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日记
作者: 王沛六月二十三日 晴
如今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对我指手画脚了,就因为我是新来的。
车间的李师傅说我观察汽车零件的X光扫描图像时不够严谨,而他自己却对零件表面东非大裂谷那般宽的裂纹视而不见,就连同宿舍比我早来几天的工人也对我颐指气使。我初来乍到,行事如履薄冰,断不曾得罪他们,因此不明白他们为何以如此态度对我。直到今晚我上铺的河南工友陈国栋告诉我,新人进厂通常是要给老工人发烟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可是我不抽烟啊。”我无奈地说。
“不抽烟也总能买几包烟散给大伙吧,他们进来的时候也是给老工友发过烟的啊。”他的河南口音使我联想到黄澄澄的稻谷。
“我现在连一本书都买不起,哪有钱买烟啊。”
“书?你不是高考落榜才来这里的吗,还买书干什么?”
“买小说读。看书跟高考有什么关系?”
“要不我借你一百,你明天去买几包‘好日子’散给他们。”
“算了,就这样吧。”
他不再言语,用手机播放起豫剧《三哭殿》听,我则看从老家旧书摊上淘来的《呼啸山庄》。由于经常在课堂和公交车上看小说,我早已习惯了在嘈杂混乱的环境中读书。
下班后,香烟盒似的八人宿舍中只有我和他,其他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据陈国栋说,那帮二十几岁的工友(对我没有散烟而耿耿于怀的几人)通常是去网吧上网,和他年龄相仿的两个三十来岁的工友往往约上其他工人去舞厅或KTV。他因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每月都要打一笔生活费回去,所以不愿去外面乱花钱。在厂里工作的两年时间里,他从未想过离开此处,对现在的境况也甚感满意。工资可观,包吃包住,半个月休一天,每天工作十小时,不用三班倒,最多偶尔加加班,比起以前在工地上日晒雨淋,这里简直就是桃花源。
而我打算干一段时间就走。存一些钱租房,然后找一份书店或出版社的工作,端茶送水打扫卫生我都能干,只要能在工作间隙偷偷看会儿书。或许夜班保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高二那年,我梦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一来是因为我读完了学校西南角图书室的所有小说,对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二来我知道自己不是学习的料,考不上大学。家里想让我去专科学校学电子电气技术,但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于是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乘火车南下来到了这破厂里。苦日子现在正式开始了,而这正是成为作家的先决条件。
我躺在床上读了三十几页书,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陈国栋在戏曲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的手机放在床边,我拿起来关掉了声音,随后从床下的行李箱中翻出笔记本和中性笔开始写日记——这一习惯是从我想当作家时开始的。写到第三行时,几个年轻工友从网吧回来了,房间里顿时烟雾缭绕,呛得我直咳嗽。我心想我宁愿把钱扔给路边的乞丐,也不给你们买烟。
其中一个染黄头发的瘦小子凑过来看我写的东西,我立马合上了笔记本。他鄙夷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吐了口烟,阴阳怪气地说:“现在就开始准备明年的高考了?”
我没搭理他,把身子朝墙边挪了挪,继续写日记。他们几人在那儿聒噪地嚷了一阵后,各自爬上床躺下,再度钻进手机中令人心醉神迷的网络世界。快十二点时,宿舍其他人也回来了,熄了灯,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唯有陈国栋海浪般的鼾声连绵不绝。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白光,在他演奏的此起彼伏的睡眠交响曲中写完了今天的日记。
六月二十四日 阴
在这里打工,我没法再写我的小说了,但能抽空读点书也是好的。小说家有三种常态,要么在读,要么在写,要么就在遭受苦难,三者必居其一。如果谁大半生都同时处于这三种状态下,即便生前未能成为声名显赫的作家,死后作品也会流传于世。但目前的我,每晚在碎片化时间里看书很难称之为阅读,潦草而仓促地完成日记也算不上写作,就姑且当自己在经受生活的磨难吧。
每日在烟尘弥漫的燠热车间里站上十小时,我感觉双腿像不堪重负的细竹竿一样,随时可能咔嚓一声折成两截。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是吃午饭的时间,去食堂的路上,我贪婪地呼吸着仿佛用有机纤维过滤过的户外新鲜空气,就像它们是花大价钱买来的。暗沉沉的天空如同一块金属板,太阳杳无影踪,空气潮闷,在室外走一会儿便口干舌燥,汗流浃背,以至于到食堂后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在今天的菜品还算丰盛,平日多是白菜、土豆丝、豆腐和冬瓜等素菜,今天却有番茄鸡蛋和酸菜鱼。我喝了两碗寡淡的绿豆汤后,才勉强咽下几口饭菜。
吃完饭工人们都在食堂里休息,有的趴在餐桌上,有的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有的干脆直接将工作服铺在地面躺了上去。我左臂抵在桌上,手托着下巴,怔怔地盯着两桌外聚在一起的女工们。放眼望去,她们中大多数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但再缓缓扫视一遍,也能找到几张活泼鲜灵的年轻面孔。一股敬佩之情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她们的身躯那般柔弱,却和我们干着相似的工作,吃着同样的饭菜,而眼前的她们脸上还洋溢着爽朗的笑容,在恶劣环境中艰辛地劳作不仅没有磨灭她们对生活的热爱,反而造就了她们健朗的体魄和乐观的精神。
她们围在三张长方形餐桌拼成的大桌旁,我的目光掠过面朝向我的女工,最后停留在最左侧的女孩脸上。她二十岁上下,扎着丸子头,鼻梁高而窄,双眼像两颗水嫩的紫葡萄,清癯的脸庞晒成小麦色,竟比白净细腻的肌肤更为动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望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同伴,宛如一株玲珑的绣球花。我一时看得入迷,被陈国栋突然从身后拍了下肩膀才回过神来。
“晚上想去超市吗?”
“等这个月发工资了再去吧。”
“没事,想买什么就告诉我。”
最终我没和他同去。我是那种不愿欠谁人情的人,但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他让我在这异乡如金属零件般冰冷的工厂里感受到一丝温情。
下班时,我再次在蓝色的人流中看见了她。这次她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走在一起,似乎是从隔壁总装车间出来的。我穿过人群靠近她们,跟在她们身后进了食堂。她们打完菜对坐在一张无人的餐桌旁,我端着餐盘走了过去。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我指了指她同伴身边的座位。
她们幅度极小地晃动脑袋,我便坐了下来。
由于年纪相近,加之她的那位朋友性格外向,我们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扎丸子头的女孩叫杜娟,她的朋友姓陶名丽华,两人来自四川东部的一座村庄,初中是同班同学,毕业后都曾在家务农三年。去年六月陶丽华经亲戚介绍,来到这家工厂上班,今年春节回家过完年,便把杜娟也带来了。虽然穿着工作服,但能看出陶丽华是个爱时髦的女孩,她戴着银色的四叶草耳钉,栗色头发的发梢如弹簧般一圈圈卷起,换身衣服便是都市商业街上随处可见的新潮女郎。而杜娟依然一脸稚气,文静腼腆,眼神中流露出乡村姑娘初入大城市时所特有的坚韧劲儿。聊天期间几乎都是我和陶丽华在讲话,杜娟很少主动开口,只有我问起她什么时她才简单干脆地回答一声。我想加她的微信,于是先加了陶丽华,而后假装漫不经心地顺带加了杜娟。
吃完饭我回宿舍冲了淋浴,躺在床上看书。陈国栋逛完超市回来,分给我一根香蕉一个苹果。我原本不爱吃苹果,但这次吃起来感觉格外甜爽。晚上十点左右,我读完了《呼啸山庄》,明晚没什么书可看了,这让我心里很是失落。手机上的电子书我一行也看不下去,指尖没有书页的触感,就仿佛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一般。我想找陈国栋借些钱买书,但终究没能开口。
写日记时杜娟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我停下笔想找她聊天,想了许久却不知说什么好,就盯着她的微信头像发了阵呆。那是张色彩明丽的风景画,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蓝天,河岸草地上点缀着朵朵红色的郁金香,远处的哥特式建筑在郁郁葱葱的树丛掩映下隐约可见,几只斑鸠在尖塔上方振翅翱翔。我想象和她在这里漫步的情形。我们沿着河岸并肩走向下游,波光粼粼的水面间或跃出一条鲫鱼,在空中划出二次函数般的拱形曲线,继而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反射出明晃晃的阳光,宛如破碎的水晶。走累了躺在草坪上眼望浩浩的苍穹,微风扑面而来,我们在花香中浅浅地睡去。
想到这里,困意骤然而至,眼皮重量陡增,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六月二十九日 阴转雨
早上出门时,陈国栋提醒我们带好雨伞,说是今日有雷阵雨。我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把长柄伞当拐杖拄着,睡眼惺忪地到食堂就着鸡蛋咸菜喝了碗水一样的白粥,步入车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车间里异常闷热,很快汗水就浸透了工作服,背后像贴了张膏药,机器嗡嗡不止的轰鸣催人欲睡,我站在两台显示屏前机械地重复手里的工作,渐渐进入半醒半睡的状态。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时乍然惊醒,一瞬间似乎回到了高中因早自习迟到而在教室门口罚站的清晨。李师傅背着手从我身旁经过时,破天荒地夸我干活比以前仔细了,从他那张总是朝下微曲的嘴中说出中听的话,这还是头一次。经他如此一说,我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睡意仿佛被抽水机抽得一滴不剩,竟真的开始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个零件。
傍晚时分,车间顶棚上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山崩一样的巨响在天空回荡。南国六月的暴雨,仿佛天宇破了个窟窿,伴随着电闪雷鸣,天河的水如瀑布般泻向地面。今天下班后我没再去书店,径直跑回了宿舍。虽然打着伞,浑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干的地方,鞋子吸足了水,走起来像踩在淤泥上一样。其他人也陆续回来了,大雨把我们困在了这逼仄的空间里。斑驳的墙壁散发出雨味。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在雨声中酣睡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潮乎乎的梦境中慢慢浮现出一间窗户朝南的宽阔书房,天花板上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马卡龙吸顶灯,灯下是一张胡桃木办公桌,上面摆着一盆罗汉松盆栽和一盏台灯,桌后的实木书架上像士兵列队般整整齐齐地立着各类小说。右上角最显眼的那排白色书脊是村上春树的书,旁边的绛黄色书脊是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往下五彩斑斓的书脊是川端康成的文集,接下去是封面古朴淡雅的四大名著、幽蓝神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黑色肃穆的卡夫卡和马尔克斯小说集……我在这里流连忘返,最终却不得不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去。
晚上九点,雨声渐小,南风仍旧不依不饶地摇曳着楼前的榉树,这时电话响了,父亲打来的。我走出宿舍,在楼道接通了电话,他冷冰冰地问我在哪儿,并以命令的口吻让我立刻回家,没说两句我们就吵了起来,我随即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母亲在微信上发来语音,嘱咐我在外面照顾好自己,还给我转了两千元。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收下了钱,打算等发了工资后再还给她。有了这笔钱,不仅能买许多早已心仪的小说,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约杜娟一起吃饭看电影。我当即在网上下单购买了存在购物车里的小说,这一瞬间成了我近几月来最愉悦的时刻。
卡夫卡说,心脏是一座拥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而在我心脏的另一间房中蛰居着的似乎也是痛苦,欢乐偶尔作为客人前来拜访,事务性地说上三言两语后便匆匆离去,仿佛怕染上某种传染病一样。不得志的痛苦,孤冷落寞的痛苦以及疲于奔命的痛苦紧紧包裹着我,使我呼吸都不顺畅。宿舍里的其他人却怡然自得,他们或躺在床上谈天说地,时不时开怀大笑,或聚在一起玩手机游戏,或是和恋人在电话里卿卿我我。在这无书可读的雨夜,我成了全世界最孤独的少年。
“这么大的雨还是第一次见,明天得游去车间上班了。”我实在耐不住寂寞,便打开微信找杜娟聊天。
几分钟后,她回复了一个捂着嘴笑的表情,然后说:“我明天正好休假。”
“打算干什么呢?”
“先睡个懒觉,如果雨停了就去外边转转。”
“一个人吗?”
“是呀,丽华要上班呢。”
“要是我明天也休假就好了,还能请你当下导游。来这座城市之后还没怎么逛过。”
她发来一张英国短毛猫仰头微笑的图片,我回复过去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她说自己对这里也很陌生,只去过附近的公园和商业广场,不过陶丽华先来大半年,并且晚上下班后经常出去玩,更适合做向导。我问她为什么不跟陶丽华一起去玩,她说曾去过一次酒吧,受不了那种喧嚣的环境,在里面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自己跑回了宿舍。我对她说,要是下班后想出去走走,可以叫上我,她礼貌性地答应下来。十一点时,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她要去睡觉了,孤独苦闷的情绪又涌上了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