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
作者: 刘皓1
吕婷婷跟我约在动物园北门见面,下午四点半。动物园在人民公园后头,从红旗南路右拐,一个丁字路口,尽头就是公园。我下午一直开着车在附近兜圈。秋分刚过,行人稀疏,好不容易逮到俩人,说去凯华饭店,我瞅一眼表,下午四点出头,怕不赶趟,干脆摇手驶离,把出租车停在路边,灯牌一翻,暂不接客。我拧开保温杯,含了口茶水,漱口过后,吐在窗外。茶叶泡了一天,现在一股面汤味儿。我想了一下,把杯子撂在车里,扭过后视镜看看,仪容挺利落,然后锁车,往公园走。
这片公园在市里算老景点了。五年级那会儿,班里组织春游来过一回,意思不大,此后再没来过。门外还是那样,一溜三轮车,上顶伞棚,下摆地摊,卖烤肠饮料,捎带卖小猫小狗,个个趴小笼里头,蔫不拉几的。转过正门石壁,水池干涸,底部水管挺立,池心高拱一组雕塑,呈古铜色,仨人屹立,轮廓分明。打头的是一工人,头顶矿灯,左肩荷铲,右手高挥,左脚踏上基石,作远眺状,又像在打招呼。工人身左是一战士,手举步枪,面容刚正;身右是一女孩,后脑勺扎俩小辫儿,怀抱一拢小麦。绕过水池,方形广场上空乐曲悠扬,一群老太太每人手抖一把红扇,左摇右晃,不时变换队形,聚拢或分散。西面一排健身器材,老头们手把着杆儿,边在漫步机上晃悠,边瞅老太太。我抬高左胯,踩着边儿,一高一低挪过去,老太太们挺不乐意,纷纷扭头盯我。广场后边是一片人工湖,往北不远就到动物园了,我逮住一条长椅,麻溜坐下歇脚,走一点路,左小腿又不得劲了。
吕婷婷是从我妈舞友那儿认识的,舞友还给我介绍过仨人,我全没去。吕婷婷1983年生人,小我三岁,在动物园当饲养员,据说人挺顺眼,性格也不赖,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眼神儿有点毛病。我妈合计着能干饲养,眼神也还凑合,遂抄回电话号,让我俩先处处。我答应的原因不是冲搞对象,是冲动物园,我老看《动物世界》。吕婷婷不发短信,只打电话,嗓音挺柔和,又带点距离感,接通也不吱声,非让我打头阵。吃了没?嗯。吃的啥?面。这会儿忙吗?不忙。干啥呢?坐着。坐着干啥?走神儿。车里正广播,一块听会儿周杰伦不?不认识。扭大点声儿,你听听?嗯。咋样?挺好的。听完啥感觉?挺闹腾。你一言我一语,老跟拷问似的。有时跑完一单,路旁候客,我主动拨通她的电话聊几句,俩星期下来,实际进展不多,话费投入不少,我有点带不动,感觉没戏,联系一阵以后,不再主动。这时吕婷婷约我见面了。
捶过腿,我又歇了会儿,缓过劲了,弯腰揪了揪宽裤脚,盖住鞋面,让我腿脚的毛病不那么显眼。人工湖往北,伸出一条鹅卵石路,两边杨树奇高,黄叶掉了挺多,脚下脆响不停。尽头是一座小花坛,隔一片空地,到动物园。无人进出。下午四点二十,吕婷婷估计还没忙完。门右有一小门房,窗口上方悬挂告示牌——《游园须知》,两排大号红字,全票十元,半票五元,其下密密几行黑字。一方脸老头当中端坐,橘皮红脸,头顶前进帽,蓝衬衫外套着黑夹克,冷冷地盯着我。门左一尊石像,白象踢足伸鼻,长鼻曲向天空,投下一片阴影。我再一细瞅,白象下正杵着一姑娘,全身被阴影笼罩,灰衣绿裤,两手交叉抱在腹前,一副等人的样子。我尽量缓慢落脚,让步伐更稳当点儿,她微微侧过右耳,角度极小,谛听声响,确定大致方位后,手指叉得更紧了,脸颊生出红晕。她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纯棉运动衣,不见商标,款式挺显老,但挺干净,腿上套着的确良绿军裤,裤腿儿收进高筒胶鞋。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吕婷婷瞳孔不亮,稍显昏暗。招呼过后,我们握了一下手,吕婷婷松开手,脸颊有点粉,捋了一下发丝,说,平时这个点儿,你是不是正忙?我说,不忙,最近算淡季,街上没啥人,干耗油。吕婷婷点点头,说,那就好。顿了一下,反应过来似的,又摇手说,不是不是,我是怕耽误你的正事。我说,这不也是正事?吕婷婷的脸唰一下红了,直红到耳根,说,你说这种话,我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找补似的,说,这儿五点闭园,平时人少,这个点儿更少,所以想在这儿见一面,让你看看我的工作,顺道交流一下。我说,正好没逛过动物园,跟你沾光了。吕婷婷笑了一下,侧过身,冲门房方位点头示意,老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吕婷婷说,跟我进来就行。
一股尿臊味儿弥漫园区,时淡时浓。吕婷婷紧贴路牙,拖着脚底行进,不时止步,面向一方位,说,打头是猫科动物,东北虎、非洲狮、美洲豹,把它们搁前头,比较吸引小朋友。我循声望去,栅栏后面,三个密封网笼比邻,各通一间水泥房,估计用来避雨或休息。笼右一条石槽,槽内水冒绿光。虎狮皆侧卧,脑袋低垂,尾巴耷拉,跟麻绳一样。两只豹子还挺有派头儿,见人经过,在笼里兜圈转,不吼不叫,又颇具威严。我问,这些家伙多大了?吕婷婷说,它们自个儿有名字,老虎叫奇奇,三岁,狮子叫小鲁,五岁,俩豹子叫郭靖、黄蓉,年龄大点儿,马上年满十岁。我说,它们全是你喂大的?吕婷婷缓慢摇头,说,小翟负责这块儿,我嗓门小,镇不住它们。我说,你细声细语的,是不是负责管小猫?吕婷婷说,你老开玩笑,这儿哪有小猫啊?我说,那你养啥?吕婷婷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拐过俩弯儿,几笼猴子咋咋呼呼的,毛黄屁股红,要么在秋千上跳来跳去,要么自个儿蹲在一边,歪头挠虱子。转过猴群,到了一片圆形场地,中心四条石凳,合围着两株圆柏,松针泼墨绿,修理得挺有型,像路口上的锥形筒。圆柏后身是一片鸟舍,各种叫声此起彼伏。吕婷婷把我引到正中一间,栅栏有一人高,最里面是一间水泥房,坐北朝南,房外空地二十几平方米,地面铺着细沙,贴边有一只水桶跟俩铝盆,盆底剩点玉米秸秆。吕婷婷圈住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呼哨,房门里探出一个光秃秃的鸟头,脖颈弯弯,旋即蹿出一只鸵鸟,头腿皆白,鸟喙尤长,两翼一扇一扇,羽毛丰满,黑灰交杂,跑动时身躯极稳,俩腿倒腾得飞快,蹭得沙地嚓嚓直响,直奔吕婷婷。栏边刹住,才发现大鸵鸟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只小鸵鸟,体型小一半,腿腕发红。鸵鸟睫毛曲长,眨眼时,瞬膜包住眼球,半晌张开,有点唬人。我往后退了一步。俩鸵鸟伸出头,往吕婷婷胸前凑,挺亲昵。吕婷婷摩挲了一下羽毛,扭头说,现在知道了吧,我负责养非洲鸵鸟。先前拢共三只,半年前,一只水土不服,染了大肠杆菌,送到兽医站,挨了半个月,临了还是没了,眼下剩这两只。我说,这俩看上去挺有活力,叫啥名儿?吕婷婷说,大一点儿这只叫博尔特,公鸟,再过俩月三岁,二百二十多斤。我挺意外,说,北京奥运会你也看了?博尔特俩腿是真快,跑步姿势也好看,瞅着关节软和,实际老有劲儿了。吕婷婷说,我从收音机里听过一点,不过这名儿不是我起的,是小翟起的,它跑得快。你有一点说得挺对,鸵鸟羽毛是软乎,真急眼了,劲儿特大,踹一脚,猎豹肚子也得扎一窟窿。我说,这事儿我头一回听说,《动物世界》演鸵鸟那集,正赶上换班,没顾上看。我又问,那小的叫啥名?吕婷婷面容忽然映出光彩,有点自得的意思,咧嘴一笑,说,小的是母鸟,不到一岁,叫安娜,名儿是我起的,好听不?我说,好听,听上去俩字儿,信息量不小,一听就知道是外国母鸟,是不是还带点啥寓意?吕婷婷想了一会儿,说,没寓意,单纯喜欢这名儿,感觉这名儿离咱特远,你懂不?看得见,又够不着。我说,懂,好像有个法国女人就叫这名,法国,是不近啊。吕婷婷又歪头说,其实也不是这原因,我就是喜欢这名儿,叫它安娜,我高兴。安娜听毕,会意似的,脖颈一抖一抖,探到我胸前,仰头叫了一声,比刚才可爱多了。我伸手揉了揉它的头顶,热乎乎的,一开始它双眼半闭,一副享受的模样,几秒过后,安娜忽然鼓大双眼,眼底流露惊恐,猛一下缩回头,伴以一声惨叫,仿佛受到伤害,旋即右足一折,半边羽翼下倾,掉头跑远。我吓了一跳,望向安娜,它绕过笼边,一头扎进墙角沙堆,脑袋全埋进去,身体蜷缩,乍看像一座小丘。吕婷婷也面容错愕,头跟着声响扭动,竖耳谛听。我额头冒汗,赶紧解释。吕婷婷起初不语,手扒栏杆,听到沙响过后,别无惨叫,浑身才松下劲儿,说,没事儿,你别害怕,鸵鸟有个习性,遇上危险,老爱一脑门扎沙堆里头,身体模拟沙丘,敌人不细瞅的话,能躲过一劫,安娜胆儿还小,在陌生人面前老这样,以前也有过几回。我缓下一口气,说,头一回见。我又掩饰尴尬,问,这方法管用不?吕婷婷想了一会儿,望向我,说,看命。
这时门房老头踱过来了,双手推三轮车,腰间吊着钥匙串,一路叮当响。老头径直过来,吕婷婷回过身,说,爸。老头嗯了一声,停住车,扫我一眼,我正寻思要不要握手,老头已兀自蹲下身,拣出一把钥匙,旋开铁锁,敞开小门,随后起身离开。我搓了搓手。三轮车里一桶一箱,红塑料桶中木瓢浮动,桶边方箱里全是玉米秸秆。吕婷婷舀水铲料,动作熟练,一边忙活,一边扭头跟我说,鸵鸟一天要喂四回,间隔尽量相等,下班前,我再喂一回。我帮忙扶住小门,吕婷婷弓身钻入,摸到盆桶,逐个加满。博尔特早已在一边等候,叫个不停。吕婷婷蹲在地上,微微侧目,说,他叫李建军,我爸走了以后,我妈自个儿扛不过去,后找的他,他就那性格,话少,你别介意。我说,下午在门房见过李叔,有印象,叔抽烟不?我下回来,给他捎条软中华。吕婷婷没回话,站起身,吆喝安娜。安娜轻轻拔出脑袋,一个劲抖沙砾,抖完站定,瞅我在门口,翅膀一扇一扇,不敢过来。我说,我坐石凳上吧,省得它怵人。吕婷婷笑了一下,冲我点点头。我坐上石凳,点了一根烟,烟雾中,我隔着栅栏望见吕婷婷左手轻拢安娜纤细的脖颈,右手一把一把地捋着羽毛,忽然心底一阵异样,说不上来的暖和。
2
跟吕婷婷见完面回家,我妈就迎了上来。我爸去世九年,我妈头一回主动趿拉出北屋,又是倒热水,又是泡茶,专为跟我东拉西扯,拷问细节。自打我爸走了,我妈就有点不对劲,老说瞎话,失眠半年,去医院,大夫说是心病,吃药不管用。后来被邻居硬拉去跳广场舞,认识了一堆老姐妹,天天不闲着,弦儿才一点点松下来,一早一晚跟舞友出门跳舞排练,平时在家,自个儿也看着视频跟着学点新鲜动作。
我妈忙罢,容光焕发,估计是刚跳完舞,瞅我喝水,问,姑娘咋样?我说,挺好,人不丑,在园里养鸵鸟。我妈说,眼神呢?啥程度?我说,没细问,眼瞅还行,走路稍慢点。我妈又问,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我想了一下,说,偏内向吧,只聊了一会儿,还感受不出来。我妈说,往后慢慢感受,大家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停了一下,又说,性格决定命运,啥又决定性格呢?说到根上,全是天生的。你跟你爸,俩暴脾气,不就是例子?我挺不乐意,说,我爸脾气差没错,我咋也暴脾气呢?我妈说,你脾气不坏,2000年腿咋伤的?我撂下水杯,说,具体咱不是聊过吗?那人是个酒鬼,让我绕二矿兜圈,兜一晚上,不给钱,开门就溜,我追下去要钱,他嘴里飙着脏话,直勾勾冲我一拳,我正当防卫,扯他袖子,一把抓空,还是个独臂。那人急眼了,抽出把折叠刀,直接刺我左腿,我掉头跑,他还在后头追呢。我妈说,还是你不对,一个酒鬼,跟他计较啥?你伤的是左腿神经,还算幸运,不耽误刹车,开车不怕慢,怕刹不住。我说,那就让我再幸运一回,让我跟吕婷婷成了吧,都老大不小了。我妈说,听你这话,挺相中人家。你还得多约人家见面,得主动交流,明白不?
我跟吕婷婷交流明显多了。见面以后,吕婷婷对我印象不赖,通电话时,也不那么生分了,有时甚至主动挑话聊。跑车呢?刚拉完一单。车上有人吗?刚下去,搁红星小区这片呢。吃饭没?吃了,孙记面馆,大碗牛肉面,加卤蛋。能跟你说一事儿吗?行啊。上回在动物园见完面,没一块出去吃饭,你是不挺那啥?嗐,多大点儿事,李叔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家吗,我咋好意思犟。嗯,其实我挺爱跟你聊,有时是条件不允许,知道不?明白,李叔也是为你的安全考虑,上回寻思去孙记吃面,你不方便的话,下回咱还在动物园里聊,哪儿都一样。
聊天久了,心里也来劲,碰见客人少,我就把车停在公园对面,在门口买两根烤肠,或揣瓶饮料,到动物园找吕婷婷。说来奇怪,李建军见我登门,从不搭话,眼神直勾勾地,跟盯犯人一样。我专门买了盒软中华,递进小窗,李建军皱眉摇手。硬塞几回,他才撕开塑料纸,抖出一根,夹耳朵上,然后扬扬下巴,把烟盒丢给我。每回穿过园门,到了鸟舍一瞅,吕婷婷全在栅栏底下,坐着一小马扎,扶着下巴出神。博尔特老是活力四射,脖颈高挺,鼓俩翅膀,四处兜圈。安娜则偏文静,自个儿杵在铝盆跟前,吃饱了,扭头喝点水,不时叼点沙砾吞下,助力消化,不吵不闹的。一阵时间下来,安娜体型明显扩了一圈,羽毛更厚实了,腿腕也一点点褪出粉色。吕婷婷说,上回电话聊那事儿,你真不介意?我说,咋又提这事?吕婷婷低声说,看你天天跑动物园,挺过意不去,准时回家,算李建军的一条规定。吕婷婷把头转向安娜,说,我当面喊爸,背后喜欢喊他的名字。我说,明白。吕婷婷说,李建军上夜班,下午四点到早上六点,园里没啥贵重玩意,晚上能眯会儿。后来为接送我,他跟老卫商量好,我一下班,他麻溜把我送回去,早上再接过来。我说,李叔挺辛苦。吕婷婷说,辛苦是一方面,还有别的方面。我说,是,担心你自个儿不安全。吕婷婷说,他不想让我接触外人,跟你相亲,全靠亲戚说和。我愣了一下,说,李叔是这性格,塞一盒烟,死活不收。吕婷婷面向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有时我跟吕婷婷在石凳坐下,时间一久,安娜就隔着栅栏,一边冲我叫,一边用眼神剜我。吕婷婷捂嘴笑,说,你还不知道,以前没你的时候,我有啥话全跟安娜说,最近咱俩老聊,还当着安娜的面儿,它挺吃醋,有时低头吃得好好的,突然叼翻铝盆,跟我闹别扭呢。我望向安娜,它正冷冷盯我,睫毛一抖一抖,脖颈如同弯弓,像要拉满,然后发射,真带点监视的意思。我扭头问,它还能听懂你说啥?吕婷婷点点头,说,当然啊,安娜脑瓜特灵,讲啥也懂,聊高兴的事儿,它跟着叫,聊不高兴的事儿,它听完歪过脖子,脑门直蹭我脸,安慰似的。相处久了,彼此心意相通,比人还强。吕婷婷言毕,安娜真听明白了一样,又冲我叫了一声。我说,越唠越玄乎,那你翻译翻译,安娜刚才在说啥?吕婷婷说,它是提醒我呢,说你是坏人,让我离你远点儿。我佯装起身,说,它看人挺准,我还是躲远点吧,再聊一会儿,它得蹦出来踹我肚子。吕婷婷伸手拉我,正抓住我右手,然后猛缩回去,红着脸,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别当真。我坐下身,说,它还跟你说啥了?给我讲讲。吕婷婷抬起头,问,你真想听?我说,真想听。吕婷婷压低声音,手半捂着嘴,说,安娜老跟我说,它想离开这儿。我强忍笑意,说,离开这儿,去哪儿啊?回非洲老家?吕婷婷一脸严肃,说,安娜说,不管去哪儿,总比待在笼里舒服,它想飞出去,飞到哪儿算哪儿,累了,停下喝口泉水,缓过劲儿来,再继续飞,一直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我说,这不胡扯呢,你不是跟我讲,鸵鸟虽然也算鸟类,但胸骨扁平,锁骨退化,羽毛全是摆设,起保暖作用,只能在陆地折腾,压根飞不起来。吕婷婷挺生气,头歪向一边,说,反正这是安娜的原话,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