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到爱——钱三强
作者: 高洪雷 于雁拜会伊莱娜
作别北平时还是盛夏,抵达巴黎已是中秋。
九月的巴黎天高云淡,塞纳河静如处子,氤氲着千年不息的浪漫。香榭丽舍大道人流如潮,流淌着华贵的气派。钱三强一到巴黎,便匆匆去见严济慈,商定由严济慈与伊莱娜邀约见面时间。在等待面见导师的那段时间,钱三强凭着一张巴黎地图,走马观花地浏览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巴士底狱、凡尔赛宫,还别有兴致地参观了巴黎世界博览会上十几个国家的展馆。
1937年9月中旬的一天,按照预先约定,严济慈领着钱三强前去拜会伊莱娜。
见面地点位于巴黎第五区被誉为世界科学皇宫的“居里实验室”。这是一座由常青灌木围护着的老式建筑,地面三层,地下一层,楼后有个袖珍花园。其实,居里夫人很长时间没有真正的实验室,直到她晚年,法国政府才拨款在巴黎大学建造了一个镭学研究所,东边是居里实验室,西边是研究射线对生物作用的巴斯德实验室。“在居里实验室这个名副其实的国际科学机构里,她每天指导各种有关物理与化学的研究工作。在她的指导下,居里实验室完成了有关放射性研究的论文500篇以上,其中有许多是开创性的研究成果。最为突出的,同时也是她最高兴的,是1934年她的长女伊莱娜和女婿约里奥发现了人工放射现象。她的实验室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法国和外国的科学家,后来法国的学生们大多数成为法国原子能事业的骨干,现任法国原子能总署高级专员的泰亚克,就是其中的一个。”(原载《居里夫人传》,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可惜太晚了,由于多年劳累,加上早期从事放射性研究工作时缺少必要防护而受到的损伤,她的身体日益衰弱,不幸于1934年撒手人寰。好在,长女伊莱娜和女婿约里奥继承并光大了她的事业。
多年以后,钱三强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后,他首次走进居里实验室的情景。严济慈在法国留学并工作过,还是法国物理学会理事,与伊莱娜算是老熟人了。虽然有严济慈做向导,钱三强还是有些紧张。二人先来到一层一个普通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居里夫人用过的一张橡木写字台,一把皮面扶手椅,一个文件柜,一排书架,一台旧打字机;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居里夫妇照片——夫人正面坐在工作台边,左手拿着一个烧瓶,先生侧面站立着,胡子长长的,右手插在短上衣的口袋里——两人正为揭开科学的奥秘而工作。除此之外,房间再没有其他陈设。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世界科学皇宫主人伊莱娜的工作室。
严济慈向伊莱娜简要介绍了钱三强,说明他公费留学三年,作博士论文。三人来到小花园,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品尝着美味的咖啡,伊莱娜说:“在实验室工作的人最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她说话简洁,不善言辞甚至有点冷淡,但却平和细心。她用信任的目光看着钱三强,同意他加入实验室,表示将指导他的博士论文,以攻读原子核物理为主,兼做放射化学工作。伊莱娜的这一决定,让钱三强欣喜若狂。
钱三强就这样进入了世界著名的居里实验室。24岁的他有幸成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
第一次挑战
1937年10月25日,是钱三强进入居里实验室的第一个工作日。在此之前,他除了熟悉实验室的工作环境,就是听伊莱娜开设的放射学基础课,每周两次,然后是讨论交流、阅读文献。
进入实验室之后,伊莱娜指定了他的博士论文课题:用云雾室研究含氢物质在α粒子轰击下所产生的质子群。伊莱娜说,这是当前原子核科学发展的前沿课题,又是原子物理学与化学的结合点,而且实验室尚未开展这一研究课题,论文可以很好地衔接之前的研究项目。
但是,钱三强对于这一课题知之甚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为此,他拿出当年攻读北大预科的牛脾气,全身心投入,虚心求教,不懂就问。要知道,从事核物理研究的人,通常被称作“原子木乃伊”,只有极少数耐得住寂寞的人才会选择这一事业,钱三强却乐在其中。
除了写博士论文,他一有机会就帮助别人,旨在多学一点实际本领。一天,他找到伊莱娜,提出希望参加放射化学实验。伊莱娜把他介绍给化学师郭黛勒夫人,协助对方制备放射源。他在清华学到的吹玻璃技术此时也发挥了作用。由于他主动肯干,又比较虚心,所以郭黛勒夫人对实验室里的同事们说:“你们有什么事做不了要人帮忙的话,可以找钱(三强)来做。他有很好的基础,又愿意效力。”同事们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我比不得你们,你们这里有那么多人,各人干各人的事。我回国后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得会干才行。例如放射源的提取,我自己不做,又有谁给我提取呢?所以样样都得学会才行。”
见他是个可造之才,伊莱娜决定推荐他到法兰西学院核化学实验室工作。这个实验室由法国政府拨款建立,正在建设欧洲第一台7兆电子伏的回旋加速器(回旋加速器是一种粒子加速器,是利用磁场使带电粒子作回旋运动,在运动中经高频电场反复加速的装置,是高能物理中的重要仪器,它在核科学、核技术、核医学等高新技术领域得到了广泛应用)。实验室的主持人,正是伊莱娜的丈夫约里奥。
一天,钱三强被叫到伊莱娜的工作室。她说:“约里奥正在改建云雾室,需要一位助手,你愿意去吗?”为了说服钱三强,她强调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博士论文可以从改建云雾室开始做,这对完成你的论文是有必要的。”
钱三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接到伊莱娜通知的第二天,钱三强便兴致勃勃来到法兰西学院约里奥工作室。一见面,约里奥就向他布置了任务:对现有的威尔逊云雾室进行两项改进,一是改进充气压力,达到可以人为调节的程度,自由控制测量粒子的能量范围;二是将膨胀速度放慢,让有效灵敏时间拉长,使每一次动作测到尽可能多的事件。
交代完任务,约里奥告诉钱三强,云雾室改进成功后,你就用云雾室研究α粒子与质子的碰撞问题,作为你博士论文的一部分。
为此,钱三强凭借着在国内练就的动手能力,开始对云雾室进行可变压力改造。有些构件,是他利用在国内练就的本领自己动手制作的;有些因条件所限无法制作的构件,如金属底盘、金属网、金属丝等,则是他画好图纸,然后拿到工厂,与技术工人一起制作完成的。1938年冬,云雾室改造完成,改进后的有效灵敏时间,由原来的0.1-0.2秒,提高到0.3-0.5秒。对此,约里奥既满意,又惊讶。
随后,为了减少实验过程中因为配合不佳而漏掉观察的情况,约里奥又安排钱三强制作了一个可以自动卷片的照相系统。
1939年初,约里奥用这个新的可变压力威尔逊云雾室,首次记录到铀受中子轰击时产生裂变碎片的径迹,这是世界上第一张用云雾室拍到的铀裂变照片。该云雾室作为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设备,珍藏在巴黎“居里与约里奥-居里博物馆”,文字说明为:法兰西学院内由钱三强改建的可变压力云室(1938年)。
心系家国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钱三强置身巴黎,心却在遥远的祖国。
刚到巴黎数月,他就接到了大哥秉雄的来信。信中说,日军8月8日进犯北平,实行街禁,父亲回家途中被拦,直至深夜才到家。面对日军入侵,父亲在极度悲愤之下病倒在床,无法与北平师大同仁一起南迁,但他郑重转告原师大秘书汪如川:“请转告诸友放心,钱某决不做汉奸!”
看过家书,他对父亲极为担心,接连寄出两封信询问情况,结果杳无音讯。那段时间,他刚刚接手云雾室改造工作,只能暂时把精力放在工作上。
年末,他终于收到家信。大哥在信中说,日本人想请父亲出面合作,结果两次均遭拒绝。一次是日本人登门邀请留在北平的文化名人做亲善,父亲称病不见。另一次是日本文化官员发函邀请各大学教授到怀仁堂开见面会,父亲出门正遇上送信人,信一眼没看就说:“钱玄同回南方去了。”
父亲的义举深深触动了钱三强,他将参观巴黎世界博览会的明信片寄给清华同宿舍好友艾维超,明信片背面写着:
这是巴黎1937年博览会的苏俄馆的外形。你看这建筑上的一对青年(手举镰刀斧头),多么朴实,多么勇敢,象征着复兴国家的精神。维超兄,希望你将来也这样勇敢地(的)参加复兴我们可爱的祖国的工作!
三强
一九三七年底
期间,他从报纸上得到了北平被占、上海沦陷、南京大屠杀上演的噩耗。除了报纸消息,在留学生中也常常流传着一些关于国内的“市井新闻”。父亲钱玄同是名人,小道消息偶尔也会涉及他。
他第一次听到关于父亲的传闻,是说他精神崩溃了,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似乎都听不见;还说他发起疯来,把客厅砸了个稀巴烂;又说他妻子见人就解释,说他已经糊涂了,脑子不管用了,已经没有办法会客了等。
他深信这是讹传,但又实在放心不下。情急之下,他给身在北平的学友沈令扬发了一封加急信,从侧面打听家中的状况。
次年一月,望眼欲穿的他终于收到家书。没想到,它不仅是父亲的亲笔,还是父亲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他在法国共收到过父亲三封信,前两封不过是便条式的三言两语,只有这一次是一封长信,魏体行书写得工工整整,从格式到内容都郑重其事。
关于健康状况,信上写道:“我身体尚安,惟精神日渐衰老。三年久病,血压日高。……为摄生计,已遵照医嘱,谢绝一切应酬,杜门不出,安心养病。”信中更多的,还是殷殷嘱托:“你屡次来信,报告近来读书情形,知专心求学,蒸蒸日上,极为欣慰。惟云精神兴趣欠佳,思及家中,时形梦寐,且为学成以后,未必便能谋得较优之职业,因此觉一身之前途甚为渺茫。此等忧虑,与少年人极不相宜。……你常有信来,固所欣盼。惟求学之时,光阴最可宝贵,以后来信,大可简单;我所欲知者,为学业之进度与身体之健康,其余均可不谈。此乃时间经济之道也,切记切记。”
又过了一年,就在成功完成云雾室改造不久,钱三强收到一封素白的家信,信是大哥写来的,告知“父亲于一月十七日下午九时三刻逝世”,原因是右脑部溢血。
家信犹如晴天霹雳,把尚且陶醉在成功喜悦中的钱三强击倒了。时值全球战乱,他根本无法回国奔丧,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泪水尽情流淌。
不久,伊莱娜发现他眼睛红肿,满脸伤悲,便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好如实相告。那一刻,伊莱娜紧紧握住他的手,嗓音低沉地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然后,她告诉钱三强,自己也有类似的痛苦经历。1906年,她只有九岁,妹妹艾芙·居里才两岁,父亲皮埃尔就因车祸去世了。从此,母亲既要继续潜心研究各种放射性元素,还要担负起供养爷爷和照顾两个幼女的责任,加之不断受到科学界保守势力的冷遇和压制,悲痛、无助与艰难无以言表,但也铸就了家里三位女性愈挫愈奋的性格。
导师的话语,给了他化解悲痛的力量。他连夜从箱底翻出父亲的题字——“从牛到爱”,高悬于床头。
见证奇迹
20世纪30年代被称为核物理发展的黄金时代。神奇的核裂变现象吸引了全球物理学家的目光,一场重大的科学竞赛在物理学领域悄然拉开大幕。身在欧洲的钱三强恰好赶上了这场竞赛。
1939年初,伊莱娜带领钱三强做了一项新实验,用中子轰击铀和钍,观测其产生的与镧相似的放射性元素,看它们放出的β射线能谱是否相同,以便进一步验证核裂变现象。
这项实验,射线源是关键,而且射线源越强越好。伊莱娜与钱三强做了分工,由她亲自做α射线源,由钱三强仿制一个可变压力云雾室。
α射线源与可变压力云雾室做成后,钱三强协助伊莱娜开始实验。在实验中,伊莱娜一再叮嘱,不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预想得到的结果上,而要尽可能找出那些有差别甚至有矛盾的现象,这样计算出来的结果才可靠。
实验结果证明,铀和钍受中子照射后产生的镧α射线是相同的。也就是说,用不同方式发生的裂变,可获得同样的裂变产物。
钱三强在伊莱娜指导下完成的这项实验,是物理学上第一个支持裂变现象的成功实验。实验报告《铀和钍产生的稀土放射性同位素辐射的比较》,由伊莱娜·居里和钱三强共同署名,1939年10月发表在法国物理学会《物理学与镭学学报》第10卷上。
1938年底到1939年初,注定是一段不寻常的时光。钱三强不仅间接见证了核裂变现象,而且直接参与了下一次物理实验接力赛:证明链式反应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