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而不失风范

作者: 何尤之

他端着枪,猫着腰,密切地注视着四周,眼睛里都是警惕。身后跟着略显瘦弱的小战士,学着他的样子,端着枪,猫着腰,四处巡视。他看了小战士一眼,继续往前。天寒地冻,积雪成冰,山上都是焦土,空气中散发着浓厚的火药味。他们前进得小心,既小心敌人,又小心滑倒。

“你不该跟我来。我这次是擅自行动。”他低声说。擅自行动,可能面临处分。可他报仇心切。他要为战友为金虹报仇。昨天,五名战士牺牲了,金虹受了重伤。他是班长,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要找到隐蔽的敌军,亲手杀几个解心头之恨。昨天下午找了,未果。今天,他又来找。他相信敌人就藏在山的那边。他不让小战士跟来,他怕连累小战士。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

小战士说:“为那些牺牲的战士,为受伤的金虹,他们都是我的战友。”

“嗯……金虹漂亮不?”

他问得突然。金虹当然漂亮,这不用问,所有战士都这么说。金虹是卫生员,不但漂亮,还细微体贴。上次小战士发烧躺在山洞里,都是金虹照顾的。不知不觉中,金虹走进了小战士心里。

“如果我光荣了,金虹就托付给你。”不待小战士回话,他又说。

这话很突兀。在大敌当前万分警惕的时刻,他竟能开这样的玩笑,出乎小战士的意料。或许他不是玩笑,是认真的。这个班,牺牲了五人,只有他们三人活着。他若牺牲了,小战士便是唯一可以照顾金虹的人。小战士感觉班长爱上了金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小战士的心里藏了秘密,不敢和班长说。他不能和班长为爱冲突,他完全没这个自信。他长得瘦弱,且年龄小;班长长得英武健壮,生龙活虎。

班长说完这话,马上又掉头巡视。似乎刚才那话很平常,根本没往他心里去。小战士最佩服班长的这种品性,没什么可以阻止他执行任务,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天职。小战士暂且把这句话压在心底,端起枪四处观察,悄悄往山顶爬行。

山地复杂,情况复杂,敌情更复杂。班长战斗经验丰富,侦察能力强,他坚持爬在前面,保护小战士。

“我是自愿来的,我要为战友们报仇。”小战士强调着。

忽地,一阵疾速的比鸽哨声还轻的声音由远及近飞了过来。小战士正踩在岩石上,班长猛地转身,用力扑在小战士身上。小战士还没弄清咋回事,两人就滚进了山沟。山沟里都是寒雪,马上将二人裹成了雪人。班长迅速翻身,朝着鸽哨声飞来的方向打了一梭子弹。枪声过后,山坡上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像什么也没发生。班长欠着屁股,端着枪四处巡望。小战士坐了起来,端着枪,机警地望着周围。

“血——班长你受伤了?”小战士低声惊呼。

他用手摸了一把屁股,果然有血。“让老子抓着,一枪崩了你!”他想站起来,却疼得咧开了嘴。小战士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两人慢慢往回撤。小战士见他走得艰难,忍不住走到他前面,被他一把拉回。“跟在我后面。”声音很低,却掷地有声。“班长你负伤了,让我走前面。”小战士一改之前的温顺,走到了前面。

他突然又咧嘴。他的腿很痛。

2010年,我才听说了这个故事。故事发生在1952年前后。我父亲就是那个班长。故事不是父亲讲的,是故事中的小战士讲的。小战士已不是小战士,也到了耄耋之年。我在病房里听他讲述了这个故事。在他的描述中,父亲年轻时非常刚强,宁折不弯。他说得没错,父亲一直不服输,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依然雄心勃勃。

我没见过父亲的生龙活虎,那时还没有我。听母亲说,父亲那时很帅,浓眉大眼,宽鼻阔唇,身板硬实得像石磨。父亲年轻时的体格,现在已难以辨认。他眉毛白了,稀了,眼帘眼袋都挂了下来,阔唇没有了弹性,宽鼻也失去了挺拔。用母亲的话说,变得没个人样了。现在,这块石磨正趋于报废状态——他住进了医院。

父亲脾气火爆。当兵的人多如此。上过战场的人,脾气更甚,点火就着,吼得惊天动地。父亲现在吼不动天地了,只能吼动小小的病房。

这是两人间的病房。父亲住140床,139床住着另一位老人。就是这个老人,点燃了父亲的脾气。之后,父亲连正眼都不看他。偏偏那是个我行我素的老人,理也好,不理也好,瞪他也好,吼他也好,他都无动于衷。他只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更加惹怒了父亲。

140床在外面,靠着门。139床在里面。老人叫于援,名字写在他床头。这名字怪怪的。于援比我父亲早住进来个把月。父亲刚住进来时,于援的发问如子弹般密集:“老同志啊,今年高寿?在哪儿退的休?退休前是干部吧?这是您孩子吧?您几个孩子?”然后,等着父亲回话。

不想我父亲是个哑弹,竟一声没吭,眼皮都没抬。或许是他这一连串的问题,父亲不知道先回答哪条。或许是问得太多,父亲根本记不住。又或者是父亲讨厌这种查户口式的问话,即便是友好的,父亲也不接招。父亲就这么个犟脾气。父亲的视线越过139床那双期待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

窗外只有蓝天,瓦蓝瓦蓝的天。父亲喜欢蓝天。每次去了郊外,他都会驻足仰望,深情地看着蔚蓝的天和天上的白云。他说没有硝烟的天空,才会这么蓝。硝烟消散半个多世纪了,蓝天上白云朵朵,晴空万里。

于援还在等着,直直地望着父亲。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接了招。“不是干部,普通退休人员。”

得到我的回应,于援来了兴趣。也许他并不尴尬。他和我聊起医院的伙食卫生、医生的态度和手艺。他是在提醒我,他以先到者的感受,告知我这些,让我心里有数。他是善意的。即使父亲对他冷漠,他依然能有这份热情,我心存感激。医院是别样的战场,不止有生与死,还有雷区误区,有许多坑儿,等着你往里填钞票。于援的住院经历,是父亲的前车之鉴。他提醒了,父亲便能轻松越过。

而父亲依然不搭理于援。第一印象,仿若一道看不见的屏风,哦不,已是一堵厚实的墙,横在了两床之间。偶尔139床撂个话题,抛个橄榄枝过来。140床坚决地竖起那堵墙,挡住来自139床的任何糖衣炮弹。

父亲这么做,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一个月之后,他才感到后悔。他竖起的这堵墙,险些酿成他人生尽头的一大憾事。幸好后来,这道墙及时拆了。

于援每要出病房,或去洗手间,必经父亲床头。一次,他在无意中看了140床一眼,瞄到了140床的卡片。“刘军?”这是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卡片上。于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触电般地怔在了那儿。“你叫刘军?”他仔细端详父亲,目光满是疑惑,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绽来,证明我父亲不是刘军,或此刘军非彼刘军。

父亲正在看杂志,眼睛上卡了副老花镜。父亲老了,一头稀疏的银发,胖胖的体态,满脸老人斑,眼皮和眼袋都松弛下来。见于援在瞅他,父亲转过身去。

父亲自然不会心虚。这名字他用了八十五年,从落地那天起,他就叫刘军。所以任于援瞅来瞅去,父亲仍是泰然自若地翻着杂志,仿佛书上有精彩的段子正吸引着他,目光没法挪开。

接下来,于援做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伸出手,想掀开父亲的被子看父亲的腿。未免太无礼了,这是父亲所不能容忍的。父亲很生气,猛地缩回腿,又把被子掖好。

陪于援住院的,是他的老伴骆姨。老太太长得慈眉善目,言语温软。自父亲住进来,就见骆姨里里外外地忙着,搀着扶着,洗衣送饭。这会儿她也拉下脸,生气地对于援说:“你咋没个规矩呢?”之后她又向我父亲表示歉意。父亲一如雕塑,任何风吹草动都改变不了他的姿势,书不离手,眼不离书。

麻烦从这时候开始了。于援讨个没趣,回到床上开始念诵。不是默念,是念出声来,念出节奏来。

“刘军,刘军——刘军,刘军——”如是反复。

越没人搭理他,越念叨得紧。

“话痨。”父亲从此叫于援话痨,并以此代称。他懒得问话痨叫什么。话痨的话像苍蝇一样,在他周边嗡嗡地叫。“住院是来休养治病的,遇上了话唠,耳朵没法清静了。”父亲是个搂不住脾气的人,他的脸是心灵的显示器,内心的任何活动都显示在脸上。他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拒绝与话痨对话。作为病友,如此相待,何止不友好,分明残酷了。我很无奈,冲骆姨挤点笑容:“都是病人,脾气都大。”

父亲不说话了,装模作样地捧着杂志。他是粗人,打仗行,看书不行。他小时候就没上过几天学,后来当兵才学了点文化。我在书摊上买了几本军事杂志来,总算对了他的胃口,现在那些杂志已成了他对付139床的绝好武器。他旁若无人地看杂志,拿于援当空气。看个十来分钟,呼噜就起来了。我暗笑。他看书其实也难受,比听于援说话好不了多少。

见父亲睡了,我找骆姨聊聊,表示一下友好。我问骆姨:“于叔住进来多久了?”

骆姨说:“不到俩月。”

“做手术了吗?”

“做了,情况不太好。”

尴尬打破了,气氛却沉重了。骆姨叹息。

“我父亲本来早该来了,一直等着住139床。”我换了话题,“一直没等到,只好住140床了。”

我是和骆姨说话的,于援插上话来:“139床他没资格住,139床非我莫属。”这老头,就是不会说话,说出的话总也不中听。他不知道,我父亲一床难求,苦苦等着,都是因为被他先占了床铺。他说的这风凉话,幸好父亲没听着。再说了,不过一张病床,普通的病床,何来什么资格?骆姨也笑,说:“住个病床还争呢,真是越老越小了。”

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煎熬。于援的诵念如蚊子,时不时在父亲耳际盘旋。骆姨阻止了几回,于援向她挥挥手。看得出来,骆姨在于援心里,并没有多少分量。于援继续诵念,唐僧似的,在父亲头上上了紧箍咒。父亲说:“去找医生,调个病房吧。遇上了话痨,作孽啊。”

任父亲怎么说,于援都不恼,还笑着说:“老同志啊,现在言论自由。”

父亲拒绝搭腔,他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操起杂志,把杂志翻得哗哗响。

病房当初是父亲选的。现在看来,是个错误。可之前,他非139床不住。我说139又不是什么吉利数,父亲梗着脖子说:“139能打胜仗,怎么不吉利了!”他让我去找医生,定了139床再住院。

我找住院部主任了。主任是个40来岁的女人,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我问主任:“139床有人住吗?”我是明知故问。先前我去看了,139床住了人,就是于援,当时我不认识他。主任歪着头盯着我看,似乎我这样的咨询让她很费解。我换个句式问她:“139床的病人啥时能走?”不想这话更不中听了,像捅了蜂窝,令主任不快。我愣愣地看着主任,没觉得这话不妥。我现在只想让父亲早点住院。主任反问我:“如果里面住着你的家人,你会问他啥时走吗?”我一脸蒙,咀嚼着主任的话,却不知其味。“小伙子,住我这儿的,都是癌症患者。你这么问,不是赶着催人家奔上黄泉路吗?”我顿悟,忙解释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想给父亲弄到139号床位。至于别人去哪,真没想过。我绝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可以严肃到生死攸关。我说了原委,主任波澜不惊地说:“这是病房,不是宾馆,住哪张床都一样治病。该走还是走,与床无关。”医生对生老病死习以为常,死亡对病人是生命的终结,对医生不过是翻一张日历。

为什么非住139床,我始终闹不明白。父亲不多解释,仿佛是鸡黍之约丹青之约前世之约那么慎重,又或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不去追问,我不是对什么都好奇的人。事实上139床毫无独特之处,和其他病床一样。这间病房也是两张病床,一个卫生间。甚至还差了些,卫生间的门锁坏了。

主任说:“想住好点的也有,VIP病房。外面是接待室,里面是休息室,应有俱有。我们医生也会特殊照顾。”

父亲并没有住VIP的要求,他只想住139床。说实话,我也没那个经济实力让他住VIP病房。

“服从医院安排吧。”主任低头看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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