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羊(短篇小说)

作者: 于芳潇

现在,沮丧的王坎坎,就像老伴出殡时那只蔫头耷脑的羊。当时,羊就那么站着,不吃不喝,雕像一样盯着灵堂里老伴的黑白遗照。它的眼珠那么蓝,很深邃,王坎坎和它对视一下,就如触了电,连忙躲闪开来,再也不敢看它。风吹乱了羊的白毛,像风吹麦浪。王坎坎眼泪滚下来,倏忽间感觉和羊贴着心。他偷偷擦去眼泪,泪珠儿又聚大了,羊变了形,老伴的遗照也变了形。

他沮丧是因为刚才求人吃了软钉子。一辈子刚强的人,没开口求过人,哪里想到老了老了,脸丢到了地上。人活着不就是活一张脸吗?脸没了,还活个什么劲儿?若是老伴看到他的狼狈样儿,会心疼的。老伴没看到,羊却看到了,蓝眼珠儿里似有万般不舍。羊看到就像老伴看到一样,有什么区别呢?他发现,老伴不在了以后,羊的举动越来越像老伴。

杰出,我试试吧!我对天发誓不添乱!王坎坎眼珠儿血红,拍着胸脯。李杰出干笑着,就像没浇水的鲜花,开得很敷衍。老头像小孩一样可爱,干不了这活。怎么回答才能不驳老头的面子呢?话在李杰出心里翻来翻去,走到舌尖又滚回肚子里,像牛反刍的烂草。

看到李杰出喉结上下滚动,王坎坎看了看羊,羊也看了看他,他们眼神里有相通的东西。是什么相通,王坎坎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在他眼里,羊不是牲畜,而是伴儿。羊是老伴买的,刚进家门时,半条胳膊长,柔柔弱弱,天天黏着老伴。老伴经常摸着它的头说,快点长大吧,下奶给老头喝。羊没让她失望,奶子一天比一天大,直到怀孕后,变成两个球。羊崽落地,奶子就像泉水,一挤不断地往外喷。老伴每天上山折榆树枝叶给羊吃。榆树叶是好东西,人也能吃。羊喜欢吃榆树叶,产的奶有股清香味。王坎坎喜欢喝羊奶,顿顿喝,直到喝得脸色红润,羊奶还是很旺。

说话呀!王坎坎巴掌拍红了,几乎喊着说,要急死我老汉?说个实话,钱不钱的无所谓,我不在乎钱!我老汉不缺钱,就是找个活计磨磨时间。你不知道,晚上时间那么长,黑乎乎压着我呀!咬人……喘不上气来……他看了看羊,心里的秘密似乎被别人窥去了一样。老伴走后,他在羊面前,总是坚强,倔强地坚强。

李杰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心盘算了很久,还是为难:樱桃大棚刚刚建起来,夜间管理容不得一点闪失。王坎坎干事没问题,可他不会管理技术,咋能放心让他干?

王坎坎眼巴巴盯着他,眼珠儿像久旱的田地,布着一条条深深的裂痕。李杰出身上好似爬着许多蚂蚁,干咳一声,脚尖画着地,半天挤出几句话,叔,我考虑考虑……

王坎坎不糊涂,明白考虑考虑的意思。他不怪李杰出,樱桃大棚是村里的眼珠子、命根子。手不能拿、肩不能挑的糟老头子,就是个累赘。

不给你难题了。王坎坎转过头,眼里有泪点。李杰出看到了,心里不得劲儿。

后背冷飕飕的,王坎坎憋着泪珠儿,一肚子的话想和羊叨叨。老伴走了,羊成了她留给他的念想。他心疼羊,不把它当牲畜看,而是当人看。

这天晚上,王坎坎想喝一杯酒,犒劳一下自己。犒劳什么呢?他说不清楚。他想找个人陪着喝几杯,想来想去,哪个老伙计都不合适。

老李头要照顾瘫痪的老伴,洗衣做饭,种地收拾家,手脚不沾地。王坎坎羡慕他有人陪着说话,有人说话是多么幸福的事呀!自己经常半夜说话,对着黑暗的墙角说,话像进了黑洞里,没有一点回响。每到这时,他就感觉日子没滋没味。他到羊圈里,搂着羊说半夜的话。羊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他会想起老伴身上的槐花香味。他闻了一辈子,也没有闻够。羊安静地吃草,偶尔轻轻叫一声,温顺得像夏天冰凉的河水或一条绸缎。它听懂王坎坎说的话了吗?只有它自己心里明白,王坎坎不清楚。

张脑袋去城里照顾外孙了。他委屈巴巴地告诉王坎坎自己不想去,讨厌虫子样的汽车,高楼要塌下来一样,人密得像蚂蚁。王坎坎看着他稀疏的白发,心里发酸,嘴上不说,心里清楚,老伙计进城是没有办法,自己比外孙还重要吗?屈着自己吧!老李头挤兑张脑袋,去照顾个外姓人,白费蜡!将来能给你上坟烧香?张脑袋被捅了屁股一样,反击道,有人倒是有儿子,但是去了外国,几年不回来一趟。嘁!还不如我的外孙。李老头白眼直翻,说不出话来。

王闷子最合适,和王坎坎投机,话能说到一块儿,能尿到一个壶里。也不行,他最近找了个老伴,天天黏在一起,村里的老头都眼红他。喊他和他老伴一起来喝酒?人多热气腾腾,热闹得很。琢磨一下,王坎坎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想当亮晃晃的灯泡,看人家亲热,心里是个啥滋味?自己给自己上眼药!不能干这样的事。有一次,王闷子劝王坎坎也找个老伴。王坎坎瞪着他,闷声闷气地说,是人做的事吗?老伴刚走,就动歪心思。王闷子说,男人嘛,能离开女人?有人陪着说话解闷也好。王坎坎说,我有羊呢!王闷子瞪着他,半天没说话。

想了一圈下来,王坎坎的脑门痛。算了,还是自己喝吧!图个清静。老伴不在后,哪天日子不是自己熬着?熬日子,熬来熬去,味寡淡了。

喝酒前,他先去地里割羊草。把羊伺候舒服了,他才能安心喝酒。他只割嫩草,小心地挑出夹杂的枯叶和杂草。老伴活着时,每次吃饭前,都会先把羊喂饱。他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宁肯自己吃饭晚,也要先把羊喂饱。王闷子揶揄他,是不是把羊当女人养了?王坎坎“嘁”一声,心里说,你懂什么,羊是不会说话的“人”,心里什么事都懂。这些王闷子又怎么会明白?

他想炒几个菜,安慰安慰寡淡的嘴巴。架好火,手却懒了,不想大动干戈,凑合凑合哄哄嘴巴算了。一个人活着就是这样,吃饭不是享受的事,哄肚子不叫就行了。中午做的大盆炖白菜,还剩半盆,热热就可以吃。看着切得很粗的白菜块,他苦笑出了核桃脸。老伴若是活着,断然不会切得这样粗枝大叶,她会切得很均匀,就像机器切出来的一样。

老伴做饭手艺很好,咸淡适中,合他的口味。她去世前,挣扎着对王坎坎说,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走了以后,你再去找个人,给你做做饭、洗洗衣。有个人陪你说说话,要不你一个人在家,还不闷死?老伴那时已快油尽灯枯,火苗说灭就灭。

儿子红着眼圈说,妈,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会好起来的。女儿哭花了脸说,妈,我和弟弟还要带你和爸爸去北京看天安门,去杭州看西湖。老伴闭上眼,轻轻摇摇头,这辈子不用想了……儿女奔出门去抱着哭。

王坎坎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女儿在杭州工作,都事业有成,一年只在春节回家三四天,有时还不回来。老伴在时,儿女不回家过春节,王坎坎没感觉少什么。老伴不在后,他下了死命令,必须回家过春节。

女儿不放心王坎坎一个人在家,花钱扯了根网线,安了个摄像头,随时看家里的情况。王坎坎不喜欢猫头鹰脑袋样的摄像头,感觉它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儿女有时会在“猫头鹰”里说话,无非是吃饭没有?钱够不够花?别不舍得花钱,没钱了就说,给你寄。女儿心细,叮嘱王坎坎,西瓜下来了,买着吃。甜瓜有卖的,买几个,不要亏了嘴。

王坎坎哼哼着,心想,土快埋到脖子了,能吃多少?能喝多少?有钱也花不出去。他很想说,带孩子回家住几天,我想外孙了。嘴上却变成了这样的话,好好工作,别总挂记家里。我好着呢,能跑能跳。要是外孙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他能高兴好几天。小家伙嘴甜着呢!

他经常拉着羊在“猫头鹰”下转圈,一圈又一圈,乐此不疲。女儿说,我只想看看你,不想看羊。王坎坎不吱声,对着摄像头抚摸羊头。女儿又好气又好笑,孤居的父亲脾气变古怪了。羊很配合演戏,淘气地伸出红舌头,眯着眼对着“猫头鹰”咩咩叫几声。它还会笑,嘴唇翻着,眼皮眯着,像个喜剧演员。女儿不想看羊,找个借口下线了。

王坎坎摸着羊头说,你看,你不讨人喜欢吧?那个不着调的儿子,几次动了杀你吃肉的念头。他知道你天天吃鲜草,肉嫩着呢!若不是我盯着,只怕你早就进他肚子里了。这时,羊低下头,在他腿上蹭脑袋。王坎坎心软软的,想起老伴刚嫁过来时的一些事。几十年前的事,就像在昨天。

儿女每年回家过年都会打算带老两口出去见见世面,天安门、西湖天天挂在嘴上。王坎坎耳朵眼磨出了茧子。但是他们离开村子,回到大城市,就会忘记这码事。王坎坎和老伴都不愿提这茬儿,孩子有孩子的事情,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他们的小日子,不能让两把老骨头拖累了。老伴眼见快不行了,还没出过村。王坎坎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像油煎一样。他抓着老伴的枯手,泪珠儿无声地往下掉,眼前的世界碎了,稀里哗啦的。心碎的滋味不好受,他宁愿走到老伴前头,也不愿承受这痛苦。

老伴说,你再找一个,我不怪你,只要将来你和我葬到一起,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他听不下去了,捂着脸,跑到院子里,找个墙角,呜呜悲泣。

老伴下葬后,女儿要带王坎坎去杭州住,他连想都没想就回绝了。儿子说,南方住不惯,可以去北京,孙子天天想爷爷。他的心颤了颤,孙子是他的软肋,想起来心就汪成一摊水,软软的。他差点答应跟儿子去北京,最后一刻,却缓缓地摇摇头。女儿急了,问,为什么不去?你一个人在家谁放心?王坎坎说,我还没老到糊涂的地步,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为什么去麻烦你们?远香近臭,这个道理我明白的。离开老窝容易,再回来你们儿女脸上也无光不是?好了,不用为我操心了,我在村里就像鱼在水里,想怎么游就怎么游。在大城市,我摸不着方向,成干干鱼了。儿女都沉思不语,王坎坎说的理能站住脚。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强逼父亲进城,憋出病来不划算。

老伴走了以后,王坎坎不喜欢待在家里。他许多次听到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响声,不自觉地就叫出老伴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应。他回过味来,老伴真的走了。空荡荡的家,没有一点人气。他经常半夜醒来,卧在被窝里吸烟,黑夜被他吸浓了。天亮后,满屋子浓烟,一地烟头。

他经常拉着羊去老伴的坟地。羊在山坡上吃草,会跑到老伴坟前,瞪着眼,站半天。王坎坎相信,羊有一肚子话要对老伴说,说不出来而已。所以,王闷子怎么会明白这些?王闷子也打过羊的主意,想把羊杀了,喝羊肉汤。想起这事儿,王坎坎就生气,想和他干一架。王闷子看他神色不对,溜之大吉。

王坎坎在老伴的坟前很少说话,枯坐坟边,听风声和鸟虫的叫声,看青草萋萋,绿树葱茏。山上的气味很好闻,青草香,甜甜的。老伴坟上长出了青草,有些弱,底气不足一样。他从来不清理这些草,认为这是老伴在出来陪他。那棵青草是她的眉毛,这棵青草是嘴巴……每棵青草他都能想成是老伴身体的一部分。

羊不吃坟上的草,也不在坟前乱叫。有时头抵在坟上摩挲,轻声低叫。王坎坎看到它眼里有层薄雾。羊想主人了吧?他心里酸酸的,对羊越发好。

有一次,他和女儿在“猫头鹰”里说话,说了羊在坟前的表现。女儿不相信他说的话,说,羊就是羊,不是人,怎么可能那么神奇?怕是你想我妈想魔怔了吧?王坎坎觉得贴心的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已经不懂他的心思了。女儿劝他去杭州,住不下,散散心也好。王坎坎说,我不去,我去了,羊咋办?还不得饿死?女儿生气地说,难道我和弟弟还赶不上羊?我们才是你的骨血。王坎坎很落寞,不再和女儿磨牙,要求和外孙说几句。外孙很乖巧,一会儿就哄得他晕头转向。

咱俩喝一杯!我干了,你随意!桌子对面没有人,王坎坎举着杯,对着某个虚无的目标说。老伴好像回来了,在对面坐着,默默看着他。她不是去世时的样子,而是刚嫁过来时的模样。那时穷,彩礼没多少,老伴穿的红衣服是借的。想到这里,王坎坎心里涌出酸水。老伴一辈子勤俭节约,供出两个大学生,让王家光宗耀祖。若是还活着,王坎坎一定带她去看看天安门和西湖。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他自己去看那些光景,有什么意思?

儿子在“猫头鹰”里说话,他很长时间没说话了。老伴活着时,儿子很少和王坎坎说话,和他妈说话时捎带着他。儿子心粗,王坎坎不怪他。见他在喝酒,儿子不高兴地说,多大岁数了,能不能少喝点?万一喝个半身不遂,我和我姐咋办?王坎坎不吱声,为自己悲哀,岁数大了,是孩子的包袱。他伸伸胳膊和腿,活动自如,看来一时半会儿不能瘫在炕上。他想过将来,如果真如儿子所说瘫在炕上,就随老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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