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与家园:中国科幻文学的探索与守护

作者: 王晋康 刘慈欣 李晓东 陈涛 王卫英 超侠 陈楸帆 宝树 江波 马子清等

出发,为了更好地守护家园

马子清:第八届中国科幻大会的召开,适逢中国科幻作家作品合集《故山松月:中国式科幻的故园新梦》首发,首先恭喜各位老师。当中国科幻逐渐融入世界版图,故园和乡愁也将成为科幻文学叙事中的重要一环。谈到故园乡愁,我们想知道,在创作过程中,有哪些故乡的情感经历触发了各位老师的创作冲动,并融入了自己的故事里呢?

程婧波:我来自成都,我创作的故事也和成都有关。李白有诗“故山有松月,迟尔玩清晖”,我的小说题目《且放白鹿》也是来自李白的诗:“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这可能是二者的共同之处吧。

宝树:我写我们浙江沿海小县城,小时候看海引起我对远方、对世界的无限向往和憧憬,这影响了我以后的科幻小说创作,所以我把对海的情感和想象都放在了小说里面。

董仁威:我是重庆人,重庆有座涂山,涂山有块涂山石,涂山石据说是大禹的妻子所化,但后来我到别处去发现也有不少涂山,我就在想,到底谁才是大禹的妻子呢?这一追寻,就追寻出很多的故事来。

王晋康:我写的是回忆短文《俺是南阳人》,你从我的故事里能听到满满的红薯味儿。

刘慈欣:我写的是城市毁灭题材,当时是每个人写一个毁灭城市的短篇,我选的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城市,就是太原,写的是一个以计算机为主题的科幻小说。

超侠:我讲述的是发生在家乡的侦探冒险故事,主题是我们离开家乡是为了未来更好地回到家乡。

江波:我的家乡千岛湖是个旅游胜地。如果你去过一次千岛湖,会被它的山水所震惊。那里的山水特别美,所以我把它写进小说里。

顾适:我在北京出生成长,所以我从个体的视角来描写北京。北京有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我写了一个人工智能的故事,讲的是一个新的算法是如何改变每个人的生活的。

马子清:在各位老师看来,中国科幻文学和西方科幻文学相比,未来的差别会很大吗?最大的不同可能会在哪里?

顾适:我觉得最大的差别是中西方生活体验的差别,我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这种不同会体现在科幻小说上。比如我的小说《魔镜算法》翻译成英文之后,我们会发现,西方人会想知道中国科幻人是怎么讲故事的,中国的科幻小说是什么样的,他们并不喜欢翻译腔的中国科幻小说。

江波:我觉得最大的差别就是他们用外文写作,我们用中文写作。因为语言是无法完全地翻译出来的,翻译的过程会丢掉很多东西。比如“故山松月”这个词,是化用了李白的诗,这个词怎么翻译都可能会丢失掉很多历史和文化心理等韵味。但科幻文学毕竟基于科学幻想,文化是不同的,而科学是一样的。

超侠:我同意江波的说法。科幻文学的底层逻辑是共通的。比如金庸的小说为什么在国内畅销而外国市场认可度不高,是因为里面有很多外国人看不懂的中国传统文化。但像《哈利波特》和《三体》为什么能在全球畅销,因为有一个共同的底层逻辑,所以我们要找到一个人类共通的内涵,再加上自己民族特色的独特魅力,才能让各个国家都能接受。

刘慈欣:我觉得在未来,中西方科幻文学的共同点可能远大于双方的差异。如果非要说差异,可能是中西方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中国处于现代化进程比较早期的阶段,而西方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阶段。中国在这个阶段更多地感受到科技对社会的推动等正面效应,而在西方,科技的负面效应可能展现得地更多一点,所以在未来,中西方的科技形象在科幻小说中的体现可能会有所不同。

王晋康:我同意大刘的观点,同大于异,因为中西方科幻文学遵循的是同样的科学体系和科学思维方式。中国这样大的民族体量、文化体量,必然会反映在小说里面,比如中国作品更多地反映的是“和”,而西方更多地反映征服,中国科幻小说也没有西方科幻小说那么强的宗教意识等。

董仁威:我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科幻属于全人类,而不是属于哪一个国家。只有作者将自身的生活习惯带入他的作品中,才会呈现一些差异。比如我喜欢吃肥肠而西方人不喜欢,所以西方人看我的小说可能就不是很理解肥肠有多好吃。

宝树:我们小时候看科幻小说,喜欢看翻译过来的译文版,因为那时候觉得外国的科幻小说更好看。现在因为有大刘老师和王老师等人的努力,我们会觉得中国的科幻小说也很好看。希望未来和现在的最大区别是,大家觉得中国的科幻小说最好看。

马子清:很多科幻文学爱好者在创作过程中有一个最大的门槛——自然科学,那么,自然科学知识在科幻文学创作中起多大的作用?作为科幻作者,自然科学知识积累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写科幻小说?

程婧波:我从事写作方面的教学,以我写作和教学的经验来看,自然科学只是创作科幻小说需要的千千万万的准备工作之一。如果你的科学储备没有那么丰富,完全可以从其他路径进入科幻创作。

宝树:对科学的基本了解是科幻创作比较重要的一个方面,当然也不必要求过高,不用到硕士博士那么专业的程度。我们基本掌握再加上有热情就可以,然后大胆想象。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就喜欢看非专业的杂谈,可以激发出他无穷的灵感和想象,特别专业的论文反而对他没用。

王晋康:我个人写科幻小说,高中学的知识就够了。但有两点很重要,一是对科学有比较敏锐的感觉,二是要有比较清晰的科学理性。

刘慈欣:科学知识对我的用处,是从中寻找故事资源,找到创意和灵感,而不是用科幻小说去普及科学知识。另外一点,像王老师说的那样,科幻小说提取的比较精彩的科学资源往往都是古典科学,比如牛顿力学,最多到相对论。而很前沿的基础科学,其实我们谁也搞不懂,太复杂了。

超侠:对,我觉得特别高端的比如超弦理论、量子纠缠之类的我们很难理解的东西,小孩子反而很感兴趣,我写的那些科幻绘本,小孩子非常喜欢读。越高端的理论越小的孩子越愿意去理解,而知识分子反而难以理解。不管怎么说,科幻不是科普,科幻嘛,很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好玩、有趣!

江波:大刘说的一个点我很认同,科学知识是新的想象力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科学知识可以拓展想象力,以前我们没有发现地外行星的时候,去想象它就很难;但一旦科学把它带到我们眼前了,就可以借此拓展出一个新的想象空间。至于科学知识要学到一个什么地步,我觉得是越广泛越深刻越好,但也有一个极限,就是你一旦必须要用数学的语言描述它,那对你的写作就没有什么帮助了。每一个新的科学知识点,都是给你一个想象的新起点,这对于故事资源还是有帮助的。

顾适:我觉得重要的不是我们掌握了多少科学知识,而是要对自然科学一直保持兴趣和好奇,这种学习的状态是科幻文学创作的源头之一。其实很多时候,科幻文学创作的领域反而是作者不了解的领域,比如生物、AI等,我读了几篇论文之后就有了很多创意的点子,但到了我熟悉的领域,比如城市的规划如何做,未来三十年城市会变成什么样,我马上就失去了想象。我觉得这种保持好奇的状态更适合写科幻文学。

对话刘慈欣

马子清:大刘老师好。科幻文学学者伊斯特万·基切里-罗内(Istvan Csicsery-Ronay)曾表示,无论科幻作品文本在艺术质量和知识复杂性上有多大差异,它们都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社会能量和人类对物种及世界共同未来进行构想的愿望。作为科幻作家,您对科幻和现实的关系怎么看?科幻是预判现实的方向,还是只是给人类提供一种想象的可能性呢?

刘慈欣:科幻和现实的关系,可能不同的科幻作品有所不同,有的密切一些,有的远一些。从我自己来说,我并没有将科幻作品隐喻现实、反映现实、批判现实作为一个创作的任务,我的作品中,现实只是一个科幻想象力起飞的平台。但有的作品是从科幻的角度来反映现实,这倒是能抵达某一些传统文学难以达到的领域,比如现在我们有个词叫科幻现实主义就是这样的。

马子清:那科幻思维习惯对您看待世界和生活的方式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刘慈欣:科幻思维习惯对我最大的影响是,让我理解到我们不能用线性思维习惯去思考现实,我们不能把现在的前进方向直线推导出去,推论未来是什么样的,因为未来的发展可能是非线性的,不能用简单的相加关系去推论。我举个例子,比如现在我们都认为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将极大地改变现实,甚至现实可能会被其重新塑造,因为从现在的境况来看,直接推论出去就是这个样子,但事实上我们看看历史,真正改变现实的技术很可能是未来新出现的、新突破的某种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技术,从蒸汽时代、电气时代、信息时代一路走来我们会发现,真正改变时代的技术可能不是已经创造的技术,而是某种现在很难想象的技术。

马子清:您的那些科幻故事灵感从何而来?科幻作家创作时是受到现行科学理论的影响,还是会对现行科学理论有一个前导作用呢?比如《三体》里的黑暗森林法则、猜疑链对应科学界提出的大过滤器假说等。读《三体》的时候我就在想,文明发展到歌者文明那种高级形态时,存在的方式和对资源的需求应该和我们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了,如文明体将以非肉体的方式存在,那高级文明体还需要遵循黑暗森林法则吗?会不会这只是人类现阶段思想意识的体现?

刘慈欣:是的。现在的科学理论肯定是我创作的一个重要故事资源,我们是以此作为基础展开想象的。这种想象不可能超越现行的科学理论,也不可能违背这些理论。但你说让我总结创作灵感,我觉得很多创作者可能也都是这么一个状态,很难总结这些灵感是怎么产生的,我的这些作品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写出来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脉络。

黑暗森林概念确实不属于自然科学,而是社会学的。但同时,这样一个想象和自然科学有着密切关系,其实科幻本质上就是把我们现实中社会的人扔到那种非现实的、由一种想象出来的技术构造的极端环境中的一种思想实验。黑暗森林本身和技术的关系就在于它成立的前提是星际空间的时空结构,星际之间相距相当遥远,它们的一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点,没有任何结构,同时它们的交流也十分困难,因为光的速度是有限的。在交流的过程中,他们的技术可能会发生爆炸,这些其实和自然科学都是密切相关的。科幻中很多社会学、心理学的想象,本质上也和未来技术的发展、人类的社会形态密切相关。通过对未来技术的推测,可能我们会推测出一些心理学、社会学很让人震撼的结论,这种结论可能只在科幻小说中才能表现出来。

马子清:感谢您的解答。最后一个问题,您对新生代科幻作家的培养有什么建议吗?

刘慈欣:对文学创作来说,这种培养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但是科幻创作可能比传统文学要更有规律可循,也更有可能通过培训来提升作家的能力,甚至产生出新的作家。比如像美国著名的号角科幻写作班就培养过很多优秀的作家。但相对来说,我们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科幻作家,都没有经过任何科幻培训,也没有经过扶持。我觉得科幻创作人才的发掘应该两方面都注重,一方面我们当然要投入力量,通过培训和征文等有意识地培养科幻作家,另一方面也要投入很大力量去发现人才,发现是很重要的一个途径。不管是传统文学还是科幻文学,作家可能很多都是被发现出来的,而不是培训出来的。

具体到科幻文学创作本身,作为一个作者真的想不出什么规律来,都是一个人一个样子,每个人的创作都不一样。比如传统文学总结出来的创作规律,一般先有一个人物,然后为这个人物设置一个故事、一个环境。但是从我自己来说正好反过来了,我是先有一个科幻创意,然后为了这个科幻创意的表现,再创造一个故事,为了这个故事再创造出那些人物,人物跑到最外面,它的结果就是让人物显得很工具化,所以这种方式也不一定是一个合理的方式。说实在的,我感觉自己的创作过程其实是很混乱无序的,但最后就生成了你们看来好像很有趣的作品。

马子清:好的,感谢大刘老师接受我们的访谈,祝您愉快。

刘慈欣:好的,谢谢。

人工智能与人类文明

马子清:在人类历史上,文明的发展从量变到质变,在跨越式提升的时候总会迎来拐点。比如今天的人工智能技术取得了很大突破,有人提出了一种担心,就是AI发展到一定程度,是否存在着人类被AI驯服的危险?这好像是涉及一个科学伦理的问题——人工智能是否应该拥有自然人的人权,以及如何与人类共存的问题。那么我们在探索AI技术的道路上是否应该一往无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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