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居折叠
作者: 关胜海桐路三楼一栋两室的居所,是我目前的家。入住以来,总是觉得房间阴暗又拥挤。一直以来,我没有将它当作家,对它也没有过几分热爱。我时常在抖音视频看到一些博主在直播自己的房间,那些亮丽的装饰令人眼前一亮。相比之下,我的房间是显得那么卑微,隔音效果也差,经常在半夜里能听到楼上吵架砸东西的声音。某个黑漆漆的晚上,我卧在床上,楼上的声音又开始响起。男人将桌子推倒在了地上,天花板震颤了一下,像是某人打了一个激灵。楼上的女人嘶吼着,开始操着各种难听的方言破口大骂,小孩呜咽的声音像气体一样飘浮在空中。紧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消说,我整晚都在脑海里想象着楼上发生的剧情细节。
听说楼上住着一对夫妻,四十多岁,每隔几天就会爆发一次大冲突。住在这里,始终没有安全感,倒不是因为他们打扰到了我休息,只是隐约感觉在搅动我思考些什么。这种对生活的审视,让人很有畏惧感。
我不明白自己的安全感是从何时开始消退的。在无数的日夜里,我蜷缩着身子,等待着黑夜过去。
我喜欢以全知视角来审视身边发生的一切。我固执地认为,身边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正如此刻,窗外的世界正在悄悄发生着难以想象的变化。
我的脚踩在褪色破损的木地板上,如坐在随着地球自转而远航的小船上。
这个房子,在我住之前有过许多主人。仔细去看天花板、墙壁、地面以及家具,便会发现他们曾在这里留下的印记。我对房间里细微的地方很感兴趣。比如,眼前白墙上凹陷下去的一块,附近还有彩色圆珠笔画的交错线条。那些近乎疯狂的线条在说明什么?我始终难以理解。也许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留下了一句大人无法理解的隐喻。
厨房里,油烟机下布满了油污。仔细一看,油污呈坚硬的暗黄色,无序地分布在油烟机铁皮的里里外外。我们搬进来前专门请人清洗过,只是油污已经渗透进去,成为铁皮的一部分,成为难以清除的痕迹。我们每一次做起饭来。油烟机机身总是颤抖着,发出轰轰轰的响声,像是一位老人背着沉重的东西在干咳。我家的孩子妙喻说这台油烟机老了。是的,日复一日的消耗,谁不是在变老呢。
看着眼前的油烟机,我已经想象出在这里生活过的主人们曾经的身影。油烟机下侧靠右的一个污点,也许是一个匆忙赶着做午饭的男人炒菜时不小心溅上去的,因为来不及收拾便匆匆离开了,这一个点便永远存在了,成为记录人们细碎生活的化石。如今他们虽走了,他们的历史还在我的房子里,并且还会和我的历史发生交集。
说到痕迹,房子里也有一些痕迹是我们留下的。比如房间的书桌上有一道黑色的烫纹。那是我妻子做完艾灸后交代我去把艾灸条熄灭,我正在处理着,老板的电话打来了,我不得不将艾灸条放在书桌边角,匆忙去接电话。回来时,书桌已经开始冒烟雾了。我心疼地看了很久,像身上某个地方被烫伤了。生活有时让你闲散到无聊,有时忙碌到让人应接不暇。我总是怀疑,我的房间里藏着一个巨大的旋涡,我在其中像是无从逃离的粒子。
阳光照在地板上,我注意到了好久没有清扫的地面,一层淡白色的灰尘积累在地面上。
我弯下腰,抚摸了一下地板,粗粝的感觉瞬间从指间传递到了我的神经。那时,我的脑海里同时在想着很多事情,生活问题、工作的事情以及接下来该搬居到哪里。拇指上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手指变得发黑,我快速用手拍下来灰土,像是生怕被肮脏之物污染了似的。我的视线开始向上移动。眼前的墙壁因为湿潮变得有些青黑了,这是我的书桌靠墙摆放的地方。因为这块墙有一片大窗户,对窗读书写作是一件惬意的事。此外,我还可以在这里聆听窗外的鸟叫,看一排排在风中摇晃的树。可以说,这是整个屋子最好的位置。莫名的伤感,慢慢地占据了我的心头。我仔细看着墙面,靠窗的房顶,是一片接一片的黑块。这些黑块是由小小的霉斑构成的,像是用久的物品慢慢地朽坏了。
谁能想到,居住了几年,房间会糟糕成这样?就像一个人从年轻到衰老的过程。
其实,也不仅是房子,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各种不舒服的症状。最先出问题的是咽喉。咳嗽不止,咽喉干痒,像是有一条毛虫在里面蠕动。我记得是一次感冒后,按照医生嘱咐,吃了很多感冒药,感冒好了,咳嗽却没有根除。
我想了很多招对付它。比如,抖音上一个医生告诉我,可以用按摩的方法,借用手指的揉搓产生压力,作用在受损的地方,让它慢慢消肿。于是,每次睡前,我躺在床板上,闭上眼睛,用食指和拇指交错着在我隆起的咽喉上作用着,均匀的力道拉着我的表皮。这时,楼上仍然时不时传来吵架的声音,我用一对绵柔的耳塞堵住了耳朵。一切无济于事。我感受到了咽喉处深深的奇痒。这痒并不是在表面而是在很深很深处的咽喉。我没辙了,只能去医院做检查。不然,我连夜的咳嗽将终日影响妻子和孩子的休息。
在医院里没有查出咽喉有什么问题。该做的什么CT、喉镜都做了一遍,没有什么毛病。医生最终给我的诊断是咽喉炎,说这是一个治不好的慢性病。我陷入了沉默。
我一个不怎么爱讲话的人,是如何得上咽喉炎这种病的?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他,这病该怎么调理?医生说,要饮食清淡,少讲话,多喝水,另外一定要多锻炼。你们这小年轻,整天窝在家里,身体素质太差了,有时间就得运动。
运动。我叹了一口气。自从我住进城里,运动就成了离我最遥远的一个词语。我的寓所位于三楼,空间大小五十平方米。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地方,下楼和在房间里运动都不方便,再加上我这个人偏向安静,所以,运动成了我无力去执行的药方。我知道,我的病症不在表面,是在心灵深处。我是一个对安静生活十分饥渴的人,喧嚣是对我能量的一种消耗。我每天都需要大量的安静来填补心中巨大的空洞。我想到了凡·高的《星月夜》,那些抽象的黑洞日夜不停地旋转着,吞噬我所有的宁静。妻子常常以空心人来称呼我,这是一个贴切的形容。从何时起,自己变得那么依赖安静。我也不知道。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是睡眠。睡眠不足,睡眠质量不好。每天清早起来,我做的第一件事件便是起床,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做梦和睡觉成了对于我身体元气的消耗。睡觉之后,我必须把阳台门拉上,让自己一个人待在阳台逼仄的空间里发呆。也许,像我一位朋友描述的现代生活一样,把一切都关闭在了外面,我们便拥有了安全感。
我抬起头,望着窗外纷繁的世界。此时,对面正在修建着新的CBD。在我们小区旁边,一栋栋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它们的身体结构虽然还未完成,但已经能够感受它们所释放出来的能量,像波一样,每天一遍又一遍涤荡着。高楼正在长高,周围的快速变化,像是波涛翻涌的海洋。我像是一个把自己关在盒子里的漂流的人。
房间里有一些闷热。老板的电话又打来了,让我去公司紧急处理一个项目。我耸了耸肩,戴上了帽子。走在街道上,地铁里的人汹涌地迎面而来。我蜷缩着身体坐在地铁的角落,却发现这里到处是像我一样的人。有那么一刻,我有些恍惚,是不是我的眼前有无数面镜子。拿手机,扫码,出地铁,扫码,进公司,扫码,骑车回家,扫码。这么一来,我只得背负着二维码的标签。这些标签慢慢地和我的房子关联在了一起,成为我赖以生存的现实。
但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幻想疾症。生活不完全如此,是折叠复杂的多重视角。
此时,我想到了一个药方,假如人可以像树木一样昂扬着头颅,站立成一尊静止的雕塑,也许便可以获得不受时间空间的独立生命活动。想到这里,我加快了脚步,匆匆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