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谁(中篇小说)
作者: 海玉1
柴小静随着公交车晃动身子。
窗外,法桐树的叶子还绿,路旁的绿化带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来来往往的车辆中,汽车占据了道路的大多数地方,摩托车和电动车在公路两侧,不时有几辆跑到公交车前。绿化带外,一个少妇背着身子,低头,把奶头递到婴儿口中。婴儿含了奶头,没命地吮。也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把着一个小男孩的腿往绿化带撒尿。
这样的场景,再正常不过。但柴小静却突然生出恐惧,她想起了王晴跟她说的那件事。
上个回家的周末,出学校大门时,王晴是跟在柴小静身后的。王晴跟柴小静的声音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体也淹没在熙熙攘攘中。几千人,从一个大门出来,经过一条二百米长且不宽阔的胡同,加上外边来接孩子的家长,人流更汹涌了。
王晴什么时候离开柴小静的,柴小静不知。柴小静往前走,跟王晴说话,没有回音。一回头,王晴没了。柴小静没当回事,这么多的人。其实,王晴跟柴小静走不到一路。因为同村,王晴家的车肯定可以载着柴小静,但柴小静不。不是柴小静清高,而是王晴家的车还要拉着她表妹,没有柴小静的地方。有时柴小静也会撞上王晴父亲的笑脸:“挤一挤,坐得下。”但柴小静摇摇头。柴小静说:“你们走吧,我坐公交车。”花几块钱坐公交车,心里安稳。
快走到胡同尽头,王晴来了。王晴赶上柴小静,圆滚滚的脸上有些疑惑。她还没说话,柴小静先说了,咋走得这么慢?王晴说,一个人叫住我呢。柴小静说,叫你干吗?王晴说,问你。
她这么一说,柴小静停住了。柴小静看着王晴乌黑的眼珠问,谁?问我什么?王晴说,先问我是哪个村的,我回答是莲花台的。又问我,认识柴小静不?我说,当然认识了。又问,哪个?我指了指你的背影。
这么说一定是熟人,柴小静想。就问王晴,是哪个人问我?王晴扭回头,乌黑油亮的马尾随着头一甩,粗短的手指伸出来,指着前边一个女人,说,那个。
人多,高个子的多,都在走。视线被切得零零落落。柴小静顺着王晴手指,看到好几个人。四五十岁的女人也好几个,有人帮孩子提行李,有人牵着孩子的手,有人跟在孩子后面走。
停住的柴小静和王晴成了溪流中的石块,不时被人群冲得扭一扭身子。柴小静继续问,到底哪个人?王晴说,看见那个穿白呢子衣裳的了吗?柴小静用力看了,人群中的确有一个穿白呢子大衣的女人。
中等偏上的个子,梳一个齐整马尾,看上去五十多岁。白净的脸,瓜子形,身材偏瘦。如潮的人流中,女人的身子被冲得歪歪扭扭。但目光却有目标,似乎就是柴小静这边。只是很难把目光聚焦。
虽然只是轮廓,看不到脸上的细部,但柴小静的记忆中,怎么都找不到这样的形象。仅看气质,这女人不像农村出身,没有一点土腥味。再仔细看,却被一个高个子挡了视线。
等那女人再次钻进柴小静眼里时,两人已经近了。柴小静又打量那女人,虽然白皙,但岁月的痕迹还是明显。两只眼袋盛满了岁月的沧桑。眼睛明亮,但内里的忧伤是遮不住的。只是,柴小静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那女人的目光已经跟柴小静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柴小静的目光又硬又冷,女人的目光一碰,疏忽躲开,如一条滑腻的游鱼。
目光躲开的同时,身子也缩到人群里,真就如一条鱼滑进水草中,不见一点影子。
既然看见自己就躲了,一定不是熟人。这样想的时候,柴小静又疑惑,整个莲花台村,没有另一个跟自己重名的。即使有,大概也是小孩子。既然问了王晴,又这么确切,应该是找自己的。但为什么就躲了呢?
找不到目标,柴小静跟王晴转身走了,一路说着话,就把这事忘了。王晴上了她家的轿车,柴小静又想起那女人,细细回味,又觉得不怎么陌生。就想,难道是自己家的亲戚,长时间不见有些眼生?这样想的时候,又回头寻找那个女人,只看到一个影子很快躲到一根电线杆后面,究竟是不是那女人,柴小静没把握。
不过,只要对自己没有伤害或者没有潜在的威胁,柴小静就不往心里去。
这个回家的周末,事情发生了变化,不能不引起柴小静注意了。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但柴小静的记忆里沉淀了太多的东西。高三的复习,一层一层的知识覆盖上去,力道很大,大到让柴小静的意志风雨飘摇。但柴小静的意志还是站稳了脚跟,学习成绩稳居班级前五。
家却必须要回。高中战场的一些消耗需要补充,更重要的,精神上的需要。家已经长好了一根绳子,把每一个上学的孩子拴了。稍稍一点空隙,这绳子就扯紧了,硬生生往回扯。
柴小静已经把上次那女人的事忘了。层层覆盖上去的学习,压垮了柴小静的记忆。倔强又让她把学习放在心里最高的位置。甚至走出校门,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柴小静心里还在想着一个单词,一边走一边想。
很突然地,柴小静看到了那女人。
倘若那人还跟上次一样,跟在不断涌出的人流中,柴小静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快到街道的尽头,偶然一抬头,看见对面一个卖小吃的摊位,塑料篷布上画着烤翅、烤肉、烤火腿的图案,戴着白口罩的女人站在摊位后,手拿着几根烤翅,一边旋转,一边往烤翅上抹些什么。
这些都没有吸引柴小静。柴小静从父母手里拿来的生活费,盛不下价格高的东西,即使这些东西好吃。
柴小静没怎么关注烧烤摊。但一下看到了烧烤摊后面站的人。油亮的马尾,白皙额头上的皱纹,明亮且忧伤的眼睛,盛满沧桑的眼袋。柴小静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回家的周末的事。
显然,那个女人早就等在那里了。女人的眼睛从过往的人流里筛。她的目光肯定在柴小静还没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挂在她身上。当柴小静的眼光撞上去,女人的眼里蓄满了泪。女人拿袖子擦一把,眼睛又盯过来。
柴小静不知道女人的眼里为什么这么多的泪。她想,一定是烧烤摊的烟火熏了女人的眼。只是这个下午,天虽然是阴的,却没有风,烧烤摊的烟气不断飘散,只发生了很小的偏移。重要的是,那女人的面前没有烟,更没有火。
女人的衣服换了,红夹袄,小领,收腰,高挑的身材越发显得凹凸有致。领口围白纱巾,脑后别黑发卡。女人拿纱巾擦一下眼,又盯着柴小静的脸。柴小静从女人眼里看出贪婪和攫取。但怎么会流泪呢?
柴小静没多想,更重要的是要赶公交车。急着走几步,柴小静距女人越发近了,就见女人起身,要往前凑。根据柴小静的想法,女人要跟自己说话,或者直接扯住自己,但这时,一个男人拽住了她。
真正引起柴小静警惕的是男人。根据柴小静从书上读来或社会上听来的经验,很多坏事,女人是幌子,幌子背后的男人才是主角。
男人中等身材,微微发胖。看上去跟女人年龄相似。男人的手似乎很有力气,女人的身子挣扎两下,竟纹丝不动。女人应该回头瞪一眼男人,或者干脆训斥几句,但没有。女人只是瞪着眼,直直地看柴小静。眼泪流到两腮,女人拿纱巾擦。擦了,又下来。怎么都擦不干。男人的眼圈也红了,眼泪只在眼里转。
柴小静不管别人的事,即使这个人曾经打听过自己。但看到那女人和男人的眼泪,心里竟有些不忍。已经走过那女人跟男人的地方,她又回头,就见那女人两手捂脸,竟弯下腰,身子不停抽搐,显然悲伤过度。那男人手扶了女人的身子,也用手擦泪。柴小静想,这两人一定有极度悲伤的事,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弄出这么一副付悲伤的样子出来。
没有人注意那女人跟男人的事,大家只管走自己的路。柴小静想,这女人跟男人究竟要干什么?
坐上公交车,各种猜测纷纷出笼,柴小静想到了自己的安全。陌生人关注自己,这故事在心里演绎出种种可能,让她惊恐。
路两旁的树木向车后飞奔,乡村的路显得空旷。偶尔有辆车,三轮或电动车,都空载。时间已经载着秋天走远了,寒冷掏空了乡村的路。等到一个村庄渐行渐近的时候,柴小静的心安稳下来。马上要见到父母了,有什么可怕的,特别是母亲——她的大胆泼辣,足以给柴小静架起一张网,完美无缺地保护她。
2
公交车在柴小静的提示中,一个急刹车。柴小静身子往前蹿,手把住公交车抓手。车子刹住的一刹那,身子又后撤。车门开了,柴小静踉跄几步,身子落地,心才安稳了。前方不远,四五十米的距离,就是家了。
公交车走后,还没迈步,就有一辆轿车带着风飞过去。
柴小静稳一稳神,就感觉秋末冬初的肃杀如海浪般一层一层卷上来。路两旁的杨树叶老了,路上铺了疏疏落落的黄。路旁的草都枯了,秋风又凉,只有田野的小麦,还顽强地生出些绿。
柴小静紧一紧身子,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旁边土沟里,一堆蓬乱的玉米秸后面,忽然蹿出一个人。
柴小静一激灵,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瞬间的反应是,莫非是在学校门口盯着自己的两个人,早知道自己从这里走,藏起来捉自己?柴小静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
“闺女,怎么样?没伤到你吧?刚才那车太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跟飞一样。这些司机都疯了吗?就不管人的命,只管飞起来。”柴小静还没来得及说话,抓住她的女人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让柴小静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等柴小静稳住神,认出来了,与学校门口的男女没有任何关系,是邻居柴得松的媳妇,叫魏素芳的。
柴小静认识魏素芳,很熟,邻居。魏素芳是柴小静上小学的时候嫁过来的,柴小静叫她嫂子。但今天,魏素芳从柴草后面突然蹿出来,柴小静硬是没认出来。
魏素芳不是柴小静记忆中的样子,差了很大一截。记忆中的魏素芳,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爱笑,不善言谈。爱干净,常走着路,突然站住,掀起衣襟,掸几下灰尘。而眼前的魏素芳,上身穿一件肮脏破旧的红羽绒服,背上一个窟窿,白的羽毛往外飘散。下身一件黑毛裤,连外罩都没有。脚上一双破旧的白运动鞋,却是光脚,右脚的脚趾露在外面。
柴小静心里惊讶,就想,也许是看到自己身后的轿车跑得快,惊了在柴堆后面小解的魏素芳,她这才急火火地出来。也或许是看花了眼。但不管怎样,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就说,嫂子,你在这里干啥?
魏素芳瞪着眼,直直地看柴小静,竟如从来不认识一般。柴小静已经从魏素芳的眼里看出一些东西。突然,魏素芳后退两步,一边伸开手臂摆动,一边唱:“我的儿子一十八,正要上阵把敌杀,偏偏遇上二郎神,把我儿子摔地下。”说完,就大哭一声,儿啊,你好命苦!
柴小静知道,魏素芳失心疯了。疯子的话其实不能听,她哪里有十八岁的儿子。魏素芳多年不孕,到处求医问药。家里的日子都被医院掏空了。但终于还是有了结果,怀上了,是个儿子。现在不过五六岁。
一定是家里有什么变故。或者丈夫有事,或者父母有事,也或者跟邻居或外人闹了矛盾,总之是刺激了神经。
柴小静不说话,只管自己迈开脚步往前走。身后是魏素芳的话,小静,走路要小心,千万要小心。这些汽车是不长眼的,一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
柴小静不回魏素芳的话,但还是回一回头,就见魏素芳早转身往沟里走。留给柴小静一个沧桑的背影。
一大团疑惑和感慨背在了柴小静身上。柴小静顾不得许多,迈开大步。忽见村口几个少年,有的七八岁,有的十一二岁,穿了花花绿绿的衣服,骑了不同样式的自行车,或两轮,或两轮后面加两个辅助轮——却只管疯一般往前赶。
这条路距村子近,又偏僻,是少年们练车的好去处。大概是孩子们比赛,也不管路上的人,只管用力蹬了车子,疯一般窜。一个年龄大点的少年,力气足,又骑了两轮的车子,跑在最前面,黝黑的脸庞流着汗,头发被风吹得往回倒,露出大额头,不时回头喊,你们哪里跑得过我!来呀,来呀。后面几个都使出吃奶的劲儿,没命地往前冲。
这么多孩子,冲上公路是危险的事。柴小静喊了几声,但哪里有孩子肯听她的话,只管嘴里喊着,用力地蹬着车子。柴小静想,为什么没有家长陪同或看护?又想,农村家长,农活忙得火上房,哪儿有空管这些孩子。另外,很多孩子的家长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们既要看护孩子,还要种地维持生计,操不了这么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