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雪
作者: 张哲太阳一沉,天很快便黑了下来。堂叔的儿子小尾巴拢了一堆火,我们围了探着头瞧,脸上一片赤红,伸了手过去,手指头也映得透明。我接过萝卜,咬上一口,低了头嚼,吞进一口甜水,抹抹嘴,递给身旁的二弟,二弟也照做,又把萝卜传给了小尾巴,说:“咬得草根断,则百事可做,这是我爸教给我们的。”
火苗颤抖,登时蹿起老高,像是绯红色的巨人。风刮过来,凉得紧,火被吹歪了,一疙瘩暗红,接着腾起一团火星,风落了,火又亮了起来,抻开,愈烧愈旺,噼噼啪啪地响。
堂叔打胡同口踅来,睇了眼二弟,凑过来,压着声音说:“快回家吧,你爸出事了。”二弟和小尾巴争咬着萝卜,声音脆响,带着水声。我拍拍二弟的背,硬硬地说:“好生待着,完事儿就回家。”说完碎着步子上前,跌跌撞撞地随堂叔钻进了胡同。
一
“叔,我爸怎么了?”堂叔沉了声,止了步子看我,然后哀哀地说:“刚才大队来人说的,煤气中毒,人在岗位上没了。”我顿一顿,问:“我妈知道了吗?”“知道了。”路越走越窄,黑影挡了下来,风在耳畔嘶嘶作响。
家里来了不少人,有大队里的干部,还有同氏的长辈,簇在前屋,十来口人,紧凑得很。我进里屋,母亲倚靠在炕上,不动,身子软着,凄凄地看,见到我,脸一垮,呜呜地哭,一旁是堂婶搂着三弟,都不说话。堂叔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走动,见大队领导,忙掏烟,点上,递过去,说了些什么,然后走过来,对我说:“按村里的讲究,棺材还要回老屋停两宿,算是归魂,再下葬。”我说:“听叔的。”他又说:“你守护在旁,尽尽孝道。”我点头。
不多时,堵在外面的人全进院了,人影在眼前移来移去,然后是一口被漆得乌黑的棺材,摇摇晃晃,一耸一耸的,像一星火在暗夜里跳,摆一摆,落在我眼前的地上。堂叔推了我上前,大队领导过来,朝我说:“你得看一眼……算是确定了。”棺材盖被挪开,露出一小截,在场的人都凑了过来,极静,都瞧我。我喉咙紧了紧,看了,是父亲,衣领笔挺,像他从前一样,爱干净,好整洁。我点头,轻轻叫了声:“爸。”那一小截又盖上了。我抹了脸,硬挺挺地站着。
同氏的几个长辈每人掌握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有的打铁,有的做木工,父亲给牲口瞧病。当年父亲险些被划成右派,在家农耕了一阵子,后给生产队放羊。他为人爽利,家里总来各种各样的人,各种来路,我问,他很少答话。后来他再回畜牧站是六年之后了。那天,父亲兴冲冲地进屋,啜了一口水,对母亲说:“把我的东西都收拾收拾吧。”母亲问:“做什么?”他索性坐下来,捻了烟丝和纸,在双膝间卷起来,说:“我要回畜牧站了。终于给跑下来了。”母亲问:“哪个畜牧站?”父亲这次没再说话,嘴巴紧锁着,半晌,搓一搓板正的脸面,方自说自话,声音模糊得很:“换了一个远点的站点。”我直了身子站在一旁看他忙前忙后,不打紧地问:“那地儿在哪儿?”他只说:“外乡,一个叫远村的地儿。”我又问:“骑着车去?”他说:“骑车,骑一天。”我心下明白,远村如其名字,是个遥远的地方。
夜里,水汽凝结。
堂叔叫上我,抱了一床被子,两人一前一后往老屋的方向走。老屋当年归了老爷爷的独子,此人以算卦为生,心性孤僻又不爱干净,鲜少与村里人来往。两间小矮房挤在村里最偏远落寞的犄角,屋外墙壁脱落,露出半爿土坯,满墙写着大大小小扭曲的“月朋”,是用黢黑的木炭写的。屋里有丝光亮,渗在当院,蛛网一般迷蒙。父亲的棺材就放在主屋。
堂叔说:“知道怎么守灵吗?”我说:“知道,别让蜡烛灭了。”堂叔揾了揾脸,点头,又说:“来风挡一挡,再烧些纸。里屋有炕,你累了歪一歪。”我点头。堂叔点了烟,扭身回屋,叫了我,沉吟片刻,慢慢地说:“早先,大队领导过来说了一下你父亲的情况,你也知道,是煤气中毒……但后来又说,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姓肖的人……这人是县畜牧站的,去远村畜牧站传达工作,宿在你爸那儿了,也没了。”偶尔有一两声乌鸦叫,飞不多远,止了,又叫,之后再回归静寂。
我问:“还有个人?”堂叔说:“你父亲工作的地方,山高路远,一天只通一趟车,那个姓肖的人,恐是错过了那趟车,没走成。”“那个人呢?”“运回人家那个乡了。具体是哪儿的,大队也没细说,只知道是县畜牧站的人。”话语在空气中震荡。我没再言语,心颤颤的,悲伤的同时,多了深重且无名的愧疚,这种感觉我平生第一次有。
“还说什么了?”堂叔透过烟雾看我,脸缩着,静静立了许久,方说:“怪得很,这事儿怪得很。”我问:“哪里怪?”堂叔慢慢地移眼看我,又不说了。待那支烟一点点烧光了余烬,他起身,出院门前说:“你爸还说开春要盖房,木材石料都运来了。你说这房还盖不盖?”我垂了眼,说:“叔,你做主。”夜很静,有种压迫人的力量,比剧烈的声响还让人难以承受。堂叔的喉咙嗡嗡作响,发出鼾声一般的声音:“这个主你叫我咋做?”说完掩上门走了。
我静静地琢磨堂叔的话,父亲的这场意外,还有那个姓肖的人,在木棺前坐下,捻了纸烧,顿一顿,又模糊地悲伤起来。
三天的守灵,抽筋剥骨,我像死了一遍,抑或重新活过来了一回。但我始终没和母亲提那个姓肖的人。
雾很浓。天还没亮透,陆续来了人,母亲也在,哀怨地泣着,声音细若蚊蚋,被二弟的哭声掩埋进了缝隙里。不多时,同氏的长辈也来了不少。唢呐在屋外响,声音一抖一抖的,棺材被摇摇晃晃地抬上了拖拉机,车开得极慢,几个男人扛了铁锹走在前头,女人孩子牵衣顿足跟着,队伍沉默地沿着山路走,黑色的湿树枝一般,不多时便被厚雾吞没了。落坟的地方离家不远,远远地就见有人围在那儿等着,土被刨开,像揪起了一块疤瘌,露出乌色的血水。队伍一点点凑近了,棺材从拖拉机上运了下去,一点点往墓坑里坠,有人递了纸糊的元宝进去。大寮让我拿了铁锹从四个方向各铲了一铲土入穴,男人们便一齐填了土,埋了,不多时,原地拱起一座小山包,插了孝棍,白色的纸在风里舞。一旁火堆燃着,火影跳了跳,拢起了一小片亮,刺破浓雾,舔燃了一件纸糊的衣服。
山顶上还有一层积雪,亮亮地闪着,如同凝固了的蜡油,被时间锁在了冬天。温度升了,雪一点一点地融化,露出土地的颜色,太阳照在上面,像锦缎上针脚的暗影。
我和二弟照旧读书,父亲是因公走的,我家因此多了一个进厂的名额,但我成绩一向很好,又以参军为志向,进厂当工人不是我的理想,二弟又年龄尚小,此事便不了了之。开春,劳碌而繁忙的生活消解了母亲的悲伤。县里每个月发给我们家一些抚恤金,挣工分的任务全落在母亲一人肩头。家里还有一小块自留地,整个春天,母亲都在整理土地,春天结束,夏天播麦茬玉米,秋天更是繁忙,奔波于丰收的辛劳之中。三弟有时候在堂婶那里,母亲要瞧堂婶脸色,不敢常去,再下地,就把三弟拴在炕头。
父亲老早就从大队要来了宅基地,石料木材也都运了过来,盖房子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如今他没了,房子是盖还是不盖。大寮来过几次,催问盖房的事儿。我做不了主,便去地里找母亲。
玉米堆着,被母亲塞进鼓囊囊的筐子里,齐腰立起,母亲掮了,肩头摆一摆,身子矮去一截,见我来,不自在起来,筐子也不听话,闷声砸进地里。我跑去,掀起来,揳进锁骨窝,筐子如焊在肩头。母亲叹道:“你怎么跑来了?”说完揾了揾脸,额头上水光闪闪,汗珠留下青黄色的阴影。我没说话,热风砸向脸蛋,吹得人蔫蔫怯怯的,母亲在后面托了筐子,两个人弯弯曲曲走好远。
我撂下,抹抹脸,问:“咱家的房今年盖吗?”母亲瞧我,说:“你说?”我说:“大寮又问起来着。”母亲目光短了,哀哀地眨着眼,说:“不是咱们不想盖,堂叔算是积极的,当家子没人抻茬,问了,也支吾不作声,我听你堂婶说,他们小范围开过会了,都不想帮着盖了。”风把额头的汗吹干,脸面紧了些,像是要扯破的纸,我说:“知道了,明年开春再说。”
空气里有土腥味,厚重地扎进肺里,我和母亲都没再说话。走了良久,我想起了什么,心悸起来,说:“妈知道那个事儿吗?”母亲的头发在暖风里翻滚,她用衣袖沾了沾脸上的灰,说:“什么事?”我说:“父亲出事的时候,还有一个姓肖的人,那人也没了。”母亲攥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我知道……想想就害怕,我没有一天睡踏实过。”
我问:“怕什么?”
母亲停了脚步,看着我,脸像一块牛皮纸,闪着粗糙的光泽,说:“怕那家的人找来。”
二
父亲的死已经逐渐沦为一桩无法撼动的陈年旧事,关于他的一切,哪怕只发生在几个月前、几年前的事情,都被盖上了尘埃,鲜有人再提起他。直到某一天,那个肖家的女人来了。
堂叔早早地敲门,哑了喉咙叫着我的小名,让我出去。我出了门,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子,肩头一块灰色的包头巾,酡红的脸蛋。我知道她是谁,羞于看她,慌忙中叫女人进了院子,转身再去叫堂叔,见他已经走出去老远。再看女人,那是一张寂静的脸,碰上我的目光,嘴角挤了挤,像瓷片上的裂缝。我留她原地站着,赶紧进了屋。
妈妈正要去地里,见我慌张的样子,大概猜出了几分。我说:“那个女人来了。”母亲问:“哪个?肖家的?”我点头,母亲反倒松一口气,踅进屋舀了水,匆忙抹了脸,出屋。
女人错了错乌黑的眼珠,问:“这是不是张家?家里的男人以前是不是在远村畜牧站做兽医?”女人皮肤红黑,像是在红色的炭火中烤出的铜币,在太阳下闪着健壮的光泽,这让母亲的脸看上去更苍白,像是被熨烫过的纸。母亲没回答女人,她显出了少见的胆魄,问:“你从哪里来?”
女人眼光钝了,指指身后的山,说:“山那边。”
母亲的脸面僵得硬硬的,嘴角掀了掀,便不再问了,只戒备地看着女人。
二弟跑出来,躲在后面,抱着母亲的腿悄悄地看。
女人鼻翼翕动,嘴巴向下扯了扯,母亲便知道了什么——两个女人绝口不提男人们的死,她们在缄默中达成了共识,都不去揭开彼此身上的伤口。她们是那场灾难的孑遗,有着相通的敏感和脆弱。
成片的安静,安静得叫人难以忍受。母亲叫我去倒点水,然后径直进里屋抱了三弟出来。三弟的样子稚嫩又原始,被母亲欲掩欲遮地藏在怀里,像是锐利的暗器。女人瞧见,怯怯地说:“你家有几个娃娃?”
我听闻,不作声,看母亲。母亲说:“三个。”接着又说,“你呢?”女人说:“一个。”瞧瞧不远处的二弟,又说,“跟他差不多大。”
二弟被点了名,颇得意,又不自在,跑了出去,很快折回来,给女人拿了两块前一天捡的铁片,极圆,像铜币,但比铜币稀罕。女人接过,摊开手掌看看,又捻了放在一旁的桌角,只眯了眼冲二弟笑。二弟见状转了身子,藏于门外,细细朝屋里打量。不多时,二弟拽我,然后沉了沉气,眼珠子幽幽地闪着光,小声说:“你看她的鞋子。”
女人的两只鞋被泥水浸透了,汪着水,在地上黢出两团煤黑的影子。
母亲叫我和二弟带女人去河边清洗。河水就在堂叔家房后,深处极深。小尾巴精着身子在河里凫水,招呼二弟下水。二弟水性极好,能沿着河床一直游,远远地泅于水中,不见其踪,再露出头来,已经到了河的尽头。我胆子小,充其量横着游一个来回。二弟没耽搁,解了衣裳,跳进去。小尾巴擤擤鼻子,问:“这人是谁?”我摇摇头。小尾巴抹了脸,略略有些疑惑,没作声,只慢慢地眨了眼看。
女人在远处,脱掉鞋袜,挽了裤腿和袖口,蹚进河,静静地立在水里,水没了腿肚子。两截子粉白扎进去,她渐渐往深里走,似乎比我们还亲近这水。我瞧见,忙喊:“喂!”女人停住,我又说:“里面深。”她便不动了,摘下包头巾,蘸了水,擦起了脸,又净了脖子。小尾巴游过去,在不远处瞧,女人便拍了水花,小尾巴也照做,水花噼噼啪啪地砸了过来,他就笑,抹了脸和女人说:“我还会憋气呢。”女人说:“你能憋多久?”小尾巴不作声,只颠倒了身子,水面上露出一双脚,摆了摆,水顺着腿管子流,河面极静,女人数起了秒数,不多时,水面响了,脚没了去,原地钻出了脑袋,小尾巴拢了头发,咧嘴笑了,问:“多少?”“三十二。”小尾巴又说:“我能踩水,你瞧。”说罢便忙不迭地往深里去,教起女人来。女人乐,说:“我是旱鸭子。”然后往岸上走,捡了鞋,攥了,挤出两摊水,摆在一旁,晾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