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弃
作者: 咏康胖子抻着脖子往楼上看,月亮就在他的头顶上,小区里寂静无声,单元楼入口处的吊灯忽明忽暗。
“好了没有?”
他对着楼上喊了一声,声音被压在喉咙里,像开锅时滋出的蒸汽。他看到四楼窗户有手电筒的光亮了三下,于是戴上口罩,向楼道里走去。
小区修建于2002年,是村里盖起的第一片楼房,每栋楼有五个单元,每个单元六层,一层有东西向两户。为了配合新农村建设,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部分村民,但房子是小产权房,为集体所有,购入的村民只享有使用权。小区无物业,也没有任何安保措施,自建成那天开始,就成了小偷经常光顾的对象。
胖子小心翼翼地在楼梯上走,以防发出声响。他到达四楼时,东侧住户的防盗门已被从内部打开,胖子轻轻拉开门,走了进去,随后从里面把门反锁。
“这么慢,你在窗户上拉屎吗?”胖子打开手电筒,光照在矬子的脸上。
“你在下面张嘴接着。”矬子蹲在地上把破窗工具轻轻地放到包里,然后站起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疤,从内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嘴唇,是之前偷东西时被房主用刀砍伤的。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五,从背后看像个小学生。
“不把脸蒙住吗?”胖子问。
“今天看到我的都活不了。”矬子说。
在此之前,二人已经在小区里踩了半个月的点儿,他们准备干一票大的。
被选中的这间房子,总共住了三口人。男人在村口开了家烧烤店,平日在店里看门,三天回一次家。女人白天忙完,晚上回家休息,隔天一早会送孩子上学。小孩九岁,上四年级。
这天晚上,两人算准了男人不在家,又恰逢月末进货的日子,家中必有大量现金。
胖子打开手电筒在客厅里照了一圈,屋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桌子和两只沙发,空空如也。
“不像有钱的样儿啊。”胖子说。
“看来是被偷多了,有准备,可能白来一趟。”矬子说。
胖子摘下口罩,从包里拿出绳子和大力胶,朝一间卧室走去,矬子拿着开锁工具跟在他后面。到了卧室门口,胖子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确定里面没动静,然后示意矬子过来开锁,只三五下,矬子就把锁打开了。胖子轻轻推开门,打开手电筒,照向床的方向,与二人所想的不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没有一个人。疑惑之余,胖子把手伸向门后,按开卧室灯的开关,屋里一下亮堂起来。
“人呢?”胖子说。
“我问谁去?”矬子说。
“你猜得没错,这家有准备。”胖子说。
“有准备个屁,完全是巧合。”矬子怒不可遏。
胖子在原地定了定,目光被挂在床头上的婚纱照吸引住,他走过去,把照片取下来。
“你看这女的,皮肤真白,还挺漂亮。”胖子指着照片上的女人对矬子说。
“别看了,找找有没有钱。”矬子从卧室里出来,拿着开锁工具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次卧在客厅的另一端,与主卧相对。矬子再一次熟练地撬开门锁,但还没等他打开手电筒,屋里的灯先亮了。
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着矬子,神情并不慌张。
“你是谁?”男孩问。
矬子本想对男孩说,我是你爸的朋友,但转念一想,反正这男孩也是要死之人了,自己是谁似乎并不重要。
“小偷。”于是矬子说。
“我不信,你才几岁。”男孩说。
“我能当你爸了。”矬子说。
“不可能,你太矮了,还没我高。”男孩说。
矬子从包里拿出一把五十厘米长的柴刀。
“现在信了吗?”矬子问。
“信了,”男孩说,“可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窗户上爬进来的。”矬子说。
“别骗我了,我家外面有防盗窗,是铁的。”
矬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拿着刀走到男孩旁边说:“我会缩骨功。”
“什么缩骨功?”男孩问。
“就是把身上的骨头缩几节进去,人就变小了。”矬子说。
“那你给我表演一个。”男孩说。
矬子觉得眼前的男孩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就把刀放回包里,开始施展起功夫。随着骨头咔嚓咔嚓几声响动,矬子的胳膊立刻缩短了几厘米,两条袖子陡然间空出一截,随之脖子也消失了,脑袋深深嵌在了躯干里,本就矮小的身体变得更加伶俐精悍。
“真厉害。”男孩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鼓起掌来。
“待在这儿别动,不然我会杀了你。”矬子说。
男孩点了点头。
矬子把骨头又伸了出来,身体恢复成原样,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的疤痕也随之跳动。他转身对胖子喊了两声,没听到回应,只得再次走回主卧。
胖子仍坐在床上,盯着手里的婚纱照出神。矬子看到后,从后面狠狠踹了他一脚,胖子一个趔趄从床上站起来,回头对矬子说:“你踢我干啥?”
“咱散伙吧,你拿这照片走就行。”矬子说。
胖子把照片又小心翼翼地挂回了墙上。
“找到钱了吗?”矬子问。
“这就开始找。”胖子说。
两人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但除了一只翡翠手镯,一无所获。矬子把手镯戴在了自己手上,大小刚好合适。
一次失败的搜寻后,矬子带着胖子来到了男孩的房间,男孩依旧平静地坐在床上。胖子走到男孩身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小孩,你妈呢?”
“在店里。”男孩说。
“怎么还没回来呀?”胖子说。
“今晚人多,给我爸帮忙呢。”男孩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她几点回来。”胖子接着问。
“早上七点,她得送我去上学。”男孩说。
矬子靠在一旁的门上,点了一支烟,屋内很快烟雾弥漫,男孩咳嗽起来。
“能不抽烟吗?我受不了这个味儿。”男孩说。
矬子看了男孩一眼,两根指头掐灭了烟头。
“小孩,你怕不怕?”矬子问。
“不怕。”男孩说。
“我杀过人,你不怕我杀了你吗?”矬子说。
“你会变魔术,应该不是坏人。我去马戏团的时候,跟那些演员一起玩过,他们都很好,跟你一样,也会变,还有人送了我一只鹦鹉,但被我养死了。”男孩说。
“那不是他们送的,那是你妈花钱买的。”矬子说。
胖子在一旁大笑起来。
“你在嘲笑我吗?”矬子转身问胖子,他把刀从包里掏了出来,用力握着刀柄,刀背泛着光,映着他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我是在笑有人说你像个好人。”胖子憋着笑说道。
矬子把刀又收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买的不是他们送的?”男孩问矬子。
“因为他以前就是马戏团的。”这时胖子走到男孩跟前,蹲下来说。
“那太酷了,你也会骑着山羊过独木桥吗?我以前去马戏团见过一个跟你一样的小矮人。”男孩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冲到矬子身前,两人站在一起,男孩明显比矬子高出半个头。
“离我远点儿。”矬子用力推了一下男孩,有些不耐烦。
男孩后退了几步,被床沿绊了一下,倒在了床上。胖子看到后,把男孩从床上扶起来,然后对他说:“他不会走独木桥,但会走钢丝,手上还能放俩猴。”
“真的吗?不过这里没有钢丝,不然就可以走一个让我看看了。”男孩说。
矬子的脸瞬间涨红了,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胖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竟然害羞了。”
“我没害羞,屋里太热了,你去把窗户打开。”矬子大叫道。
男孩听了矬子的话,一阵小跑到窗边,把窗子推开,月光正洒在男孩的床上。一阵凉凉的空气飘进屋内,矬子感觉放松了许多。他拿出绳子,来到男孩身后,准备绑住他的手。
“你绑他有什么用呢?他能干什么。”胖子说。
矬子觉得不无道理,就把男孩放开,问道:“家里的钱放在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男孩说。
“说实话,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这次矬子把刀抵在了男孩脖子上,那只翡翠手镯撞击到刀身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男孩与矬子一同看向手镯,呼吸趋于衰败。夜晚如同飞鸟的眼睛,精准地定位人的距离,软弱往往在一瞬间反转。
男孩看上去真的怕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你还真想这就弄死他?到时候一毛钱没有。”胖子拉了一下矬子的肩膀说。
矬子把刀从男孩脖子上移开,男孩哭了,哭声不大,但细弱黏稠。
“你快哄哄他。”矬子对胖子说。
“你弄哭的你来。”胖子说。
矬子烦躁地“啧”了一声,在原地转了三圈,把外套脱了,随着咔咔几声骨头松动声,矬子的胳膊又缩了进去,这次比刚才的伸缩幅度更大,半袖的T恤完全没有了手臂的痕迹,两只小手伸在外面,像一只企鹅。矬子在原地蹦跶了几下,男孩破涕为笑,胖子也在一旁笑了。
“你笑个屁!”矬子回头对身后的胖子说。
“不知道你还会这一手。”胖子回答。
矬子见男孩不再哭闹,便接着问:“告诉我钱在哪儿,我再给你表演一个别的。”
男孩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胖子,又看着身前骨头复位中的矬子,说道:“我真的不知道钱在哪儿,但是我知道他们有一张银行卡,经常拿着去取钱,密码我也知道。”
“那卡呢?”矬子问。
“你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们卡在哪儿。”男孩说。
“什么事?”矬子说。
“帮我去救一只羊,在后山,它被困在一个悬崖底下了,救出来我就告诉你们卡在哪儿。”男孩说。
矬子盯着男孩看了一会儿,表情怪异,转身对胖子说:“这小孩脑子是不是有病?”
“你听他说完。”胖子说。
“我活这么大,人都没救过,现在让我去救一只羊,你觉得可能吗?而且你也听到了,在悬崖底下,大晚上的,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矬子说。
“卡里钱很多,我不骗你们,他们都把钱存里面,我没骗过人。”男孩瞪大了眼睛,用祈求的口吻说。
“那悬崖我怎么下去?下去了怎么上来?”矬子语气软了下来。
“四楼你都能爬上来,那悬崖跟这儿差不多高,肯定也没问题。”男孩的眼睛紧盯着矬子,迸发出一种崇拜的光。
“那就去。但天亮之前必须回来。”矬子又看了一眼胖子,说道。
深秋的夜晚,走在路上才感觉出冷,矬子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了男孩,男孩没犹豫便接过来穿在了身上。三个人呈三角形往前走着,男孩在前,矬子与胖子在其两边的身后,以防逃走。在走过村子的沥青主干道之后,他们向东进入了一片杨树林,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因植被的缘故,温度又降了几度。此处已无路灯,往深处走,身后的灯光逐渐熹微,景物在一瞬间变得单调,憎恨与被憎恨开始在某一刻重叠。胖子与矬子几乎同时打开了手电筒,向远处照去,面前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矬子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他在县城印刷厂附近抢劫了一个下班的女工,当时为了不让女工叫喊,他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最后女工不动了,他才发现人死了。他从女工的包里拿走了全部的十六元钱现金和一块手表,临走前又在女工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枚小金佛,他把金佛取下来,戴到自己的脖子上,从此再也没摘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