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作者: 邱青瑞

“养牛为耕田,养猪为过年。”过去在老家,一进入腊月,就陆续有人开始杀过年猪了。在猪的声声嚎叫中,过年这场大戏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杀年猪是乡村过年时最具仪式感的大事。杀猪前,村里人会翻翻皇历,看看哪天皇历上写着诸事皆宜。杀猪请人帮忙要提前打招呼,腊月里大家都很忙,但最关键的是要看杀猪匠的时间,村里会杀猪的人不多,需要提前排日子。

确定好杀猪日期了,接着就是筹备和等待。杀猪前,待宰猪要空腹一天或半天,这既是为节省一些粮食,也为宰杀后好洗胃肠。

我们家杀年猪,通常是在清晨。母亲说,早晨的猪警惕性小,好抓,再一个就是少见血光,图吉利。当然,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选择清晨杀猪是因为气温低,有助于保持肉的鲜度。

凌晨三四点钟,父母就起床了,他们要赶在天亮前将两大锅的水烧开。烧水用的是柴火,是父亲半个月前从山上背下来的。父亲负责挑水劈柴,母亲负责烧火。灶膛里的火在阵阵浓烟和母亲的咳嗽声中渐渐烧起来了。那映红了母亲脸庞的火,是我儿时最温暖的记忆。每次在灶膛烧火的时候,母亲都会在灶膛灰里埋上几个红薯或土豆,那种用柴火灰煨熟带着烟火气息的红薯或土豆,其美味远胜于用现代任何烤制工具烤出的味道,现在想想都忍不住要吞咽口水。等水快要烧开的时候,母亲就把我和姐姐叫起来,让我们去请村里帮忙的人。柴火堆煨熟的红薯地瓜已经换了好几波了。烧火,收拾屋子,做着杀猪前的各种准备,无暇做早饭的母亲,只能用烤熟的红薯土豆来填饱我们的肚子。

临出门前,母亲会塞给我和姐姐一人两个地瓜或土豆,说是暖手充饥。天刚放亮,空中还留着半轮圆月,放着凝冻的光。村中的大路上,已有挑担背篓的人在走动了,他们多是从山里来镇上赶集的人,肩上挑着或背着一些自家的土特产等到集上出售,如红薯、土豆、粉条、薯糖、玉米、茶叶,然后再置办一些年货带回去。

需要请谁帮忙,父亲提前已打好了招呼,出于礼貌,早上也会让我和姐姐再去请一下。杀猪匠通常都是我去请,因为他是我“干达”(就是干爹)。每次我叫他的时候,他都会非常开心,逢人就夸我懂事。听父亲说,我“干达”最初在一家国营煤矿个工人,后来不干了回来做农民,而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工人”。据说他干上杀猪这个行当,是因为一次赌气。当时我们村里没有杀猪匠,到年根需要杀年猪时候,要到别村去请。那一年,他家要杀年猪了,他已提前和邻村一个杀猪匠约好了时间,可到了杀猪那天,大家左等右等不见杀猪匠来,他跑到杀猪匠家里一问,说被别人请走了。当时,他气得大骂杀猪匠不守信用,并扬言再也不会请他了。回到家中,他又被媳妇一通埋怨,说没早点去请,又说水已烧开好几遍浪费了好多柴火等。他一听,无名火腾地一下起来了,冲着媳妇大声嚷道:“没有了刘老二(杀猪匠),我们这猪照样杀!”

“请谁杀?”

“我自己来。”

前来帮忙的人本以为今天这猪就杀不成了,就想回家。可一听“工人”说自己来杀,顿时来了兴致。俗话说得好,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们一边数落杀猪匠的不是,一边怂恿道:“你在矿上干过,是见过生死的人,这回不蒸馒头争口气,刘老二能杀,你也行。”

“多大点事,都是两个膀子一个脑袋,刘老二能干我就干不了?”

没想到他这一冲动,竟真做成了,而且还出了名。一些急等杀猪的人慕名而来请他。他倒也爽快,来者不拒。为了应杀猪匠这个名号,他找人专门打制了一套杀猪工具。后来,他因“一刀见血”的杀猪技艺和重诺守信的声誉,短短几年内就声名鹊起,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

等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杀猪匠就示意用猪食诱捕待宰猪。饿了一天的猪,听到猪食响,立马爬起来,一头扎进猪槽吃起猪食来。就在猪埋头吃食的时候,请的帮手们悄悄走到猪身旁,几人同时下手,有抓猪耳朵的,有薅猪鬃的,有抓腿的,有抓猪尾巴的,一起用力将猪拽出圈舍,将其按在了杀猪凳上。猪刺耳的号叫随之而起,像呼啸的爆竹一样划破清晨的寂静。

杀猪匠已穿好了罩衣,锃亮的杀猪刀闪着寒光,动刀前,他会念叨几句:“猪哇猪哇,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念完,只见刀光一闪,猪脖子一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像小说里的刀客一样手法干净利落。

“好刀法!”围观的人忍不住高声喝彩。

随着血的喷涌出,猪的号叫渐渐弱下去,刚才还在乱蹬乱踹的猪腿也停止了动弹。

等猪断气了,接着就是给猪煺毛。杀猪匠先将烧开的水倒进一口大黄缸里,然后用凉水勾兑。对于水温的掌控,也是评判杀猪技术优劣的重要指标。水温太高或太低都不行,水温高了会烫坏猪皮,水温低了猪毛不好煺。关于水温的掌控,全凭经验和感觉。

猪入桶前,杀猪匠会在猪下颌处用刀穿一个洞,拴一个绳索,作为猪身入水翻滚牵引绳用。在黄缸里给猪煺毛时,一般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抓住头部的绳索,一人抓着猪尾巴,让猪身在热水中游弋或翻滚,使其充分浸泡。同时,两人不停地用工具去腿毛。

在猪通体被浸泡充分后,杀猪匠就会让人用木杠或扁担将猪身架在黄缸口上,继续煺毛。为了把猪毛刮得更干净,杀猪匠会在一头猪上切开个小口子,然后用一厘米粗细、两米左右长的“通条”从切口处插入猪皮下,并向背部、腹部、腋下等各个方向捅插一番。捅完后,杀猪匠就用嘴对着切口吹气,在吹的过程中,旁边的人还要抡棒去捶,主要是让气体均匀走到猪身体各部位。直到猪身变成一个鼓胀胀的气球状,再用细麻绳将切口缚紧。接着,杀猪匠和助手再用黄缸里的热水浇淋需要煺毛的部位,继续用刮毛刀具煺毛,直到将猪身刮得白白净净。在刮到猪头和猪尾巴时,都要留一撮毛,寓意“有头有尾”。

接下来就是给煺过毛的猪开膛。给猪开膛时,用铁钩子将猪两条后腿勾住挂起来。这需要提前弄好悬挂的架子。我家院子里正好有两棵树干粗壮的梨树,再绑上一根横梁,挂猪的架子就做好了。开膛前,杀猪匠会先卸掉猪头。经验丰富的杀猪匠会沿着猪头与猪身子的关节处下刀,不费很大劲就能将猪头从猪身上卸下来。接着就是给猪开膛,杀猪匠用刀沿着猪腹部的“中线”慢慢划开,并将猪内脏一一取出。等内脏全部取出后,再用刀沿着脊椎将猪分为两半,最后再具体分割。

我们小孩子们感兴趣的一般是猪身上的一些玩物,如猪膀胱、猪胰脏。膀胱用水洗干净后,可用嘴往里吹气,最后吹成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来玩。而取猪胰脏主要是用来制作洗衣服的猪胰皂。

“养猪好,浑身上下都是宝。”这是过去农村鼓励养猪的一条宣传语。在杀年猪的时候,我对这条标语才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因为猪浑身上下的东西都会被大人收集起来,说都有用。在我们老家,猪鬃和一副小肠一般是作为酬劳给杀猪匠。而猪头、猪血、猪肝、猪下水都是很好的下酒菜。我们那里,把杀猪那天吃肉,叫泡汤肉。吃泡汤肉时除了要请杀猪匠和前来帮忙的人外,还得邀请家中的长辈和兄弟姊妹,以示有肉同吃,有福同享。

宴席中,除了肉还有酒,“哥俩好、五魁首、八匹马……”这是过去老家农村吃席时必演的节目,大家在欢快的气氛中品尝生活的滋味。待酒足饭饱后,大家都会油光满面地离开,杀猪匠也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带着主家的酬谢回家了。我“干达”给我家杀年猪,从来不收酬谢的东西,他说要收东西就很见外了。不过到了正月,父亲总会带着我去给他拜年。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由于时代的发展,农村养殖业已由分散养殖向规模化转移,人们的生活也富裕了,想吃啥商场超市里都能买到,人们也不再抱着“养猪为过年”的观念。在老家的叔叔告诉我说,村里已经很多年不养猪了,更别说杀年猪了。

我不知道没有年猪杀的乡村是不是冷清了,又或是被别的有仪式感的年味儿取代了!儿时乡村的年,成了我乡愁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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