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记
作者: 薛珊星期天的下午茶
晌午刚过,周朗便从水汽氤氲的浴池里探出头来,水流顺着她的肩“哗啦”沉下几寸,点点水珠从打绺的湿发发梢中漫出,汇入身下的一池洋流。她歪过头顺着门缝向外探了探,目光扫过墙上的时钟,已不早了,她蓦地起身,搅起池中一阵海啸。周朗将浴塞拔起,剪了安息香玫瑰蜡烛的烛芯,空中旋起几丝缥缈的青烟,玫瑰馥郁的浓香里混入了不易察觉的焦味。她扯来池边的一方浴巾,迅速裹了身体,用手掌在镜前擦出一片不规则的几何,水雾很快覆了上来,她也不睬,只管静静端详迷蒙镜像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如果没有这个不定期举办的星期天下午茶聚会,周朗常常忘了照看这张充作各式角色的脸。这张脸伴她多年,她自然熟悉每一道沟壑与凹凸,她眼见得白花花一张面皮似的脸,渐渐在一团不成型的模糊中被生活扯筋搓皮,揉捏出不同的锐度和式样,再慢慢定型为镜中这副面孔。也说不清哪个时期的面孔最好看,总之嬉笑怒骂,面孔自有它选择彰显的自觉。虽然算不得什么大美女,周朗倒也不讨厌自己的样貌,这些年褪去稚拙,到底还是平添了不少韵味和弧度,她自认那是生命行进的轨迹,是一张呈给外人的地图,谁若肯耐着性子去找,沿着脸上深深浅浅的细密纹路,定能走向她幽微几许的“心之秘境”。
头发吹得半干,发丝曲卷着搭在一侧,发尾不时渗出几滴水,但很快融化在她肩头的皮肤里。周朗抱来几身新衣对着镜子比画:一件水红色真丝衬衣,缀着几颗雅致的淡水珍珠扣,穿上颇显气色,但配饰不好挑选;一件中式对襟七分袖改良旗袍,缝入细密金丝锦线,上身雅致,却恐风格过于显著、惹人侧目;另一件绣着华丽手工花朵的蕾丝长裙,仪态万千可又不免过于隆重……周朗蹙一蹙眉,最终选定一件薄荷色真丝连身束腰伞裙,色调虽不繁杂,但胜在清爽,细看裙上还有褶裥裙摆与水晶饰扣,匠心自显,颇能衬出着衣者的不俗。
周朗也说不清楚,不过是寻常的星期天私人茶会,何时竟变成了一个充满仪式感的重要生活组成。与一般社交场上万紫千红的斗艳场不同,星期天的下午茶,座上宾没有容貌的较量,也没有推杯换盏的心机,这是她们严丝合缝的生活外一个洒脱的去处,互通有无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从庸常生活里逃出片刻,看一看云卷云舒。
阳光煦暖,一路徐行,周朗倚着出租车车窗昏昏欲睡。未及初夏,太阳尚且温柔,她在行车的顿挫中,任凭心绪凝滞,周身真空。车窗外明暗交错的影,在她精心修饰的面孔上闪烁,划过她浓密的眼睫,跳向湿漉漉亮晶晶的唇,成为她这张脸一个稍纵即逝的感叹。车七行八拐,穿过细密的车流与喧嚣,从热腾腾的市井驶向一条渐渐静寂的岔路,兀自停在一片参天大树与竹林曲径前。周朗隔窗抬了抬眼皮,华尔道夫酒店的烫金招牌耸立在笔直的顶楼,颇有直上云端的气魄,一抹流光掠过,那招牌仿佛要烤化了,顺着楼体滴下滚烫的融金来。
周朗开了车门,脚触到地面的一刹那才蓦然醒转,她掸了掸裙摆,又顺手捋了捋鬓角细碎的发丝,在楼体外包裹的合金墙面上,迅速打量了一眼自己。刚走进旋转门,她立时被扑面的大堂香气捕获,好似全身被塞进一个巨大的香囊里,这香气与家中温和的香薰蜡烛不同,极富侵略性,是一种嗅觉的镇压。困意荡然无存,周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固定的位子上已坐了三个人,衣香鬓影,团团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周朗穿过精致的大堂,足下款款,目不斜视,但眼尾余光早将内里的布局瞧个明白。这是她这几年训练出来的“功夫”,平日里职场迎来送往的酒局不少,每每差她出席作陪,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一面帮着老板备酒布菜,一面恨不能生出四双眼睛、六只耳朵,需得盯紧场上所有人,满足他们不同的要求,记牢各样的嘱咐,不能让在场的任何人受冷落,但也不能对某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场上安静时要懂得审时度势,不时垫几句承前启后的过渡语,为的是让刚讲完的人话音有着落,又能适时给下一个发言者提供契机;热闹了则不可哗众取宠夺人风采,得有给他人捧场让位的眼力。对待宾客自然要一视同仁,但得迅速梳理出座上宾彼此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才好“对症下药、有的放矢”。还有一样顶要紧的事,纵是食客再多,也要拎得清、看得准,拨开那些红男绿女制造的烟幕弹,你自己的老板才是这场“局”的关窍,你得想办法不露声色地给他搭台子、做面子,请客时要展现出“主人家”的周全,吃席时则要显示出做客者的尊贵来。
周朗因在“陪席”这方面周到妥帖,渐渐有了声名,老板愿意信任她,一来二去,吃喝之外也能顺势捞得些客户资源。眼下这位子上端坐的几人,或是饭局上一见如故的知音,或是职场上并肩作战的战友,寒来暑往,竟缔结了深厚稳固的友情。
周朗笑着挨到一个白衣裙装的女人身边,贴着她半露的手臂坐下。那白衣女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吐出几个字:“可算来了。”周朗迎着她粼粼的眼波,点头道:“路上堵了几分钟,迟了一点。”白衣女人扬手唤来服务生,觑眼示意他添杯加水。
柠檬水汩汩滑下,落入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周朗举杯凑近闻了闻,有一丝香茅的独特气味。坐在她正对面穿着真丝印花衬衣的女人名唤陶李,样貌与她的名字一般,生得面若桃花。她莞尔一笑道:“别闻了,不过是先让你润润喉咙,人既然齐了咱们就上茶点吧,配着红酒,今天谁都别找借口躲。”在陶李身边的陆蓁蓁闻声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半是应和半是讥诮地道:“怎么?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值得这样大张旗鼓?”陶李鼻中轻哼一声,脸上喜色却更浓了一层,她歪着头转了转自己食指上的白金戒指,一字一顿地说:“升官发财算不算好事?跳槽加薪算不算好事?”
陆蓁蓁眼珠一转,追问:“你陶大小姐的手段谁不知道,升官也好,跳槽也罢,不过是老板们一句话的事。说吧,这回是搞定了哪个冤大头?”
陶李也不客气:“赵钱孙李,乌龟王八,怎么我陶李只能在男人堆里打转吗?”
陆蓁蓁正要反驳,叫江雅的白衣女人适时开了腔:“先听陶李讲,能在男人堆里混出模样的,也是女英雄。安身立命,各得其法。”江雅话讲得斯文,语气却不容置喙。她这样一说,陆蓁蓁只好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这便是江雅的分量。她是这个小圈子中默认的“女王”,虽然看着秀雅可亲,但骨子里带着一份骄矜之气,当然这话自是褒义多过贬义,她的这份气势,既来自优渥的家庭背景,也得益于她多年训练有素的处世哲学,她顶擅长掌控谈话的节奏。江雅有个好父亲,也“不出意外”地有个好老公,但她在殷实富足的光环之下,总存着一些不甘心,物质的满足早已无法带给她刺激,她想像男人那样掌握时代的动脉,拥有不必冠名“某某之女、某某之妻”的自由。
下午茶被侍者端了上来,鎏金的架子上,点缀着数个精美别致的西式点心。日式青柠芝士配糖渍蜜橘、费南思配鲜树莓、酸樱桃司康饼、牛油果腌渍三文鱼、焦糖鹅肝三明治,还有三四种口味的布丁拼盘。红酒也醒好了,四杯流动的液体红宝石错落地摆在女人们的手边。陶李率先举杯:“我先敬大家,经过半年的运作,我正式入职金力集团,职位是市场总监。”周朗接话道:“金力集团现在市值那么高,人员也饱和,没有内推恐怕进不去吧?”陶李浅浅一笑:“集团副总要同我谈恋爱,你说这算是他帮我还是我帮他?”陆蓁蓁乜斜一眼:“我说什么来着,不踩着一个冤大头的肩膀,你陶李怎么往上爬?”陶李呵呵笑着,并不恼,仰头把杯中酒喝尽。
江雅问道:“那这位‘乐善好施’的副总,你准备怎么处置?”
陶李挑起拇指和食指,捏住一个焦糖鹅肝三明治,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嘟囔着回应:“顺其自然,见好就收,男人就像鹅肝。”
鹅肝
关于陶李的“鹅肝论”,在座者只有周朗明白典故。如今明艳不可方物的陶李,也不是生来就有这样游刃有余的本事。周朗同陶李,原是同一年入职华商公司的同事。丑小鸭时期,二人都曾灰扑扑地做过职场里的透明人,那时的陶李,还有一个感情甚笃的男朋友,两个人是中学同学,从他们北方的准二线城市一路考学来到上海打拼。上海的马路有多浪漫啊,一排排壮阔的梧桐树,一幢幢红顶砖砌的老洋房,一扇扇琉璃似的缤纷橱窗……阳光从树缝里倾泻下来,层层叠叠,漫不经心地洒在墙体上、玻璃上、地面上,像一朵朵绽开的太阳花。春秋两季最是惬意,陶李喜欢和男友一起骑单车逛马路,没什么目的性,就那样自在随性地穿梭于带着玉兰花香气的巷弄里,渴了就停在随便一处巴掌大小的咖啡厅前,点一杯冰拿铁;累了就去逛逛街边俯仰可见的小店,翻翻旧书、试试衣裙,懒洋洋打发掉用也用不完的时间。看着光线投射在对方的脸上,忽明忽暗,他们便在这种交错的阴阳里捕捉彼此眼神中的爱意。常常也会互不打扰地各自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再抬眼时往往夕阳西坠,对方脸部的轮廓与天边黯淡的灰蓝融为一体,于是起身,骑行,归家。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陶李和男友的结局毫无悬念,再像这样往复骑行几季春秋,他们就会循着世间大多数男女相处的统一路径,抵达那个似曾相识的终点站。结婚生子、柴米油盐,试图向生活挑战,然后再迅疾地与生活和解。他们会在每一个华灯初上的时刻,旋亮万家灯火里属于自己的那盏,但有时,一点毫无征兆的细微变化,就会改写季风的方向。
那日,公司老总晚上邀约了大客户聚餐,这餐吃得质量好坏,将直接影响双方合作项目的进度。老总原是一早预定了周朗的时间,谁想偏偏赶巧,周朗住的出租屋水管破裂,将家中地板和楼下住户的天花板全淹了,物业修理工订单又多,迟迟未来,周朗不得已请假在家。周朗的缺席,让老总一时没了主意,他在办公区胡乱扫了一圈,见陶李虽面生,模样倒蛮是纯净周正,便“钦点”了她一起赴宴。
那餐由谁陪同、吃得如何周朗始终没去打听,合同不久便顺利签署了,老总神色如常,工作循环照旧,只有陶李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完成了某种自我蜕变。在陶李一年后的升职酒宴上,两个人都喝多了,同事们也不同程度有了醉意,众人卸下平日矜持的伪装,嚷嚷着狂欢乱舞,尽情叫骂着各自的上司。
陶李拍了拍周朗,要她陪自己到天台上吸烟。乌墨一般的夜色中只有两个火点,闪烁明灭。陶李烈焰般的口红印在烟管上,又被她不断用嘴濡湿。周朗向她道喜,贺她“事业火红,青云直上”。陶李从烟盒里再抽出一支,点燃,大大地吸了一口,悠然地吐出烟圈,周朗感受到陶李身上泛起一阵轻微而愉悦的战栗。
“你请假没来参加的那个饭局,还记得吗?你家水管漏水的那次,是我替你去了。”陶李的声音被夜色染上了一层浓雾。
周朗不响。
“包间紧挨着外滩,极佳的视角,三面巨大的落地窗,船来来去去,好像我们就坐在江面的正中央。”
陶李吸了一口烟继续道:“我来上海这么多年,外滩只去过一次,那次还特意坐了观光游览船。但船上人太多,怎么也拍不出一张角度完整的照片。不过这没什么,上海再繁华,我始终不觉得该属于我,我不羡慕的。可那天有一样事情对我触动蛮大——”
周朗在夜色的掩护下睁大眼睛。
“那天,我吃到了一道菜。大大的精致的白瓷盘里,盛着十几颗樱桃似的食物,像是淋了一层糖衣,娇艳欲滴、晶莹剔透。我开始以为原材料就是樱桃,小心夹了一颗来,手感略软,近看不像。于是咬下去,没想到入口即化,没尝出滋味。我只好又咬了一口,这次不敢咽,细细地嚼,口感绵密,质地有点像奶油布丁,但没布丁那么甜,带一点酸腥气,更多的是浓郁的香。我知道这肯定是一种肉类,一种接近丰腴的年轻女人的肉。”
“那是?”周朗试探着问。
陶李不急着回答,她像梦游般地继续自己的呓语:“我忘不了那道菜。但我不敢在席上发问,临走时本想找机会查看菜单,又被老总喊过去送人。我想当然地以为,那肯定是一种不常见的鱼肉吧。然后……周朗你知道吗?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开始了去市场买鱼、试吃的日子,我们连着几个月跑遍了上海大大小小的海鲜市场,把几乎所有种类的鱼吃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答案。”
陶李苦笑了一声,点燃第三支烟。
“后来我放弃了,我和男朋友说那道菜的味道我记不大清了,而且我再也受不了满嘴的鱼腥味。于是我们停止吃鱼,继续去逛马路,生活也好像恢复了常态,但我怎么可能真的忘记呢?那道菜长到了我心里,每个入睡前的夜晚,我都要反复地咂摸回味,让那个味道渐渐成为一种潜意识、一种生理反应,让它变成了一层包裹在我味蕾上的外膜。”
周朗安静地等待陶李接下来的故事,在天台上只站了这么一会儿,她的酒就醒了不少,她把毛线开衫又裹紧了一些。
“很久以后,我跟着部门总监去北京出差,客户在王府井那边的一家会所安排我们用餐,距离那次的饭局到底过去多久了呢?我不记得,但我意外地又尝到了那个味道。这一回,我大大方方地请教了,这才知道我心心念念这么久的食物,原来是鹅肝。我那一晚吃了好多块,吃到舌头打腻,但怎么没有印象里那么美味了呢?那一刻呀,我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对这个味道的执着,不是馋,也不是好奇,而是恐惧。我知道如果我不改变一些事,就会遇到越来越多像鹅肝一样的东西,我将被数不清的未知困死在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