也不想着努力改善一下。同样是教书的同事老毛,人家三层小洋楼早就盖起来了,现在每月还有租金吃。

事实情况是,这些年村里新盖的楼房如雨后春笋纷纷竖了起来,那些人大部分是农民,父亲却过得连农民都不如。难怪有人背地里看不起他。因为他是教师,为人和气,才没有当面讥嘲他。在如今的时代,没有钱肯定要被轻视的。

儿子也受到了连累。若当初家里有新房,他甚至都不会找现在的女人。他要娶自己中意的女人却拿不出彩礼钱,能选的范围自然小。父亲却说,女人关键是要合缘,性情好,人品好,其他都是虚的。这么说好像没错,可他母亲就是父亲自己选的,也没见性情就好了,多了不说,一天懒得要命,几顿饭还要父亲来做。关键是父亲无怨无悔,这一点他真做不到。

现如今,他很怨他们不为儿女着想,不好好奋斗给下一代多留点东西,就知道整天自得其乐,一心做个“闲散人”。他把儿子带走了,父母竟没有表示过挽留,他们的态度是,你放在家里我们照顾,你带走了我们也不强留。也许,自己带走孩子他们更轻松些,能过更自在、舒展的日子。儿子嘴上不说,心里已有了不可忽略的嫌隙。

他和老婆在外面打工,这年头养家糊口哪有轻松的。两人很少提及父母,也几乎没往家里寄过钱。他觉得他们不缺钱,父亲的退休金完全够了,以前孩子放在家里,他还象征性地寄过一点,不然也不好意思。现在,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儿子在这边都上了高中。他们一家要两三年才回家过年团圆一次。

4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像老牛拉车一样,慢吞吞走,却也不耽搁事儿。在柯长领眼里,世界一贯如此。

可如今的人看来,日子不是老牛拉车——现在早没有了牛马车——如今的日子节奏快了许多,狂飙奔进,一日千里,哪是牛马可以追上的?

无论别人的日子怎么快,他和凤姐的日子还是这么慢,就像坐火车看窗外风景,哪怕风驰电掣,他们在车厢内还是安稳如泰山,笃定不移。

当然,他们老了,这也是一宗因由。老年人是不愿快的,也跟不上节奏。

这样的生活安闲而自足,简单却不单调。老柯秋季挖芋头、红苕,春天种瓜秧、下菜苗,把他的一亩三分地拾掇得整饬清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方便。

他喜欢栽种芋头这种具有美感的作物。有个好处,长出后大半年都是青青翠翠的,越长越好看。在清水里,似荷叶如芭蕉,叶片肥大,异常雅静,有出水芙蓉之势,完全是一盆天然盆景。

老柯还喜欢“搞试验”,比如,做“南瓜土豆”“西瓜酒”。南瓜长到一定程度,给南瓜钻个小孔,土豆苗塞进去,上面搭根树枝荫着,这样土豆越长越大,就扎根瓜腹,在里面生儿育女,长出一大嘟噜。最后成熟的时候,裂瓜扒豆——那土豆吃起来有南瓜味,南瓜吃起来有土豆味。

西瓜酒,也是等西瓜长到七八成,在朝上的一面切开个小口,里面填进酒曲,然后封好,让它继续生长,待酒曲开始发酵。最后,成熟的整个西瓜切开,变成一坨巨大的西瓜酒,吃一口,甜丝丝、晕乎乎的。

凤姐也有事做。她泡酸辣子,做霉豆腐,制造各种腌菜,雨后去林子采菌伞,摘木耳。她还爱酿米酒——手艺不错,这也是他们常常喜欢坐下来喝一杯的原因。

孟春之季,老柯栽南瓜,栽丝瓜,栽黄瓜,栽青椒,栽苦瓜,栽葫芦……可是,没有葫芦。他忽然发现好多年没吃葫芦了,他几乎忘了葫芦的味儿。市场上没有人卖,想找瓜秧也找不到。

葫芦这东西,别看外形美观,从来“中看不中用”——可能作为菜,它吃起来没其他东西受用,卖吧,又卖不上好价钱,渐渐就没有人种了。老柯突然间很怀念葫芦,几乎是童心大发——那种光溜溜、圆椭椭形体美好的葫芦,那种像张果老腰间系挂的宝葫芦,灵动、神奇,而鲜鲜嫩嫩的葫芦,无论切片、炒丝、炖汤都非常可口入味。可这几乎是三十年前的记忆了。在他的少年时代,瓜果半年粮,他们是经常吃葫芦和南瓜的。

而今的南瓜还大行其道经久不衰,在城市各大酒店饭馆晒出,在讲究养生的今天,一盘蒸南瓜也卖得死贵,南瓜羹、南瓜饼、蛋黄焗南瓜……众人举箸啧叹,红火热闹,葫芦却鲜有人问津。想起来,柯长领最近一次吃葫芦已是中年时候的事了,20世纪90年代,几乎逆溯了他整个菜系食谱和肠胃,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后晌,他在村里种菜的农户家走了一遍,未发现一个种葫芦的。当然,现在种菜的本来就少,年轻人基本在外面,老年人只有少数身体好且有闲情的人才种。

有乡亲问道:“老柯,你硬拽拽要种葫芦干吗?不吃它还能把你饿着?你不提它,我都忘了世上还有葫芦这宗事!”

不为啥。他就是想种葫芦、吃葫芦。或许是一种怀旧吧,或者干脆就是生命的回光返照。

他在外面转悠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从村头到村尾,施施然空着枯索的双手。他对老婆说:“荒谬啊荒谬,这世间竟没有葫芦了……”

老婆说:“我们这小旮旯没葫芦不代表其他地方就没有,其他地方铁定还有葫芦哩。”

想想也是。他不过发发牢骚。坐下来洗手洗脸,嘿嘿而笑,稀疏微白的胡须一抖,使他更像葫芦爷爷了,仿佛孙子童书中的漫画人物。

也许是人老了,他越来越有古意。

但是过了一夜之后,老柯倒真成了葫芦爷爷。他在屋里旮旯拐角处乱翻腾——不期然地,从哪个墙洞里摸到了一包葫芦籽。那纸早已烂朽,里面的籽粒也基本干死,只有两粒看起来稍微饱满点。他趁雨天种下去,想看看能不能发芽。

5

没想到葫芦竟然长起来。初是小嫩芽,并不惹眼,米粒大小,似婴儿的头颅向上翘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三月春风骀荡。一日风雨两日阳光,老柯焕发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童心,经常去看。葫芦也很争气,越长越大。

到仲夏,只结了一枚葫芦。虽说少了点,但人家不盲目追求数量,懂得做精品工程。

哪知这枚葫芦养精蓄锐,“精品”得厉害,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竟像吹气球似的,大得不像话。

到初秋时节,这唯一的葫芦成熟了,突兀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大得不真实。老柯和凤姐都呆愣住了。这只颟顸丰硕的大葫芦,稳稳蹲在地上,远远望去,仿佛富贵人家的大花瓶。走近了看,算不上太精美,粗糙茁壮,有一股古朴、混沌之气。

葫芦苍绿色,长得和老柯差不多高矮,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部分小,似头,下部分大,像肚子,中间的接壤处,宛如大提琴柔曼收束的腰。老柯本来是想种葫芦吃的,现在倒犯了难,这么大个葫芦有什么用呢?他和老婆费劲地把葫芦抬到院场里,放在草地上。

拿它当菜吃吧,味苦涩,不入口。把它做成瓢吧,哪有那么大的水瓢?即便掏成水瓢,又有谁拿得起这大家伙舀水?让它盛东西做器具吧,质地太脆。当柴烧?更不行,不容易点燃,点燃了也没火力。

等于说,这葫芦是个废物。

兴许,只有一点点观瞻作用。街坊四邻听说有这样大的壮葫芦,纷纷跑来参观,瞧稀罕。但不到十分钟也就看够了,先后走掉。最后,终于没有人再来。

既然是一个超乎寻常的葫芦,怎么就没有用呢?老柯在不断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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