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浩对话
作者: 李浩 张艳梅回到出发之地
张艳梅:十年来,我们有过多次对话,还有各种形式的聊天,关于文学、艺术和生活,那些散落在时间深处的情绪、灵犀和文字,如果收集起来,是不是都可以出一本对话录了?
李浩:我觉得差不多够了。我享受与你的对话过程,享受这里的智力博弈和心灵交流,享受由你的文字激发起和派生出的某些意外想法,享受必然的知音感和偶然的对手感,也特别享受其中的真诚。与你对话,我觉得自己更愿意以更大的真诚来面对,不敢有半点儿敷衍。
张艳梅:我想,这一次对话,我们回到起点,先回溯一下,你还记得自己的文学出发之地吗?如果时间可以逆转,你是否依然会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一生所爱?
李浩:我先回答我的文学出发地。真诚地说,它可能并不“高级”,甚至多少让我羞愧。我最初时的写作,出发地可能是:表现漂亮的羽毛,以期获得他人的注意和尊重;收获某女孩的芳心;写下我青春期的苦闷彷徨。当时,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恰是我最严重的苦闷期:学习成绩一落再落,几乎要变成差生了,除了作文和文学爱好之外,我再无别的半点儿长处。总希望有人特别是班上优秀的女生能注意到我,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唯一能使她们和其他同学意识到我的存在的只有写诗,几个男生传阅的诗稿……我承认,我的野心是一点点助长和叠加的,现在我的“文学理想”已与当初的出发有巨大不同,可能也算是并无联系了。我现在的目标是:成为影响作家的作家。我知道这个野心有些过火,但我会真诚回答。它是我的目标,而且不想更变了。
张艳梅:你的这一愿望,在我们珍视的世界里,我想已经做到了。或许,当你开始的时候,宇宙里已经种下了那枚果核。我好奇你第一篇作品发表时的心情,还记得吗?人生有很多个入口,或狭窄幽深,或宽阔明亮,文学对你来说,是曲折的形象世界,还是平滑的抽象世界?在你用小说搭建的彩色格子里,有没有你刻意埋下的生命密码?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李浩:记得。最初,我发表的作品是诗。但我不知道哪一篇作品才是我的处女作,因为我的一首诗发在《诗神》,另一首诗发在《白洋淀》,两本刊物几乎是同时收到的,一个是双月刊,一个是月刊。大概作为月刊的《诗神》应当算更早一点儿吧。我的第一篇小说,发在《短篇小说》上的,它是我偶然的一个梦的延展,是一个仿佛带有寓言性的恐怖故事……我可以用寓言的方式解读这个文本,但它属于现在的添加,而不是当时我所意识到的。
文学对我来说就是“世界”,是整个世界,它容纳形象也容纳抽象,它甚至会将形象和抽象模糊化融解成为某种的浑浊“结晶体”……我可以说文学对我来说具有“宗教性”吗?它不是宗教,但有我可以也肯于相信的东西。同时,我在这里还能有“创造”的快乐,这是别的生活所无法带给我的。我不太看重生活,包括这具肉身,但我会在文学和这种创造中获得精神的自足和欢愉,尽管这里的自足有自欺,这里的欢愉也时常连接着疼痛和绝望。诗人奥登说过,“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个主要的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在理性的外部世界里,或是在感觉的内部世界里);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我承认这三种愿望我都有,因此,我的小说中自然带有我刻意埋伏下的生命密码,它在“弄虚作假”的背后一定是我“遮遮掩掩的真情”。我更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些,至于我的个人生活,它乏善可陈,只会为我提供思考支点,细节和材料而已。
有人曾提及,人类可能始终走出不他的童年——因为童年赋予他的实在是太多了,包括后来表现为个性的某些东西。它当然是具有意义的,而且意义非凡。只是,我是那种淘气的孩子,我总想洗净某些童年的影响以期让自己更空阔和博大些。所以,我略写这里的“意义”,可以吗?
张艳梅:你说到奥登的那段话,我深有同感。想要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吗?或许想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我们背对童年愈走愈远,从最初的起点,走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你会有宿命感吗?世界太大了,我们终究还是要面对自我的“变形记”,失去了又寻回,碎裂了再黏合,文学给你的力量究竟是“写出来”,还是“写下去”?
李浩:是的,我们一直在面临西西弗斯的那种境遇,那块石头也许就算是命运的或者宿命性的东西。但再推上去,再推一步上去或许就是意义本身。生存的意义在于自我寻找的过程,我更觉得过程才是意义而到达恰恰不是意义——到达即寂灭,它在我看来是一个吞噬性的黑洞,我们时下还没有能力探究这个黑洞本身。于是,意义在于过程中的“我”的赋予,在于“我”在其中的感受、体验和精神获取,这是我时下的想法,它或许在多少年后会被修正甚至颠覆也不一定。
自我的“变形记”,这个词用得好。我们的自我不是一个“自明”的、固定的有形之物,而是在不断地更变和塑造之中,有时它是主动的,而更多时候则是被动的。我感恩自己在这一生中遇到文学,它让我在塑造的过程中主动性更多些,更能趋向我试图成为的那一个。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幸运。至于“写出来”还是“写下去”,我想在我身上可能双重都有,“写下去”的成分更重一些。当然,如果把“写出来”,定义为“成为影响作家的作家”而不是世俗的成功的话,我就会更倾向于“写出来”多一些。
让作品再次说话
张艳梅:你算是一个有表达欲望的作家吧?不仅是用自己的作品说话,在讲台上、论坛上,众声喧哗中,你始终保持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么,你更愿意用哪一种方式敞开自己?那些讲述对你来说,是你与文学的对话,还是你与自我的对话?你觉得写作是一种召唤?还是唤醒?
李浩:我算是一个有表达欲望的作家吗?你得让我好好想想。如果愿意以作品说话算是表达欲的话,我可以算是,当然算是;在讲台上去分享和讲述文学,我觉得自己更多是出于责任,是希望文学之用能够被传达。至于在论坛上,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表达欲——不,在这里我是犹豫的,我可能是有表达欲,但不是很强烈。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本来没想做批评,不想就文学的基本议题反复阐释,可是,他们说得不对,是误读甚至误导,我觉得自己不得不站出来为文学申辩——你的这个话题对我来说是个提醒,我要克制那种常识上的纠缠,如果我要表达也应当表达一些更前沿和前瞻性的东西。你让我想起奥登的一个观点,他认为一些平庸的作品是不值得浪费时间和精力批评的,其实平庸的文学观点也应如是。
我更看重与文学的对话,也就是智力博弈的部分;但我时常做的却是与谬见对话,不断地、不断地自我降低。感谢你的问题,它让我警醒。至于与自我的对话,我会把我的思想、理想和梦放置在我的文学中,它在里面会间接地、遮遮掩掩地完成自我对话的部分,然而它可能并不是本质性的,“我的生活”不值得那么重视。就我而言,写作可能是召唤的成分多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觉得我书写的往往不是我的个人遭遇和经验,而是一种具有整体性的情感和思考,是对“人的存在”的认知和追问。它不是我本身有的,是我从自我和他者那里,从历史、文化和哲学思考那里召唤来的……我想你理解我的意思,我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不感兴趣。
张艳梅:那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在我面前有表达欲望?就像深夜读完一篇好看的小说,或者写完一首诗,我很想和你交流一样。在面对你的小说时,我常常会感慨你的语言,就像你的小楷,遒劲疏秀,如“花舞风中,云生眼底”,你觉得触动人心的是语言还是言语?每一部作品完成后,你是否期待真正的回应,说出你不曾完全说出的自我,就像你之于卡夫卡?
李浩:谢谢,我的小说语言得益于我的诗歌写作,它锻炼了我的某种敏感性,让我得以敏锐于文字和它背后的多重赋予,包括那些微妙的歧义。在过去的时候,我更注重语言中的诗性和陌生化的张力,而现在,我可能更关注于语言中的“智力因素”,更关注美妙语言中得以延展出去的神经末梢。在我个人的理解中,触动人心的既可以是语言也可以是言语,对于言语来说语言也许属于它的“外在之美”,但这个美也一样可以成为目的,成为有效和丰富,而所谓“稀薄的文学性”恰恰更多地贮含在这其中——当然,我不会由此否认言语中包含的深意、思考和遮遮掩掩的真情,它或许更重要些。
第二个问题,我是否期待真正的回应?当然,特别期待,我特别希望在自己的写作过程中有真正的“理想读者”出现,如果有谁能说出我不曾说出的那个自我,我可能会“感动得要哭”。但我想我们也清楚,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博弈,如果能够被轻易地抓住和点破,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这个“自我”大抵是平庸的、浅薄的、表面的——这一次我被“理想读者”抓住了,那在下一部作品中,我就更应使尽浑身解数做更深的、更曲折的躲藏。对于弗兰茨·卡夫卡,我自信是他的“理想读者”之一,但我也必须真诚地承认我并没有抓住他的全部,尽管我从前人的“捕捉经验”中获得了不少的武器。他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大象,我到现在能摸到的还只是局部,当然,我对自己摸到的部分真诚而自信。
张艳梅:那次在郑州书店聊天,你说起自己的写作理想,我说我的理想是成为最懂你的读者,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我很喜欢你的文学批评,常常有种石破天惊之感,如果说写小说的你是魔术师,写评论的你就是揭秘大师,很多作家把自己隐身在故事角落,蹲守在幽深的生活森林,面对他人的作品,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一个优秀的猎人,那些生命的气息、生活的暗影、灵魂的碎片、思想的微光,都逃不过你的感知?
李浩:我试图成为优秀的猎人,这是我的理想,但我需要承认我还在努力的过程中,距离这个理想的“目标”还相去甚远。在阅读亚里士多德、米兰·昆德拉、巴尔加斯·略萨、巴赫金、布罗茨基、奥登和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等大师的文论的时候,我时有羞愧:他们总能发现我未能发现的东西,他们总显得比我更敏感、更准确和更有见地。在这点上,我有自信,但绝不敢自负。
诗人奥登曾谈到理想的批评应当提供这样几种的服务:一、向我介绍迄今我尚未注意到的作家或作品;二、使我确信,由于阅读时不够仔细,我低估了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三、向我指出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而我对它们所知不够,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仅凭自己无法看清这些关系;四、给出对一部作品的一种“阅读”方式,可以加深我对它的理解;五、阐明艺术的“创造”(Making)过程;六、阐明艺术与生活、科学、经济、伦理、宗教等的关系。我觉得,我的批评可能会提供其中两三种服务,更伟大的批评家大抵会提供更多或者这六种服务能够一并提供。这是我做不到的,可能以后也依然是我做不到的。
生活本身就挺魔幻的
张艳梅:看到你的长篇小说《灶王传奇》,我又想起之前研讨会时我曾说到的:如果说《镜子里的父亲》更像是你精神上的《西游记》,那么,《灶王传奇》能不能看成是你写作的《东游记》?某种意义上说,《灶王传奇》其实延续了《镜子里的父亲》的隐喻性,也延续了《N个国王和他们的疆土》中的寓言性,父亲、国王和灶王,不过是你的魔镜和变形记,这三个形象身上,隐含着的思考方向是一致的,这三部作品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带着知识分子的道德挑剔,思考权力与秩序、存在和虚无、恐惧和抵抗、集体无意识和独异的个人,你始终在寻找历史真实,寻找某些特别严肃的现实问题的历史答案。不知道我的理解是否接近你真正的表达意图?
李浩:特别感谢你的解读。我觉得我是被你“抓到了”,你所说的一致恰恰是我所致力的,至于其中人物的身份,不过是些面具而已。对我而言,我的“约克纳帕塔法”不是地理性的而是思想性的,它是我对于核心问题的不断追问。是的,它们一致,它们在精神追问上坚固而专一,我还会继续在这个点上挖下去。在我看来,作家应当会有自己的“敏感区域”,而这个区域可能会连接形而上的无解追问。无解,恰恰是种证实:它是重要的真问题。
张艳梅:有一些生命经验和生命体验是近乎极限的,如何写出这种近乎不可能的极限状态?文学介入生活是非连续性的,这里面有哲学的难度,也有特别形而下的局限,有时候我会反复质疑自己的力量和文字的意义,如同站在一个精神性存在和物质性存在的分水岭,自我怀疑与生活质疑交替出现,你会有这样的时刻吗?你在《短篇小说絮语》一文中提及托尔斯泰的文学标准:对生活有意义、与思想性相匹配的外在美、作家的真诚,这与你的先锋小说和现代精神追求之间是否有着内在的相通?施密特说,真诚是文学作品致命的毒药,你如何理解?面对小说实验性的丧失、生活意义的远离,我们还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