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风年味
作者: 张涛1
我瞅了瞅娘不在家,就手忙脚乱地打开箱子,翻出那件红色的碎花褂子,急匆匆套在身上,边扣扣子边跑出了院门。左右看了看,胡同里没人,紧跑几步,就到了大街上。
明晃晃的太阳悬在东南坡头,我身上的红褂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鲜艳眩目,就像一簇鲜红的花朵在旺泉村街上跳动。来到大队屋前的广场上,那里果然人多,一些老头老太太正坐着晒太阳,四五个抱孩子的媳妇围在一起逗弄着孩子,还有七八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耍,女孩子们在踢毽子、拍线球、赶陀螺,男孩子们在追逐嬉闹。
一个叫小铃铛的女孩“哎呀”一声,她眼尖,最先看到了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眼睛瞪得铃铛大。她跑到我跟前,用手摸着我身上的花褂子,艳羡地说,真俊,才做的?你爸爸给你割的?我心里美滋滋的,嘻嘻笑着点了点头。我爸在城里上班,吃国库粮村里人谁不羡慕?他经常给我们兄妹两个买新衣服、好吃的,谁不眼馋?那些正在玩耍的孩子都跑了过来,把我围在中间,纷纷摸着我身上的衣服,嘴里发出“啧啧”声。一个叫小牙狗的男孩扯拽我的衣角有些用力,我打了一下他的手说,小牙狗你作死呀,看把我的衣服拽破了。小铃铛也说,拽破了,小牙狗你赔得起吗?
旁边的马颂爷爷嘴里“吧嗒”着长烟袋,面露笑容,婷婷又穿上花衣服了!那群老人都朝我看来。一个老婆婆说,我这一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另一个老太太说,别说穿,见也没见过几回!那几个抱孩子的媳妇也围拢过来,议论评价着。有的说这是什布的,有的说这是卡基的,还有的说这是涤纶的。有一个媳妇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婷婷,你的褂子下角怎么不一样齐,一长一短?原来衣领底下的扣子扣错了,把第二个扣子扣到第一个扣眼里了。我红着脸慌忙解开重新扣。
我在大街上显摆完回家后,娘见了就发起脾气来,这是过年的新衣裳,你咋现在就穿上了?过年还有三四天呢,你就等不得了?边骂边从我身上把褂子扒了下来。
腊月二十五,旺泉村家家户户开始蒸饽饽、发糕、豆包等。我家经济状况比较好,娘和奶奶蒸了些白面饽饽和豆包,还有少量玉米面发糕。村里其他人家只蒸少量的白面饽饽,用来当供品、走亲和待客,自家人只在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其他主要蒸些玉米面掺红薯做的发糕。而一些生活条件差的农户,蒸的白面饽饽更少,大部分是些玉米红薯发糕,甚至还蒸一些地瓜干粉做的黑面团子。
我拿着一块刚出锅的白面饽饽跑到大街上,小口咬着,细嚼慢咽,有意拖延着吃饽饽的时间。看到小牙狗和愚瓜两个男孩靠在屋墙上嬉闹着,我便凑了过去。小牙狗手里拿着一块褐色的菜团子,愚瓜手里拿着一块黄色的红薯玉米发糕。他俩看着我手里拿的白面饽饽,眼神有些发直。看到他俩的样子,我把拿饽饽的手端在胸前,将左腿蜷了起来,只用右脚着地,蹦跳着在原地转了个圈。愚瓜说,婷婷,你家蒸的饽饽真白!我“嗯”了一声,继续在原地用单脚蹦着。小牙狗问,婷婷,你家蒸的白面饽饽多吗?我应着,多,很多很多,还蒸了白面豆包。我挺讨厌小牙狗,有一次我吃饼干,胸前的衣服上落了些饼干末末,他就把嘴凑到我的衣服上,用舌头舔那些饼干碎末,馋得真像只小狗似的。只听愚瓜又说,我咬一小口尝尝饽饽是什么味道行吗?我说,你没吃过饽饽吗?愚瓜说,吃过,可忘了是什么味了!我将饽饽伸到愚瓜嘴边,说,一小口,要少咬呀。愚瓜咬了一小口,细细品尝着。小牙狗也说,我也咬一口。我瞅了他一眼,没有让他咬的意思。小牙狗说,你让愚瓜咬了,为什么不让我咬?愚瓜也帮腔道,婷婷,你就让他也咬一口吧。我不情愿地把饽饽送到他嘴下,哪知小牙狗张开大口,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一块饽饽让他咬去了一半,还差一点咬到我的手指头。我“哎呀”了一声,踢了小牙狗一脚,恨恨地骂,馋鬼小牙狗,你馋得要死呀!
2
我“砰”的一声推开西厢房的门,把哥哥冬子吓了一大跳,他脸色都变了。他惊恐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看是我,脸上便显出愠怒,你咋来吓我?原来他正在偷爷爷买的鞭炮。爷爷赶集买了一布袋鞭炮,准备在大年初二送“家堂”时燃放的。这些买鞭炮的钱是卖掉祖坟地里产的板栗换来的。哥哥整天惦记着爷爷买的鞭炮,多次解开布袋拿出鞭炮看,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不敢偷整挂的鞭,就把鞭炮拆散了,把七八个零散的爆仗装到衣兜里。我对他说,你给我两个爆仗,要不,我就告诉爷爷。哥哥说,你敢?爆仗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女孩子不玩这个。我说,我也玩,你要是不给,我就告诉爷爷。最后哥哥只好给了我两个。
哥哥把爆仗揣在兜里,带上火柴,从院子里找了个喂鸡的破铁碗,来到大街上。街上早就聚了一大群孩子,小牙狗、愚瓜、小铃铛、青麦,还有刀螂、豌豆、瓦碴等十几个人。冬子哥手拿一个爆仗晃了晃,那些孩子就呼叫着围了过来。冬子哥把爆仗的引信捻了捻放到地上,刚要划火柴点火,被刀螂一把将火柴抢了过去,说,我来点,别炸着你。冬子刚要把火柴抢回来,刀螂已将火柴划着了,弯下腰去点爆仗。冬子哥见爆仗的引信已点燃,忙把手中的破铁碗扣了上去。孩子们四散开来,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盯着铁碗。“轰”的一声响,铁碗飞上了天,地上冒起一团浓烟,孩子们看着空中的铁碗,拍着手跺着脚高喊起来。
3
年除夕上午,旺泉村热闹起来,喧天的锣鼓声响彻全村。我和冬子哥听到锣鼓声,就从家里往外跑。到了大街上一看,成群结队的男女青年,抬着用红纸扎成的大横匾,上边缀着大红花,写着“光荣人家”,足有三十多张。后边还跟着大群青年,挑着水桶,扛着扫帚和铁锨,挨家挨户给烈军属挂光荣匾,贴春联,挑水,打扫院子。很多孩子都欢笑跳跃着跟在后面看热闹。青年们给烈军属挂完了匾后,又打扫村里的卫生,把大街小巷、角角落落清扫得干干净净。
家家户户都开始贴春联。鲜红的春联贴到了院门和房门上,全村都红火明亮起来。
我和冬子哥走到马颂爷爷家门口,冬子哥大声喊起来,倒了倒了,爷爷,倒了。正在贴春联的马颂爷爷回过头问,倒了?咋倒了?冬哥说,你贴倒了,底朝上了。马颂爷爷吃了一惊,倒了,这还了得!趁抹上的糨糊还未干,赶紧往下揭春联。冬子哥说,是左边倒了,不是右边。马颂爷爷又赶紧去揭左边的。
走到明友大爷家院墙外,看到他正在院子里杀鸡。他把那只大红公鸡的脖子扭过来,薅掉脖子上的毛,然后用菜刀割了一下,殷红的鸡血流出来。明友大爷把鸡扔到一边,鸡在垂死挣扎着乱扑棱,又站了起来,耷拉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张开翅膀飞到院墙外,在大街上乱飞起来。明友大爷赶紧找了个搂草的筢,满大街赶着捉那只鸡。我和哥哥撒开腿去帮着明友大爷捉,围追堵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只大公鸡越来越没了劲头,一下子钻进一垛柴火堆里。明友大爷要拱进去捉,可他个子大拱不进去。哥哥说,我来。边说边钻进柴火堆里把公鸡捉了出来。
年除夕下午,旺泉村一派忙碌的景象。村民们劈柴、备草、扫院子,到菜窖里扒菜,到井台上担水,把水缸担得满满的。
各家屋里屋外焕然一新,虽是破屋子旧房子,但里边的墙壁已刷上了一层黄泥巴,屋顶的灰尘也扫了个干净。
按旺泉村的习俗,人们带上黄纸,到墓地给祖宗上坟烧纸,请去世的祖先回家过年,这叫“迎家堂”。
我爷爷将“家堂”迎回家后,便把捣米碎面的碓摘下来拦在大门口,寓意是不让鬼魅邪祟闯进家来。
他还在香炉里插上三炷香,点燃后挂在大门的门框上,左右两边一边一个,青烟袅袅,香气扑鼻。
爷爷进屋后,又把搁在橱顶的一卷画轴取下来,拍打干净上边的灰尘,展开后挂在堂屋正面墙上。这个方位是“神位”。那是一幅很大的“中堂”挂图,又黄又黑,陈迹斑斑,不知被几辈人挂过了。上边画着几个怪异的老头,穿着宽袖长袍,有的手里捧着金元宝,有的拿着宝葫芦,有的端着大寿桃。还画着几个肥头大脸的胖娃娃,光着屁股,扎着辫子,有的提着铜钱串,有的抱着苹果,还有的燃放爆竹,一个个显得滑稽可笑。
我说,画上都是些什么人呀?样子真吓人!
冬哥说,是些魔鬼吧!
爷爷虎着脸,去去,过年了,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和冬子哥都嘻嘻地笑。
4
太阳下山后,那片火烧云也暗淡了,夜幕很快拉了下来。喧嚣、热闹、忙碌的旺泉村消停安静下来。
晚饭前,爸爸单位里一位叔叔骑着自行车捎来口信说,爸爸过年在单位值班,要到年初二才能回家。
晚饭后,娘用传盘把大饽饽端出来,让爷爷摆放在“中堂”画下方的八仙桌上,这是给神仙和列祖列宗上供品。爷爷还在八仙桌的两边点燃了两根又粗又高的蜡烛,在八仙桌正中的香炉里点燃了三炷香。在烛光的映照下,香烟缭绕,中堂画上那些老人和小孩都显得神秘起来。
除夕夜很肃穆静谧,一切都要悄无声息地进行。干活不能弄出动静,做事不能有声响,说话要压低声音,小孩更不能大声喧哗、胡言乱语。娘对我和哥哥说,大年五更里只能说好听的话,不能胡说八道,不吉利的话一定不要说。我问娘,不能说死人的事吗?不能说掉到井里了吗?娘瞪了我一眼,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哥哥也问娘,大年五更里死了个驴,不好也说好吗?娘瞅了哥哥一眼,抬起手装出要打的样子吓唬他。
奶奶和娘在包年夜饺子,不时低声说着什么。爷爷在折叠黄纸,用剪刀裁开,准备在吃年夜饺子时烧。我和冬子哥连连打着哈欠,上下眼皮在打架。奶奶看了我和哥哥一眼说,困了就去睡吧,过会儿起来吃饺子。
睡得正香,娘把我和哥哥推醒,快起来吃饺子。
我慌忙爬起来穿衣服,仍是睡眼蒙眬。村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既是几百年来的习俗,也是辞旧迎新的仪式,时间是午夜十二点,标志着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了。正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我和哥哥都长了一岁,他十一岁,我九岁。
冬子哥光着脚丫子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喊,爷爷把鞭炮放了吗?娘一把把他拽回来,快穿上鞋,爷爷把鞭炮给你留着呢,快穿上鞋去放。
爷爷已经将鞭炮挂在一根细长竹竿上,冬子哥跑过去抓起竹竿,让爷爷快给他点火。爷爷边划火柴边说,挑高点儿,挑高点儿。鞭炮点燃后,爷爷也伸出一只手帮冬子哥挑竹竿。鞭炮在空中啪啪炸响,把半个天空也照亮了,整个院子更是通明雪亮。我往后倒退了几步,靠墙站着闭上双眼,捂上了耳朵。
放完鞭炮,爷爷又在院子里点燃一堆黄纸,他用一根木棍挑着火堆,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显得那么认真和投入,满是虔诚和喜色。
这时,小牙狗、刀螂、愚瓜、瓦碴等几个孩子挑着灯笼进了院子,满地上寻找着没有炸响的瞎爆仗。我也凑上前去,看他们找到了没有。他们找了一阵儿,又到别家去了。
进了屋子,冬子哥端起一只碗,拿筷子就要吃饺子。奶奶说,不急不急,先让老祖宗和神仙吃,他们吃完了咱再吃。冬哥问,神仙和老祖宗在哪里?说着,他的眼四下睃寻着,萌态十足。奶奶只是笑,不说话。我问,奶奶,是不是神仙在天上,老祖宗在坟里?娘又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头说,闭嘴,又要胡说了!
爷爷端起一碗水饺,用筷子撕开一个,夹出里面的一点馅子奠到灶门口,又在“中堂”画轴下的八仙桌前奠了奠,便将两碗水饺放在八仙桌上,拿两双筷子放在碗上。
等神仙和老祖宗“吃”完了,全家人才围在一起吃年夜饺子。
5
大年初一拜年了。
天刚蒙蒙亮,小铃铛、豌豆、青麦等几个女孩子就来找我出去拜年;小牙狗、刀螂、愚瓜、瓦碴等男孩子来找冬子哥。家里一共来了十多个孩子,屋里闹哄哄的。奶奶把爸爸让人捎回的水果糖分给他们,每人两块,他们高兴极了,都舍不得吃,装进衣兜里。
我们十几个孩子涌出了门,要到街坊邻居家拜年。旺泉大街上人来人往,成群结队,说着笑着,走东家串西户,热闹异常。
我们就近涌进马颂爷爷家,马颂爷爷喜眉笑眼地把我们招呼进屋子,我们争相问马颂爷爷和马颂奶奶过年好,又齐刷刷跪在炕前给两位老人磕头。三个头磕完,坐在炕头上的马颂奶奶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疙瘩来,解开后,慈祥地笑着,把一分分的硬币塞到每个孩子手上。孩子们接过那一分硬币,心里十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