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

作者: 王卓雅

1

你看他

头发灰白,犟头倔脑

你看他

衣冠楚楚,干干净净

他穿过公园回家

去告诉他的妻

——他爱她

他就在这里

正值壮年

你们看他,头发灰白,他好像五十多岁了吧。你们看他,衣冠齐整。他是医生,穿着庄严的白大褂。他回家不需要穿过公园,他也不会带着玫瑰告诉他的妻他爱她。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浪漫主义气息。

他正值壮年。我必须强调这一点——正值壮年。不能因为他没有你们的黑发和年轻就说他行将就木。尽管,那些带小孩看病的年轻父母总让他们的孩子叫他爷爷。但他正值壮年。

他是虚拟的人,我在虚构他,而我也是虚拟的人,时间虚构我。也就形成这样一种逻辑——时间虚构我,我虚构他。

他和他的妻吃了晚饭会去河边散步。她挽着他。就这样,每天傍晚,妻挽着他,他们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他的左手拇指的月牙儿是紫黑色的。这是我的虚构。紫黑色的月牙儿正好落在他的左手拇指上。

是这样的吧——放鞭炮。那时他好小啊,才6岁。那年春节,他的父亲获得探亲假而回家过节。某个晚上,父子三人一起在菜园放鞭炮。他先点上一颗,迅速地扔向菜园。他捂着耳,看着那颗冒烟的爆竹。可它就是不肯引爆自己,他跑过去捡起来——嘭!爆竹在他的左手炸裂。他的左手流了许多血,吓坏了父亲和哥哥。后来,拇指上的月牙儿就变成紫黑色了。

这个虚构不成立,得否定它。爆竹在手上炸裂,那只手难道不会随着爆竹一起粉身碎骨吗,怎么可能只是把白色的月牙儿染成紫黑色?那么,那个紫黑色的月牙儿到底该怎么解释?

我该质疑我的虚构能力——我连紫黑色的月牙儿都不能做出一番生动而合情理的虚构,我还能虚构好他吗?

我将不去理会那半紫黑色的月牙儿。

2

在他九岁那年,他们一家从东北转到南方的一个小镇。他的三爷爷作为转业军人被分配到小镇茶场当场长。

他们住在场部。场部是一排砖砌的平房,专供干部和家属居住。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食堂,他的母亲在食堂工作,父亲远在青海工作。住在茶场的是他、三爷爷、三奶奶、母亲、大他两岁的哥哥、年轻的小姑。

这个地方居高临下,周围是密密的果树和茶树。对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场部下面有几块水田,当地的农民靠这几块水田供养家里的六七张嘴巴。

场部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院落,从前的人在院里种了两棵梧桐。年轻的小姑惆怅地说:“这鬼地方真是蛮夷之地。”小姑热爱她的平原,无边无垠。小姑嚷着要进城买东西,三奶奶带着小姑和哥俩进城赶场。

进城的路是下坡的山路,一面临河,一面靠山。哥俩奔跑着下山,下坡的惯力使他们感到自己就要飞起来,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他们兴奋地大喊大叫。

过了一座破旧的老桥,他们进了城。

这是一座人和牲畜共同生活的小县城。街道只有一条,狭窄,拥挤,也热闹。农民赶场竟牵着大水牛,水牛卧躺在路旁,粪便堆积在路边。几个小孩用石头打水牛,水牛却懒洋洋地吃着青草。大人看见自家小孩打水牛,气急败坏地随手脱下沾满黄泥的烂胶鞋使劲地打孩子的屁股,似乎小孩还不如一头慵懒的水牛。

三奶奶在商店给哥俩买了糖果,还买了一个保温水壶。小姑选了一个画着山楂果的瓷盆。等到小姑想起还没有买镜子时,他们已经在爬通向场部的石梯了。

他们开始在木垌茶场过日子。三爷爷管理茶场。小姑和三奶奶一起看家。母亲在食堂。哥哥读书。而他,依仗着裤兜里的水果糖成了孩子王。

场部有时会放电影。干部坐在长条靠椅上,但也有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坐在上面不肯走。干部来轰他们,他们便赶紧走开,可干部一走,他们又坐回来。他坐在他三爷爷的怀里,离幕布只有三四米,看得最清晰,而他的小伙伴,只能坐在地上,时不时地挠挠被虱子叮得发痒的后颈。他的哥哥从不来场部看电影,哥哥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后山读书。

某年秋天,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她的诗人丈夫回到木垌茶场,这是诗人的故乡。他年轻时从这座小镇出走,怀着理想主义去往更远的城市,结识了一位漂亮的女人,他们结婚,未生养孩子。

他看到那个诗人总是在院子里来回地奔跑,一圈又一圈,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常躲在树后偷偷地看。他不知道那是个诗人。他只是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一直在跑,还不断地从嘴里蹿出他无法听清的词句。

诗人的胸前挂着一把小刀。诗人奔跑时,小刀在诗人的胸前跌宕。

有一天,他爬上一棵大树,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密密的枝叶正好遮着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诗人奔跑。他却刚好被诗人的妻看到了。女人透过窗户看到树上坐着一个男孩,这男孩正看着她的男人。

女人从房后绕到树下。

嘿。女人抬起头望着他。

他灵活地转过身子,双手拽紧一根壮实的枝干,轻巧地滑到地上。他并不理会女人,独自朝小路走去。女人跟在他的身后。

能陪我说说话吗?女人追上他的脚步,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

他一屁股坐在田坎上,低着头用手抠着泥巴。

来,吃饼干。女人正准备把饼干拿给他。哦,你的手是脏的,我来喂你。女人把饼干放进他的嘴里。可他并不咀嚼。

有一天,我正在睡觉,突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刺我,很痛。我想可能是蜜蜂,便想着用手赶走它。当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正在用刀割我的脸。我闭上眼,任由他割。

他抬起头看女人的脸,她右边脸颊有几条浅红色的疤痕,像树叶的经脉,似断似连。

第二天清晨,他把刚摘下的青梨放在女人的门前。青梨还沾着露水。

他和他的伙伴去山上割草时会经过女人的木房子。诗人依旧在奔跑,女人则坐在门前编花篮。他和女人只对望过一次。他偷偷地看着女人,女人正好把目光从花篮中放到小路上,他们对视了。女人对着他微笑,他却羞涩地把头转向他的同伴。

现在,一个女人开始走进我的瞳孔里。

她大概三十岁,是两个男孩的母亲,丈夫不在她身边。她很漂亮,有一种惹人垂怜的忧郁。她挽了一个髻,是用绿色的毛线挽的,丝线垂在她的白衬衣领上,耳边还垂下一缕挽不到脑后的头发。她穿了一件白衬衣,衬衣领上已磨出许多小疙瘩。右边袖口沾上了几滴蓝黑色墨迹,它们晕染在一块,倒成了一种别样的点缀。她把衬衣扎进一条肥大的军裤里,那条裤子是她丈夫的,她把它的腰围收紧,还把裤脚剪去长长的一截。尽管如此,她穿上它,依旧感到空空荡荡,她觉得自己的腿在裤子里迷了路,找不到归宿。可她终究还是穿出了一种不合身的精致。

他喜欢到处疯玩,头发和衣服全被汗水浸得湿湿的,裤脚和鞋沾满了湿漉漉的黄泥巴。她摸了摸了他的头发,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她撩起衬衣下摆给他揩额上的汗。他看着她的肚脐,肚脐下有一条长长的疤,像是用针缝补起来的。他用脏兮兮的手指头点了点她的疤。

痛吗?他问她,眼睛却盯在那条线状疤痕上。

那是你留在我身上的另一种生命存在。她蹲下来吻他。他闭上了眼睛。

她喜欢站在屋门口,两棵老梧桐像两只生锈的钉子把她钉在门框上,她被长成一只白色的鸟,淡淡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扑了粉却没有抹匀,零零碎碎的黯淡与明亮托着她的忧郁。

我对他母亲的叙述将从“她的忧郁落在一个男青年的心上”开始。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文槿。

她的忧郁落在一个男青年的心上。

文槿初到木垌镇时,男青年已在茶场待了四个年头,还和一个木垌女人结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叫果果。

男青年在他二十二岁那年来到木垌茶场。木垌女人,也就是男青年的妻子,叫白香,可她身上却散发出混杂的臭气。汗臭,牲畜粪便臭,脚臭,油腻腻的头发的闷臭和从不刷牙积淀已久的口臭。可没有白香的话,男青年就得睡在牛圈。那是一间用木板随意搭成的小草房,既漏风也漏雨,并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被褥总是潮润的,男青年觉得自己每晚都睡在一摊冰冷的水里。有了白香,男青年睡上了床。冬天的时候,屋里还有柴火取暖。白香会弄玉米粑粑,他也真喜欢吃玉米粑粑。只是,睡在身边的女人,她……男青年忧伤地抽起了烟。不工作的时候,他便坐在老梧桐树下,沉默而忧伤地抽起一支又一支劣质烟。有时呛得他咳嗽,有时他的眼睛会流泪。

有一天,当他正把火柴往烟头上送时,他的忧伤与一个女人的忧郁重叠在一起了。

3

他的妻给他生了个小孩。我怎么会用这样的语句呢?给、他、生、小、孩。倒好像,女人是天生给男人当妻子,天生给男人生小孩。

我在远处悄悄打量这位年轻的孕妇。看她脸上的表情,每一个都是欲盖弥彰的幸福,这幸福恰恰是为人妻、为人母所带给她的。许多女人也都以此为幸福。许多女人说,母亲是最伟大的,女人只有成为母亲,她的人生才完整。他的妻也这样认为。所以,她快乐地给宝宝织袜子。她对宝宝说:“妈妈爱你,妈妈也爱你的爸爸。”她把“爱”字说得那般延绵,那般缱绻。绵延与缱绻却给她酝酿了一阵剧痛。她喊叫起来,毛袜落在地上,她的额头沁出大朵大朵的汗珠。她向后倾倒,小木凳随她翻了身。

等她清醒过来后,她已为人母。如她所愿。

是个男孩。

对于这个男孩,我将不会把他带进虚构之中。他又哭又闹,会打断我虚构他的父亲的思绪。况且,有个女人说:“不该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世界上来呀,不能让受苦成为永恒。”所以,男孩出生了。到此为止。

他后来从乡卫生所调到了县城的医院,终于从一个抄病历本的实习医生变成了坐诊医生,他感到一种生机勃勃的自信。可这自信就像是一个气泡,刚刚吹出来,才一会儿就自己破灭了。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虚无。也许我将碌碌无为。他想。瞳孔里闪现出哲思的光芒。那些日子,他好像把自己活成了哲学家,时时刻刻,他都在思考人生——生命之虚无,之无意义,人总是要死的。

关于“人总是要死的”,我曾听见他对一个病人打过一个生动的比方。他说,所有的人都在排着队等死,医生的职责是把那些还没有到死亡边缘的人拉出来,再把他们放到后面的队伍里,医生所做的只是延缓死亡,我们最后都是会死的。

在乡里,他那高大的身形与年轻的生命力同破旧矮小的卫生所形成了鲜明对照,他是多么突出呀。在县里,他却寂寞地坐着。直到有一天,当他正把他的下巴抵在搪瓷茶缸盖上时,一个变了样子的人急匆匆地闯进他的诊室。

他被吓了一跳。那个人突然闯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把身子收到椅背上。那个人的右耳不断地冒出血来,右边的脸颊现出一大块模糊的血肉,还沾上了碎石块。他是从拖拉机上摔下来的。后经过检查,他的右部身躯瘫痪了。可他当时怎么还能跑往医院呢?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右耳奔跑,血流成一条曲曲折折的细河。也许,他被那鲜红的血吓住了。所以,他只顾着血。他未感知到体内骨骼的痛苦呻吟——它们流的是肉眼看不见的血,它们被绯红的血所覆盖。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赶紧把那个人扶在椅子上坐下,并给他止了血。这个人的情况很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即使不死,也会瘫痪。他想试一试。最好或最坏。他只想试一试,尽力地试一试。

他给他扎针。第一针扎进去时,他的手颤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把第二根针插进那个人的颈上。扎完了针,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看着那个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