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记: 云上的李云

作者: 许春樵

灯光很亮,酒喝到尾声,我头重脚轻,腾云驾雾的感觉很明显,这时李云跟我多碰了一杯,要我为他写篇印象记。53度的烈酒一口闷了,放下酒杯,我脱口而出的一句是:“法国有部电影《云上的日子》,印象记就叫《云上的李云》!”

酒话也是要算数的。第二天脑袋清醒了,我一番琢磨,意外发现《云上的日子》的电影结构与李云的人生经历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云上的日子》讲述了四个独立的故事,李云人生历经工矿、司法、宣传、文艺四种职业,也相当于四个篇章的故事。《云上的日子》探索的是“法国新浪潮电影”,李云追随的是“终其一生的文学梦想”,都有打破常规、离经叛道的意味。有了这一个逻辑联想,《云上的李云》倒像是我“酒后吐真言”了。

网络时代被称为“云”时代。云计算、云存储、云盘、云技术……如今高端与高级的世界全都藏在神奇美妙的“云”里,带“云”的名字由此比带“花”“英”“金”“强”之类的名字不知要强多少倍。安东尼奥尼将他的电影命名为《云上的日子》,现实的故事,云中的想象;而李云从矿井下升上来,他的目光锁定了天空一片燃烧的云。那片燃烧的云是文学,是人间情感,是天上的风景。

1982年夏天天很热,全国文学更热。李云和铜陵一帮文学青年们热得全身大汗淋漓,为庆祝李云发表诗歌,他们满大街寻找能喝通宵的酒馆。那年头,各地报刊“征婚启事”中要是有“爱好文学”一项,对象就好找得多,要是在报刊上发表过香烟盒大小的文字,对象都有主动送上门的。李云在《铜陵日报》一口气发了三首诗歌,足有两个香烟盒大,他的钢笔字不仅变成了铅字,还换到了五块钱稿费,这在文友圈中注定是重大事件。

那一年李云18岁,学采矿的他在铜陵立新煤矿井下采煤。

李云发表诗歌那天的天空是不是万里无云,已无从查考,但那天李云走在上班的路上像是在云中漫步。他在文学天空里俯视着深不见底的矿井,矿井里顿时不再黑暗,一盏盏矿灯幻化成一个个太阳,一片片云彩。从此,矿井下的一条条巷道,一个个镐印,一节节矿车,就成了他笔下的一首首诗,一篇篇散文。

发表一首诗歌足以收获一场爱情,成就一桩婚姻,生下一个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合肥文友赵昂去相亲,他和介绍的对象完全陌生,没话找话就聊文学,对象说不久前抄了《合肥晚报》上的一首诗,还背了其中两句,赵昂说那首诗是我写的,接下来的爱情婚姻就水到渠成了。李云有没有这样的故事,他没说,我也没问,但可以肯定的是,1982年夏天他发表的三首诗,改变了李云一生的走向。

处女作发表,是激励,是鼓舞,也是煽动。李云从《铜陵日报》副刊出发,开始向全国报刊进军,截止1993年,他的诗歌和散文先后占领了《安徽日报》《阳光》《中国煤炭报》等各地报刊版面,一个二十来岁的文学青年靠盲投,竟然发表了60多篇首作品。令铜陵文友们目瞪口呆的是,井下采煤的李云以煤矿为题材创作的散文三次获《中国煤炭报》全国征文一、二等奖。李云煤矿题材的诗歌散文广受好评,这就不只是李云个人的文学成绩,而是铜陵的文学现象了。1990年铜陵市文联、作协与《青春》杂志社联合召开“李云黑色系列散文”作品研讨会,研讨会开完了大家一起喝酒,李云喝醉了。那一年李云26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

名字登在报刊上的不是领导,就是劳模先进,李云跟他们一起出现在报上,矿上也觉得脸上有光,这样的人显然是不适合在井下挖煤的。下井不到一年半,李云被调上来了,还被提拔为团委书记。他坐在有茶水、电风扇、报纸杂志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天空飞过的鸟与伸手可触的云彩,想到了井下潮湿、幽暗的巷道和游走无形的瓦斯,还有挥汗如雨的兄弟们,他在感动与感激的同时,奋笔疾书,于是有了“李云黑色系列”。“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李云早期创作是一个最贴切的模板。

作品一多,李云在铜陵的名气就大了,崭露锋芒的李云既然不属于井下,也不可能属于立新煤矿。1992年,李云作为人才引进入《铜陵日报》报社当专稿记者。那一年《铜陵日报》发表了《醒来吧,铜陵》的社论,《经济日报》全文转载后引起全国大讨论。李云在《铜陵日报》当记者,也当作家,记者是职业,作家是事业。《铜陵日报》为此专门开设了有照片、落手写体签名的“李云随笔专栏”,将他作为“专栏作家”来塑造,随之而来的是100多篇小小说在《百花园》等全国各地报刊露面,小小说《裹被》等多篇作品被收录到多种小小说年选和选本。

李云正要起势,当了三年记者后,阴差阳错地考到铜陵市中院当了两年法官,法院要板着面孔讲法律,不会和风细雨讲情感,而文学的根本使命在于以情动人,以情走心。那份工作对于痴迷文学的李云来说,就像水和油混在一起,没法融合,所以李云也很少说起那段时光,但后来李云小说中涉及案件和法律的故事与情节处理,比起其他作家,他拿捏得就轻松准确多了。这也应验了一句名言:所有无用的生活,在作家那里,都是有用的素材。两年后李云离开法院,去了市委宣传部,从铜陵市新闻办副主任一直做到铜陵广播电台台长、铜陵电视台台长。将近20年,他在新闻宣传岗位上当领导,他的名字、声音、图像频频出现在报纸、广播、电视中。他得完成市里的宣传任务,还得谋划协调台里的广告开发、经营创收以及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虽说他的组诗《中国屏风》在《人民日报》刊发还获得了征文二等奖,诗歌、散文、杂文、小小说写了不少,发了不少,但他有影响的作品还是借助身边的平台创作的《烽火女杰刘四姐》《大通风云》《白姜传奇》等六部广播剧,那可是获得全国广播剧奖和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的作品,与他人合作的长篇小说《大通风云》也在这一时期出版。

这段日子,一眨眼,就是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里李云虽然坚持着对文学死不改悔的忠诚,且不遗余力地挤出点滴时间创作,但那更多的是像在捍卫一种信念,守住一个文学人的身份,在他看来一个作家比一个台长要厉害得多。令人惋惜的是那段日子,李云不可能拥有完整的写作状态,这是我当年看过李云一个中篇小说后的感觉。写了几十年,我有一个深刻的体验,作家的写作状态有时比写作才华更为重要。文艺心理学里用庄子的话来描摹写作状态,“何以知道?曰:虚壹而静”。创作的最好状态是心无杂念,静寂虚空,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沉浸式”“零距离”。事务缠身、烦琐不断,写作状态就散掉了。去铜陵参加《大通风云》研讨会还有其他见面聚会时,我跟李云有过多次交流,他知道我35岁撤退到省文学院做了专业作家,他说他也想撤,想把文学的梦全心全意地做下去。我说:“文学去中心化后,几乎没有什么名利回报。”创作是很清苦的,享受不到世俗温暖,还得忍受贫穷和寂寞。你要撤退,相当于跟文学私奔,得敢于承担一切后果。李云说写作让他踏实和安静,文学让他找到了归宿感,所以,他不会在意清贫与孤独。不久他先调到铜陵市文联干了一年,后又调到了安徽省作协做秘书长。

李云成了省作协的一个大办事员,一间办公室有四人挤着办公,室内的一大堆期刊、图书挤满了有限的空间。中午吃完饭,他只能趴在桌子上睡午觉。李云在一段短暂的心理挣扎后,很快进入了他最适合的角色,过起了他最想要的文学生活。

每个人的工作态度千差万别,有的人是找事干,有的人是事找他干。李云是找事干的人,省作协已经停刊的《安徽作家》复刊了,首创“‘文润江淮’——安徽省作协创作大培训,作品大改稿”活动,组织省作协主席团成员、省内知名作家、评论家、刊物主编、编辑深入区县和乡镇,为基层业余作者开展改稿培训,公益性活动,分文不取。改稿会从稿件立意、语言、结构、修辞等全方位、面对面地找问题、指出路、定方向,并且确立了“研讨会送花,改稿会挑刺”的工作思路。经过修改后的稿件由省内文学期刊择优录用,为提振士气、鼓励基层创作,《安徽作家》每期刊发一组“改稿会作品小辑”。这一活动引爆全省文学界,申请的太多,很多人排不上队,至今在全省已开办了40多场,我统计了一下,这两年我个人参加了十多场,那他呢?更是“场场不落穆桂英”。“江南问茶·长三角网络作家公益助农活动”“湖泊叙事”同题小说创作会、“春到正阳关”地域小说创作会、省作协新会员作品集交流会、精品工程入选作品改稿会等,都是“特立独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项目。不是常规工作,不影响年度考评。安徽作协连续5年获中国作协表彰,我在中国作协召开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大会上介绍安徽作协的经验,重点说了“小作协,大作为”的故事,但没说到李云。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些年安徽作协获得了全省各地基层作协与基层作家的广泛认可,李云厥功至伟。

用“工作狂”评价一个人,听上去褒中有贬,但用“苦行僧”来定位李云,还是比较准确的。他是一个可以在沙子里挤出水、在缝隙里辟出路来的人,本来作协工作足以让他脱掉几层皮,写诗出道的李云居然还做了六年多《诗歌月刊》的主编,我问他哪有时间审稿,他说在节假日,在出差的高铁上、飞机上,在失眠的夜里,在早醒的清晨。每期卷首语他都亲自动手。几年后卸任主编,他就出了一本诗歌评论集《好诗在这里》,他对诗歌评论从形而下入手,在形而上止步。三年前在池州为一个青年女诗人开研讨会,他当场对诗作中的节奏、修辞、意象、语感做了解剖式拆解与修正,这让我很是惊讶,因为我对文学的解读也是从具体技术入手的。李云除了肯吃苦,还有就是极用心,在研讨会、改稿会、学术报告会的现场,李云不停地记,专注地听,那不是做样子,是他从别人那里汲取价值的营养,丰富自己,提升自己。后来人们就发现,李云要是发言或开讲,总是先拿出一大堆准备好了的素材与案头文档,开口不说一句空。这是态度,也是修养。

苦学、会学、用心学,李云的文学创作实力突飞猛进。这些年,他先后出版诗集《水路》《一切皆有悲喜》《巨变》三部,中短篇小说集《大鱼在淮》,诗歌评论集《好诗在这里》,电影文学剧本《第六号银像——李云电影剧本集》,报告文学集《一条大河波浪宽》(与人合作)。两部中篇小说《大鱼在淮》《一枪毙命》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短篇小说《去老塘》《渔光曲》获得两届《小说选刊》杂志年度短篇小说奖,小说《去老塘》《蒲尚桥边的武事》等作品先后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诗歌近百首被全国各类选刊、年选选载。

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李云上演全武行。这两年他又涉猎电影创作,先后在《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了五部电影文学剧本,在这背后,是他对文学宗教式的敬畏、不图回报的付出与无怨无悔的牺牲。他编剧的电影《六号银像》在今年五月全国院线公映,首映式那天我在眉山,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跨界写作,铁人五项。

其实,我最上心的还是李云的小说。他早年的小说给我的记忆并不深刻,中篇《伏羊咩咩》和《大鱼在淮》让我很惊喜,现代主义站位与现实主义叙事的黏合度很高,在对人性撕裂的深度开掘中,扎实的情节与绵密的细节将小说饱满地支撑了起来。真正让我吃惊的是《去老塘》,小说之所以能够产生广泛影响,是因为故事贴近生活接地气、精准白描细节极具质感,重要的是写出了窑神杜海泉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自我救赎和灵魂上岸。至此,李云完成了从业余到专业的华丽转身。今年四月,李云主动卸任了省作协秘书长,成了安徽文学院的一名专业作家。我对他说:“我读书那会儿认为专业作家比副省长还要厉害!”果然,他发表作品的个人简历变了:李云,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

李云的人生是站在地面上的,但他的思想、情感和审美是在云端铺陈开来的,云端铺开的不是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而是追随一生的梦想。这时我想起了电影《云上的日子》里的一句台词:“云飞起来,一切都不再遥远!”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