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作者: 杨亦頔在石窟里看见葡萄。
时间会让一切都变得透明,比如葡萄皮。曾经酽紫的泛着琉璃光泽的葡萄,现在,它透明的皮囊包裹着一千多年前的汁水。
下午四点,抻成了线的光从石龛造像的右腋下穿过,它是一条悬挂在壁上的细瘦的河,微波粼粼,蜿蜒而下,而水声被扔了,扔在洞外峡谷中榆树覆盖的地方。
不受控制的眼睛和耳朵合谋,诱骗躯干和四肢蹚进那条即将消失的通往壁画中的光河,它们逆流而上,蹲坐在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下,抬头,辨认着河流的去向。它们看到赭褐色的树干在缓慢生长,葱倩的叶片像花瓣一样张开,成熟的结串的果实被暴露在河岸的上方,像是……葡萄?菩提树上的葡萄。
对,确实错了,北地的画匠没有见过南方的菩提树,他们只能在菩提树的枝头点缀另一种熟悉的读音相近的果子。视觉和意念上的朦胧让他们决定,从龛壁的中央开始起笔,只有这样,黑色的轮廓模糊的果实才会安全地躲在造像身后。黑色的果子像几只怯怯的眼睛,盯着画工的指腕,上面有闪逝的金色光斑,但,几乎等同于光线抽离的速度,如果视线有知觉,它会被那些自信的手拽得生疼,那些大唐画匠的手像树的枝杈,向四周率性伸展,他们画出一颗颗饱满、浑圆的葡萄,着上琅玕紫的料彩,那是酒后美人面的熟粉生香,也是天边霓虹始现的起色。
但是,错了,错了,乌糟糟的果子闭了眼,鎏金的河水断了流,有一只手从暗窟里伸出来,指着葡萄说,错了,错了呀。
石洞空空,回声重重,一句“错了,错了”在公元六世纪的那场饮宴上显得格外刺耳,怪只怪,不知是哪张嘴提起了葡萄。
淡淡的灯影是幔帐上洇染的酒渍,它的边界曲折、颜色不均,像舆图。言笑的声音小了,就看看掉在地上的青釉羽觞罢。
南北朝,像宽长的大河在长夜中流经了畸弯的谷地,肆虐横流,泥沙俱下。裂土分疆,王朝更迭,比畛域更尴尬的是南北对视时心理的软肉上突生的隆起。
《北齐书》载,自梁、魏通和,岁有交聘。甲骨文中殷人燎祭焚人以求雨,交,是所有虔诚祭祀的媒贽。两国交聘,是笼络也是牵制,而交聘之时人情多伪,过江即弃。
东魏使者尉瑾、崔肇师出访南梁,国宴就在梁都建康(今江苏南京),与勘界、交战、盟约一概无关,能够晾晒出来的只有琐絮的语资牙慧。
尉瑾,这个雄辩如流的鲜卑人,他的口唇正在被酒液撩拨,上一回到建康,他们的车架就停在端门前的阙楼下,脚底松软,像是踩在舌头上。
那次酒宴,梁朝主客郎中有些聒噪,他对尉瑾说,我到贵国国都邺城(今河北临漳),看到双阙极高,纹饰华美。我们这里的也不差,我用前代铜尺丈量了一下我朝的石阙,足有六丈。
尉瑾倒是不紧不慢,他说,我国都城的阙楼本就是中天华阙,贵国地势低洼,想来双阙也不会有多高的。再则,你们的铜尺是用来调定乐律的,音域本就不广,与我大魏沿用的周朝玉尺相比,确实是太短了。
阙是国,尺是华夷之辨,一番机锋,尉瑾已经挈了酒壶在手上,他要用主客郎中的窘相佐酒,他那张焦干的脸,五官是怪异的彩绘,像应门下的画鼓。尉瑾说,但,贵国的酒极其甘美,譬如醽醁。有人接话,方才家中送来 几坛醽醁酒,泥封未开,斗胆敬赠给您。不对呀,这声音不对,青油幕是新置的,乐舞百戏蠕蠕将动,这次宴聚分明才刚刚开始,席上,甫一坐定就半靠在曲几上的高大身影不是庾信又是谁。
尉瑾闭口,随行的崔肇师举杯,每有珍味,我们就叨扰,惭愧惭愧。
美酒,佳果,庾信看向尉瑾说,我出使贵国,在邺城饱食过葡萄,奇有滋味。
魏使们没有答话,空置的时间本身就像某种不闻于世的奇果,旁人不敢吃,不知道该吃它的皮还是肉。
第一口,被梁朝陪宴的陈昭吃了,他的声音不大,他嘴角的剔亮像是颜色不明的虚造的汁水,他说,葡萄是什么形状?
像夺食果饵的稚童,第二口竟还是被梁朝的另一个郎官徐君房抢去了,他的嘴咧着,甚至能让人看到齿缝间可能存在的异果的残渣,他笑,葡萄嘛,就好似软枣一样。
错了,错了。
庾信大笑,他的指节敲在几案上,一下一下,像鼓点,拱动催请着魏使们的舌头逾过牙城,速速叛降。
崔肇师终于开口了,他整襟安坐,双手抱在腹前,像是捧着所有关于葡萄的味觉记忆。对于梁朝的人,它们疏远而陌生,南梁与葡萄,二者间隔着北方阔大的地理空间和衣冠南渡一百多年后的历史罅隙。站在心理的高地上,崔肇师的声音舒缓、从容,魏武帝说过,夏秋之交,暑热未尽,宿醉醒来,和着露水吃下葡萄,甜而不腻,酸而不醡。这些话啊,一提起就让人垂涎三尺,何况是亲自品尝过。
在如烟似雾的松弛感中,崔肇师放任自己隐藏的游思随意繁殖,所以,他触了壁。席间这些衣冠楚楚的文士们都颔首而笑,他们都太熟悉崔肇师口中关于葡萄的诏文了,只不过,它是魏文帝曹丕说的。当然,这无关痛痒,最致命的是,曹丕在意满之下说出“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这句话,在情绪迷药中餍足的崔肇师多半也说了。他方与本邦,对,对,葡萄是北朝的珍果。哪怕是碰翻的杯盏,淌落在地上的酒浆也有流向,流向,此时是庾信说了算,他要让这条难以言说的河流流向北方,去灌溉葡萄的灵根。是啊,西域的葡萄极好,它青青的枝蔓可以像丝网一样缠绕在中原的天际,它陆离的果实可以像紫色花瓣一样漂浮在中原的河川,但是,它的根,绝对不会扎在中原的土壤中。而北朝,就是遍植着葡萄的域外之地。
尉瑾开始反复把玩一只鹦鹉杯,这种出自南海的大螺,腔室迂回深长,不知像是谁的肚肠。他打断了自己的同僚崔肇师,他说,葡萄这种东西实际上是出自大宛,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
张骞带回葡萄,司马迁可没说,《史记》中的原话是:“宛左右以蒲陶为酒……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在两国交聘的宴会上,尉瑾随手揉捏出一小绺史事,轻飘飘地抛了过去。大宛,数百年前西域通道上可见的端口,就像大汉嶙峋的骨架上依然历历可辨的骨节。
尉瑾又说,西域多用葡萄来酿酒,每年都有进贡。
在话语的顿挫中,西域,重新变得模糊,像藏身在黄沙的披帛下干枯的芨芨草。而比西域更迷离的,是西域的另一头,大汉时外邦每来岁贡的,东魏臣子尉瑾不太好描述的另一头,长安,现今的西魏都城长安。
所以,尉瑾只能伪装成一个薄醉的文人,用舒漫的语调追忆着大汉长安,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滑动,似在辨认园圃的桩界,从长安城中策马出青门,浐河边的高亢之地,软曲的葡萄藤缠绕在杜原壮硕的胸脯上,盈盈紫房附雨垂,疏疏青幄向风开,风从西域来。
庾信只说,不,莫说长安,现今北地的葡萄已是园种户植,接荫连架了。
是啊,莫说长安。说酒,说葡萄,还有橘柚。
舌辩,只听两军叫阵,不见血光,城池上,总要有悬门吊起放下,终结,甚或是延续战争,陈昭就是那道忠实的悬门。他状似无意地问庾信,葡萄和南方的橘柚相比,如何?
庾信的回答得体而巧妙,葡萄的汁液又多又美,但是香气逊于橘柚。
汁液甘美与否,要用牙咬用舌舔,这太不君子了;而芬芳浓淡得宜,每一只鼻子都闻得到,香远益清,自古就是关乎道德教化的芳香美学。所以,你说葡萄好还是橘柚好?
尉瑾说,橘柚确实好,金色的皮囊裹着晶莹的果肉,外面又被包好当作贡品,但从向齿自消、入口化渣来说,还是不如葡萄。
尉瑾的话很直白,橘柚层层伪装,太隐晦太间离的东西大多经不起推敲。
酒过三巡,庾信赢得不彻底,尉瑾输得不明显,只有一个不起眼的线头,藏在尉瑾用语丝织就的锦帛里,稍稍扯拽,就是一堆散架的乱线。
尉瑾说的“向齿自消”不是机变的即时发挥,他取了三国曹魏名臣钟会的句章。某日,钟会见堂前手植的葡萄绿叶蓊郁,娇俏可爱,兴之所至作《葡萄赋》,他说葡萄滋泽生津,入口即化,还说“览遐方之殊伟兮,无斯果之独珍”。在大汉尚有温度的薄日斜阳中,钟会与曹丕的心理角度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尉瑾没有底气,更没有胆量,他不敢说,葡萄,他方之果孰能匹之。
橘柚与葡萄,如此不同而又如此接近。互相攻守,双双暴露。
南朝与北朝,他们最不愿碰触的脓肿,早已袒露在赤裸的皮肤上,不对,当他们身处在割裂的各自的时空闭环中,他们更愿意相信,所谓的病灶都是天生异象。
就在那场酺宴的十数年之前,有一个北朝人已经早早地守候在了园圃之外。他走到枝叶青青的棚架下,辨认着熟透的果实,他的手伸向枝蔓,分茎有明显的梗起,一小串一小串,按条摘下,从头到尾,无一遗漏。但暑魃流涎的舌头舔了一下他的鼻头,不过几个时辰,新摘的果实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腐臭。还是在那笼浓荫下,他捋起衣袖,把透熟的果子一粒一粒拣出来,用刀子切去蒂尖,与两分蜜糖一分油脂混合,煮沸,漉出,阴干,制得的果干滋味倍胜。
是的,他在示范怎么摘葡萄,怎么制葡萄干。
北魏贾思勰,在葡萄滴溜溜地滚到中原大地的六百年后,他捏着一枝葡萄穂姗姗来迟,他在《齐民要术》中第一次写下了葡萄的栽培、采摘、贮藏之法。看上去,他比尉瑾要自信得多,所有他“询之老成,验之行事”的草木都是资农齐民的本方之物,就像葡萄。
事实上,他的心绪是芜杂的葡萄蔓,干结在涂抹着雌黄的书纸上。在《齐民要术》的尾部,有不起眼的寄生物,贾思勰为篇目取了一个冗长的名字:五谷、瓜果菜茹非中国物产者。他说,这些东西权当存其名目,记录它的怪异罢了,它们就散落在山泽中,任人采食。
贾思勰随手拎过一个半新不旧的粗麻口袋,撑开,把这些乱糟糟的野物扔进去,如果后世的人在史籍的夹缝中生出一个虫的躯体,会咬破袋子钻进去,在复杂怪异的气味中看到那种大如龙眼的紫黑色果实,它是蘡薁,《诗经》中的山葡萄。它们生长在豳地(今陕西旬邑、彬县)的林墅中,甚至还有声音从《山海经》里传来,去找吧,在泰室山,找到那种色泽像蘡薁一样的果实,吃了它人的眼睛就不会昏花;去找吧,在少陉山,找到那种形状像蘡薁一样的果实,吃了它人就不会愚笨。可是,蘡薁还是被请出了贾思勰的园圃,怯怯地望着西域的葡萄在藤蔓上哂笑。当然,还有橘柚,它们似乎就更不堪了,传言说,南康山中橘柚极多,随性所至,任意取食。有人带了果子回去,家人品尝后立即就病了,走路颠倒。醡多,实醡,在反着酸水的怪异空气中,贾思勰一再重申,非中国作物,种莳之法一概不知。
站在历史的洼地,贾思勰看到的“中国”就是北魏的疆域,在黄河的岸边,即使他的双手变作河流,他的指掌变作滩涂,他也永远无法邃晓河山的轮廓。
南与北的连接部位像某种动物细细的脖颈,被扭断,或者软软地耷拉下来。
也是在刚刚那场欢宴的数年之前,有一个南朝人站在虚与实的门槛外,轻轻叩响了园舍的门。他看见孩子们迎面跑来,邻人亲友上前道劳,在薄暮向晚温软的气息中,他在庭院中落座。这应该是他行役在外时无数次讬想的情景,他捏着肥美的蟹螯,一次次将虾碗中的酒饮尽,他睁开迷蒙的醉眼,看着妻子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一天,他什么都没做,他要放任自己的肢体被故土的酒泡得软软的;他什么都说了,对妻儿的眷爱对家国的恋慕,除了他在外遭逢的一切。
南梁刘孝仪,那年他出使归来,所有不愿提及的事都被他写在了给永丰侯的信里,极有韵律感的文字美得像一首诗,足践寒地,身犯朔风。暮宿客亭,晨炊谒舍。刘孝仪,这个出生在彭城(今江苏徐州)的文官,在经过颠簸不安的旅途后终于到了下榻的毡帐。他说,这里的人颇慕中国,治军仍沿袭着大汉的法度,城上的角楼还是汉时的形制,但,终究是蛮荒之地,酪浆难食。王命在身,时归玉门,荆棘载途,千难万险,我终于持着符节回到了故国。对了,我还带回来一根葡萄藤,我把它种在了故乡的园子里。
玉门、汉节、边塞、葡萄,所有人都会以为刘孝仪出使了西域,像张骞那样。
但是,史书中有轻轻的一笔,是北朝的男子取下蹀躞带上的短剑,在刘孝仪的信纸上划下一道难以言说的破痕。《资治通鉴·梁纪》载,梁大同四年,散骑常侍刘孝仪等聘于东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