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凌隐匿的时刻

作者: 咏康

李桃的手举在半空中,突然不动了,筷子上夹着一片儿肥肉,往下滴着油。我拿起盛米的碗,递过去,她白我一眼,又把肉放回盘里。

“不是给我的啊?”

“你见过月球上的陨石坑吗?”她放下筷子,嘴里像含着吸铁石。

“别说外太空,我都没出过国。”

“有时候吃饭,用力太猛,两颗下排的虎牙会刮到嘴唇的肉,然后你就得忍着疼,等它好起来。每当快痊愈的时候,它会再给你来一下,然后继续忍着,周而复始,一个死循环,最后形成一片陨石坑。”她捏着下唇用力往下一拉,嘴里果然有血。

李桃的妈妈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丸子汤,在我一旁坐下,她四角眼,隆峰鼻,母女俩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桃咧着嘴,下牙被红色连成一排,不见一丝缝。我给她使眼色,她并未瞧见,上升的热气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伸出脚尖,在桌下面碰了碰她的小腿,像踢在棉花上。

“你踢我干啥?”她抬起头,嘴里漏风。

“你这张破嘴就没好了,赶紧去洗了。”她妈瞥见她嘴角的血,把围裙扯下来,扔在椅背上。

李桃喝下小半杯水,含在嘴里来回漱,腮帮子鼓成一团,漱了好一会儿,又一口咽下去。

“吃饭呢,膈应不?”她妈说。

“姨,回头我带桃子整整牙,这都不是事。”我赶紧打圆场。

“她就是属驴的,能整早整了。”她双手挥舞着,唾沫横飞。

李桃只顾埋头扒饭,一声不吭。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城南有个影楼,接一些婚庆活动。”

“照相能挣多少钱?”

“咱这儿每个月都有结婚的,淡季我也给人拍点艺术照,大钱挣不上,但也饿不着。”

“有技术比啥都强,她这条件找你这样的也顶天了。”

“桃子配我是绰绰有余,她这长相,不比明星差。”

“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关键是桃子性格也好,温柔贤惠识大体。”

“头一回听说。”

我给她妈倒满一杯茶,想起昨晚李桃对我的叮嘱,在任何情况下,都别主动夸赞她,这只会让她妈感到厌烦,只有顺着她妈的话,一并指责她,才能理顺她妈那口气,这是她与这个中年女人相处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我说你妈有啥气,她说她妈就是看她不顺眼,在她妈眼里她做任何事情都是错的,好像她就不该活着。我挺起腰杆,叉开腿,决定按李桃说的办。

“姨,您说得对,桃子这人也有缺点,脾气大,爱较真,一说她两句就急眼。”我把脸凑到她妈耳根上。

“你说对了,她从小就犟,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至成现在这样。”她喝完那杯热茶,眉眼间多了几分欣悦。

“回头我得多教育她。”

“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看好你俩,不是针对你,是我闺女这性格,跟谁都没法处,脾气太古怪,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你俩就是结了婚,早晚也得离。”

“姨,我也给您说句心里话,我天天给人拍照,性格柔,让人骑脖子上拉屎都得给扶好了,生怕人腿麻。”

李桃已放下手里的碗,筷子呈外八字与我相对。她侧着脸看向饭桌一侧的白墙,眼睛红了一圈,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墙皮脱落大半,露出细密的粉尘。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俩咋认识的?”她妈问。

“我俩打小就认识,都在秀江一小,同级,她一班,我二班。”

“她是挺一般。”

她妈舀出一只丸子,放在李桃碗里,李桃清了清喉咙,转过头象征性地吃了一口,又把筷子放下。

“给谁甩脸子呢。”她妈抻着脖子说。

“姨,她嘴不得劲儿。”我劝道。

“她嘴厉害着呢,你是没见过。”

“我说话也不行,不说话也不行,是吗?”李桃轻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生了病的狗。

“我不让你说话了?你看到没有,她就是这么不讲理。”李桃妈把筷子摔在地上。

李桃弯下腰,一根根把地上的筷子捡起来,用卫生纸擦干净,重新摆在她妈面前,一声不吭地出了门。我追上去,跟她一起下楼,身后传来她妈的叫喊声:“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

这口气始终是没给她理顺。

刚毕业那几年,总觉得未来的一切都是可控的,只要按照既定的规划,一口气死磕在某件事上,终归能见到些光亮。只是光尚未亮,气先散尽。至于何时散的,现已无处寻觅,剩下的只有逐渐老化的身体器件,和再也无法集中起来的精力。

拍照这份工作,实在说不上体面,拿着一台旧相机,指挥别人表演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愿景,重复僵硬的肢体动作,精心设计的画面却无不透露着此刻内心的虚伪与疲惫。新婚夫妇通过亲密接触来表达爱意,以此换取人们客套的祝福。年轻女孩展示自己的美丽,试图留下些什么。能留下什么呢?每一个微笑都有固定的套路,每次曝光都是相同的模式,搭配不同的服饰,切换不同的场景,再装点上一些道具,一束花、一把手枪,或者几片文身贴,按下快门,人们就称之为艺术,记录瞬间的艺术。其中的好处是,你可以在一次聚会上,拿着被美化过的照片,对身边的人说,看啊,我以前比现在好多了。好了多少呢?没人比自己更清楚。过去在北京,我整日背着相机在街上溜达,捕捉一些隐藏在城市里的动物。东四十条胡同口的垃圾桶里有一群刺猬,每天靠吃人的生活垃圾过活,我跟拍了它们一年,突然有一天它们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拍动物有许多好处:一是可以避免社交冲突,不必做出承诺,即使不辞而别,也不会心生嫌隙;二是产生不了自我投射,动物的幸与不幸都嫁接不到自己身上。但缺点也明显,没钱。如果说眼下这份工作有什么好处,除了收入有保障,还能从来客身上看到某个侧面的自己,不失为一种慰藉。

李桃从一个小学同学那儿加到我微信,上来就说要拍组艺术照,一点不客气。我问,要什么风格?她说,自然点。我说你明天来我工作室,我给你捯饬身衣服。自然点,听不懂人话?我说,明天下午五点,龙盘山公园见。

她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头上别着个黑发卡,在一棵柳树下盘腿坐着,半大个脑门儿迎着太阳,明晃晃发亮。你是桃子?我走过去问她。咋不说是梨呢?我看你微信头像是个桃。她伸出一只手,我一把拉她起来,一股茉莉香水味儿扑面而来。她说,我叫李桃,幸会。我说,你今天这身有点素净。她说,随便穿的,懒得折腾。你跟别人不一样,人家都化好妆,花枝招展,你这跟树长一块了,从远处都看不出来这坐个人。我说。你挺会说话。她说。多有冒犯,别往心里去。

我带她在公园里转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景,湖边树上挂着连片LED彩灯,全是人工雕饰的痕迹,一点也不自然。还拍不拍了,一会儿天黑了。她有些着急。这景丑,拍出来不好看。我说。不是你找的地儿?她说。我抬头看了看天,四处无遮挡,温和的夕阳照在她皮肤上,温暖细腻,自带柔化,完美的光线。抓紧时间,机不可失。我说。她坐在湖边长椅上,身后是墨绿的草地和低矮的石阶,我换上一个镜头,规避掉远处高耸的建筑,连按快门。镜头里她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似有心事。我说,你笑一下。她嘴角轻轻上扬,两枚浅浅的梨窝浮现在脸上,皮动肉不动。自然一点,牙露出来。我说。别让我笑,我学不会,她说。我一直挺着的背松软下来,像被扎漏的气球。我说,换个地方。她说,不用,能把脸拍清楚就行。那感情好,省事儿。我又换了几个角度和景别,连拍几十张,天光不久就消散了。

我看一下。她拨弄着相机转轮,草草瞅了几眼。拍得挺好,下回还找你。这不叫好,时间紧了。我说。有鼻子有眼,能看出来是我。你要是这么说,我不能收你的钱。我说。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她说。

饭店在铁道西路南,挨着鲁能幼儿园,对面车道被铁丝网拦住,隔会儿就过辆火车,先是高亢的汽笛,然后是漫长的车轮与钢轨的摩擦撞击声,哐当哐当,热闹非凡。这地方跟打仗似的。我说。他家菜量大,得让你吃饱。李桃说。她点了盘爆炒腰花,一只扒鸡,一份九转大肠,都是经典鲁菜。服务员,来瓶酱香老珍。她回头喊,讪讪一笑,黯淡的灯光下,两颗尖锐的小虎牙活泼跳动,她两手托着下巴,双肩内收,圆滚滚的脸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认出你了,李桃,小学同学,体育大课咱俩一块跳过绳。我说。总算想起来了,我们以为你给人照相照得脸盲了。她说。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我满上,酒面漂着沫。干了,她说。干了就干了。我端起来一口见底,放下酒杯,她已重新倒满。这酒味儿正。我说。五十三度,比趵突泉清凉,不上头,以前在北京,我每天喝两瓶,第二天起来,该干啥干啥。她说。你以前也混北京?我说。在北京读大学,当时有个男朋友,贵州人,乐队吉他手,只喝这个酒。接着她跟服务员要了两个新碗,整瓶酒均匀对分。山东大汉用这个,她举起碗就往嘴里灌,喝一半漏一半。别浪费,酒挺贵。我说。武松当年十八碗,不比我漏的少。她说。那是粮食酒,度数等于没有。我说。不让你掏钱,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夹起一块肥肠,没嚼几下就咽下去,然后半趴在桌子上,尽显疲惫。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当老师。教什么?教小孩说话,就在旁边幼儿园。幼师啊。我回头往外面看了眼,一列拉煤的火车轰隆隆驶过。幼师也是老师。她扯着嗓子说。你这性格不适合当老师。我身子往前凑。她侧着耳朵使劲听。你都不会笑,小孩能喜欢?我说。白天笑够了,下班才不想笑。她说。那倒是,跟照相一个样,都得装模作样。我说。装什么?她又跟服务员要了一瓶酒。汽笛声远去,新倒满的酒迟迟没喝,她面颊通红,脸上肌肉轻微颤动。我说,别喝了,该撤了。她说,没喝多,才刚开始。我说,所有喝多的都这么说。她端起碗又灌了两口,这次没漏。

桌上的菜没动多少,我去前台结了账,打包带走。我架着李桃的胳膊,扶她出了饭店,一上马路她就吐了一地,连汤带水,全溅在我鞋上。我掏出卫生纸,擦了擦她的嘴,背起她往停车场走。她身体很轻,呼吸掺杂着酒精与茉莉花的香味,还有些淡淡的苦涩。迎面开来的汽车车速飞快,前灯刺眼,我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把她放在路灯下的石墩上。她歪着脑袋趴在我腿上,我轻轻拍打她的背,触碰到她脊柱中央隆起的一块骨头。一会儿去你家吧。她嘟囔着。这不合适。你别瞎琢磨,我就是不想回家。

车窗外的风让她醒了一半酒, 她摆弄着我影棚里的灯光设备。我搬出一张旧床垫,铺在一楼地板上。你为啥不愿回去?我说。吵到我妈她会骂我,开了口一晚上都别想睡。她说。你胆子挺大,不怕我占你便宜?我说。我还有便宜能占?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打开电脑,存储卡插进去,把今天的照片调出来。你挑几张,给你精修。我说。你看着弄,明天能打印出来不?你要是急现在就能。我说。也没那么急。你拍这些照片啥用处?我问。这不是你的业务范围。她说。

我挑了几张背景干净的照片,导进Lightroom统一调色。李桃躺在床垫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你这儿能洗澡吗?身上有点黏糊。她说。二楼有淋浴,花洒堵了,洗头够呛。过了有十五分钟,她光脚从楼上下来,一丝不挂,头发上滴着水。

我看着她平坦的乳房,想起了曾经拍摄过的一只悍不畏死的粉色海豚,它有着同样平坦的躯体,从海洋奋力游进内河,皮肤因淡水侵蚀而溃烂,附近村民曾想帮助它游回大洋,但它不愿回头,始终在河道里逡巡,直至死亡。它从一片广阔的水域,游到另一片狭小而充满危机的地方,以此来逃离某种未知的恐惧或追捕,并为此丧了命。它的尸体搁浅在河岸上,膨胀成一艘邮轮,密密麻麻的苍蝇覆盖着它的眼睛与舌头,原本粉嫩的肌肤腐坏成暗紫色,我拍下了它生前最后的影像,那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你有睡衣吗?李桃问。我上楼取下一件衬衫,套在她身上,这才发现她后背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一整根脊柱歪七扭八地错落着,至此我明白了她为何总是站不直。你上楼,我睡地板。我说。晚上谁请的客?她说。赶紧睡觉,我明天有客户上门。我说。除了照相你会拍视频吗?她问。都是用光,道理相通。那你回头再帮我一个忙,我请你吃一回贵的。她扶着栏杆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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