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市
作者: 谭登坤俯视中的往事
在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我得以俯视和更加透彻地冥想。透过五十年的云遮雾绕,一位青葱少年,他逐渐从白色的云团中翩翩而出,他胯下的白马和手中的长剑都超凡脱俗。他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浓黑的短发稍稍卷曲,宽阔明亮的前额,绷紧的嘴唇,下拉的嘴角,都显出少年的倔强。尤其他那双眼睛,柔情似水,又锐利如电。这位少年脸色洁白潮红,目光异常坚定。他亭亭玉立,英俊硬朗。他的前方一片灿烂,似乎拥有整个世界,他的身后气象峥嵘,似乎统率千军万马。只是,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少年时意气满满的灵光,只在他的头顶上昙花一现,便驾着五彩云团,乘风而去。留给他的,只有一双稚嫩的脚板,还有一双容易流泪的眼睛。
五十年之后,坐在拥挤的机舱里,我妹妹春红说,大哥今年该七十岁了吧。
飞机穿过云层,就像穿越一重又一重时光的迷雾。机舱外乱云翻卷。一匹白马扬鬃奋蹄,在乱云中奔腾。一个两岁的孩子,兴奋地大叫,妈妈,马!妈妈不得不把这个两岁的孩子揽在怀里。妈妈也发现了,那匹白马正扬鬃奋蹄。噢,马上还坐着一位叔叔,是一位邮递员啊。春红依然陷在深思里,她说,邮递员不是骑马来的。
的确,邮递员不是骑马来的。他骑在一辆高大的金鹿牌自行车上。自行车的后座上是一挂绿色的褡裢,里面装满了各种书报。前梁上,还有一个紧锁在车架上的三角形硬帆布包,布包里装满了信件和一些更重要的文件。那个布包总是被锁得严严实实的。那是一把小巧的暗锁,它的钥匙就挂在邮递员的腰带上。这辆笨重的自行车沿着我童年里模糊的小路,坎坎坷坷地一路驶来。自行车在村路上依然飞驰。邮递员脚蹬踏板,前倾着身体。自行车的两个轮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一根根车辐转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伞盖。我惊讶地望着它,张大了嘴巴,不知道邮递员前倾的身体跟飞转的车轮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这辆绿色的自行车神秘而高贵地在乡村土路穿梭,不时穿过胡同。跟凌乱的村子比起来,不仅仅自行车,连邮递员那身整洁挺括的暗绿色工装都闪烁着光芒。它真像一匹在乱云中蓦然飞过的天马啊。钻进胡同,它车轮子上的那些锃亮的车辐才清楚地显现出来。它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们像那个两岁的孩子一样欢呼。它要是在谁家的柴门前停下来,那就更了不得,那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似乎,总是在午饭的时候,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起来。春红第一个冲出去。她还赶不上那辆自行车的车把高。她仰脸看着那个又高又瘦的邮递员。邮递员打开前梁上暗绿色的帆布包。邮递员从布包里抽出一个信封。他把那个信封举起来,站在我家门口大声喊着我爹的名字。我爹从灶前的草墩子上站起来,来不及咽下一口玉米饼子,两腮鼓胀着,手里举着一枚小小印章,快步从屋里走出来。邮递员打开一个鲜红的印盒,里面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红,如血,邮差把印章蘸一下,在那个小本子上印一下,又在那个信封上印一下。爹接过那个信封,用手紧紧攥着,生怕那个信封会突然飞走。那个信封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我爹的手里簌簌扇动起来。我早已明白,按上那个鲜红的印章,就可以去邮局领钱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那枚小小印章唯一的用途就是给邮递员盖章子用的。
我感到惊讶的,是另一件事。我一直以为,这些记忆是属于我的。我一直以为,就像眼前那个两岁孩子一样,我妹妹的记忆应该是模糊的。可是,她不但记住了那辆金鹿牌的自行车,那位又高又瘦的邮递员,她还记得那张汇票,记得邮局。她记得,那张汇票通常会引爆一串爆竹,或者一场大雪,或者爆竹和大雪一起爆发。邮递员一到,年关也就到了。她记不起的,是那张汇票跟母亲那场旷日持久的病,跟医院,跟每天晚上萦绕在她梦中的挥之不去的药香有什么关系。春红说,我对中药的记忆,从一岁就开始了。春红说,连母亲的奶水里都有中药味吧。春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那些本来已经淡漠的童年往事在弥漫的药香里,在一碗一碗黑色的浓稠的药汤里逐渐凸显出来,清晰起来。
最清晰的记忆里,注定还有东北,我爹称为关外。我们一起记住了我大哥,记住了山市,那个充满传说的地方,山市,听起来像仙境,既神秘,又富足。我不止一次地冥想,我大哥小小年纪闯关东,他是去那里淘金子的。在我的想象里,常出现一个又深又暗的山洞。山洞里有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像一个小小的幽灵在飘忽、跃动。洞壁上金光闪烁,是一块硕大的狗头金,大哥手中的镢头沉重地落下去,又落下去,嵌在石缝儿里的大块的金子轰然滚落,发出光芒。我大哥刨出了金子。一块块金子在他的脚下滚动。金子越来越多,发出的光芒淹没了那盏小小的油灯,照亮了整个山洞。我大哥挖啊挖,他掏空了一座大山。他用挖出的金子盖起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在我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代,我都在猜测着我大哥在那个叫山市的地方安营扎寨,幻想着他号令三军的情形。他建设的城堡在一片山林里峥嵘耸立,他走过的地方山花烂漫。年关到了,邮递员来了。我大哥派遣一位年轻英俊的邮递员,骑一匹快马,把钱送到家里来。怎么又变成了快马?少年的梦中,总是缺不了一匹马。得得的马蹄声激动着少年的心。那是一匹白马,它有飞翔的本领,远隔千山万水,都能自由来去。可是,大哥他就不能骑上这样一匹白马,把闪闪发光的金子亲自送到家里来吗?
我眼睛酸热,举目窗外。飞机从浓锁的云层里一跃而出。它把云层远远地压在下面。远处耸动的云头像狂怒不羁的大海,又像一座座山峰,一道道闪电又将一座座山峰陡然劈开,这奇异的景象让我心潮澎湃。它们像一场历史的演绎,像回放,把亿万年里沧海桑田的波澜壮阔压缩在一瞬,生动地呈现出来。头顶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碧蓝碧蓝的天空和灿烂新鲜的阳光。也许,在一万米的高空,我轻松躲过了一场狂风暴雨。我在一个独特的时刻,站在一个独特的视角,目睹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天外之天,象外之象,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我成为一个旁观者。
这是一次独特的旅行。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东北那个藏在白山黑水之间的小村子,就是小村子里那个我称之为大哥的年届古稀的老人。我跟他,似乎从未谋面。我们没有在同一片屋檐下生活的经历。我在想,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能认得出他的模样吗?我又非常自信,似乎那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我已经去过千百次;那个少小离家的闯关东的老人,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心连着心,一直共同着命运。就像春红那些儿时的记忆一样,她咽下的第一口奶水里,就已经掺进母亲心底的苦涩。这是一根脐带连通的血脉之源,我,不是旁观者。世间,从来就没有一个旁观者。现在,我已清楚地知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我大哥淘金的那片雾障之地还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宁古塔。千百年来,那里曾经是朝廷要犯的流放之地。我大哥,起于少年的这一场自我放逐,在跨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想过要再回到家乡。可是,他真的没有想过吗?
舷窗外,刚才那匹在云彩里奔腾的快马终于隐匿了踪迹。也许,它又选择了另一位少年,去装点另一场梦境。我大哥用五十年的生命走过的一条漫漫长途,现在,我将它压缩成两个小时。崇山峻岭和风雪载途都被省略。山市,这个我大哥终其大半生的淘金之地,我就这样轻易地一脚踏入,我一时觉得,这对我大哥,对这片山水,都太过轻慢乃至亵渎。我本来应该更庄重而且虔敬的。
山市
山市太小了。
在一份大比例尺的地图上,我依然找不到它的踪影。借助手机,将比例尺尽量放大,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黑点旁边,写着两个极小的汉字:山市。它黏附在一条细如蛛丝的黑色线条上。这条线,当然就是山市河。它那么细,细到几乎所有的地图都忽略了它的存在,更别说它的名字。这一条细小柔弱的藤蔓上,连一只蚂蚁也站不住。
山市河黏附在海浪河上。海浪河一路向东,一头扎进牡丹江。牡丹江的线条稍稍粗壮了。它有力气向更远处跋涉,它把它长长的手臂伸向松花江,伸向黑龙江。黑龙江就像一根生长了一个长夏的藤蔓,它生长得倔强而粗壮。我想象着,把这根藤蔓提起来,那上面会带起长长短短的枝条,枝条上缀结着大大小小的果子。而在它的末梢儿,那颗隐藏最深的果子,就是山市。
这片土地在五十年前,敞开怀抱,收留了一位年轻人。之后,山市,这个名字和这片土地,在我的心里便有了生命,开始生长、葱茏,牵动起我的情思,并在一年年的盼望中,成为我的向往。这是我大哥交付了生命和心血的地方。种种猜测、寻找,以及推理和证明相互交织,在我的脑子里打架。直到我望见山市火车站硕大的招牌,山市这两个字,才像突然打开的一道神秘的门,隐藏于门后的那一片幽深的山河和陡然清晰起来的烟火哗然绽放。人烟辐辏的街市,青黛的远山,还有那条被忽视的河流,一时都像澎湃的河水一样发出轰鸣。一层一层走进这座城市,森林、稻田、楼房接踵而至。我疑心,是画图的人搞错了。这么一大片磅礴的山河,怎么就可以被忽略呢?
一片突然放大的山水,给我的视觉带来困惑。在山市的每一天,我的方向感都是错乱的。我大哥的房子肯定是南北向的,可我一直觉得是东西向。每天一开门,正对着升起来的那轮朝阳,它笑眯眯的,它从南方升起来了。这种感觉最初建立,是在林海中一片靠山而建的板房前。当时正是正午,我总觉得那片板房背依大山,面西而建。在大山面前,房子显得那么小,那么矮,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就被林子给淹没了。房前是一条穿林而过的小路。我们从小路上迤逦而过。从此,那几间小房子就成为坐标,顽固地占领了我的记忆。这让我对山市的认识永远有90度的偏差。森林无际,道路蛛网般交织,小小的山市也太大了,大到我无法辨别,大到我对它的认识和把握都有点无所适从。在模糊的判断中,我一次次原谅自己,一次次将错就错,连带着对山市的许多认知都可能错位、失真。一直到离开,我对山市的认识都不敢说是真实的,更不敢说是准确的。这是我的愚钝所致。
比如眼前这条山市河,它肯定是自北而南流出大山的。现在,它在我的眼前,却是顽强地自东而西,汤汤滔滔。这令我当时非常惊讶。这条河在周遭群山的滋养下,常年奔流。河水在布满山石的河床上激起浪花。浪花带着轰鸣,溅起雪白的泡沫,却在落下的一刹那变得浑浊。浑浊成为一种力量。原本柔弱清澈的一条条小溪,现在长成粗壮的根脉,它扭动,翻腾,咆哮,撼山动地。它喂养了山市,让这片山间平原繁盛富足。我曾经追问这条河的名字,我大哥茫然地说,一天天大河大河地叫着,可它叫什么哩?在大哥和嫂子眼里,这条河就跟眼前的乡亲一样,是兄弟,是姐妹,一定要问它正式的名字,倒想不起来了。
在地图上,山市河那三个字不是像通常的河流标注那样是沿河散开的,而是像标注一个村庄那样,是写在一起的。只因为它太细弱太短小了。即使在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这个名字跟这条河流,也都那么细微、短小,短小到伸展不开它的身躯。它的名字,也只能那么拥挤着,簇在一起,不仔细寻找,就极容易忽略。山市河的波涛,却掀动起我长久的思绪。我大哥闯关东的过往,以及他在这个藏在大山里的村庄扎下根须的经历,那些深埋在青山背后的苦难,都如眼前奔腾的河水。它两边的山坡一片葱郁。其中的一面山坡上,就埋葬着我嫂子,那个繁衍了一长串子孙,最后把自己也留在青山之中的女人。葱郁的山脚下,是平展展的稻田。大哥用手一指远处,那片青翠的水稻。大哥说,这里有七八亩上好的水田,那都是我一镢一镐刨出来的。是啊,山市,它在我大哥心里,是肥沃的土地,是雪白的稻米,是一山一石、一田一垅,他可以叫不出大河的名字,可他眼前的每一滴雨露、每一朵浪花,都像他眼角的泪水,像他额头的汗滴一样,是从他的血脉里流出来的。在奔涌的历史之河中,它就像河边的一粒沙,一心一意地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就像我大哥、我的侄子侄女,以及他们身后那群生机勃勃的后代子孙们淹没在人群里一样。这一片人家,这一座小城,它的纵深太深,它的声音太小。少有人知道他们和他们的生存、挣扎、奔波、向往,以及河流一般狂狷不羁的奔放。
在我的一千种假想里,山市像林海雪原上的一只豹子,像牡丹江里的一条鱼,像一阵松风,一片雪花。它曾经遥远,飘忽,它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越是这样,就越激起我的向往,让我在一千遍想象里,踏过重重关隘,去寻找它的遍地风流和人间繁华。今天,我终于站在我大哥的房子前,虽然我的认知会有错位,就如那轮从南边升起的太阳和这条向西流淌的河流,可我听见了它的呼吸,触摸到了它的温度。它的细枝末节都触动着我的灵魂,让我感到灼烫,也感到疼痛。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在同一条根须上流淌的血脉。在我的心灵地图上,它永远是辽阔的、生动的,带有声色和歌哭。
山市的早晨
山市,就像一个聊斋里的名字,带有某种仙气和灵气。山市的早晨,更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云雾缭绕之间,如入仙境。周遭的大山上层峦叠翠,将一片平展展的田园紧紧围住。清冽的空气经过森林的一万重过滤,被山风吹送着掠过田野,直入肺腑,激活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难怪年届七旬的大哥依然那么脚步轻健,行走如风。他在河堤上迈开大步,要跟奔腾的河水比赛似的。我跟在大哥身后,不时地紧跑几步。大哥发现了我的尴尬,便停下脚步,注视着岸边的田地。他凝望田野的眼神让我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