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硬币的老人
作者: 王刚一
小果放学回家,看见蔡婆举着锄头,正在橘子林挖地。锄头举起,落下,举起……她的脊背像一张犁铧,插进新翻的泥土。脚边卧着一只小小的青花罐,装满银白的硬币。蔡婆挖好一个坑,捡起一枚硬币,小心地放进去,再用手捏碎泥土,撒进坑中。那只毛色灰暗的白猫趴在她的后面,前爪摁住一只老鼠,不停地摇尾巴。
小果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丢下书包,朝蔡婆跑去。白猫掉转头,喵呜叫了一声。蔡婆仓促转身,冲小果嚷道,别踩地,别踩地,绕着走。小果顿了一下,避开新鲜的泥土,踩着齐膝高的草丛,绕了一个半圆,一跳一跳走到蔡婆面前。
奶奶,你这是干吗?小果瞪大眼睛问。
种硬币啊,傻孩子。蔡婆抓起一把土,反复揉捏。
小果歪着脑袋说,奶奶,硬币会发芽吗?
会,当然会,这孩子,呆头鹅。
白猫喵呜喵呜,松开爪子,歪头看小果。老鼠偷瞄白猫一眼,忽然一骨碌翻起来,连滚带爬地朝草丛跑去。白猫纵身一跳,再次将它摁住。老鼠挣扎几下,终于放弃抵抗,闭上眼睛装死。白猫叼起老鼠,抛向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老鼠掉到茂密的草丛里。
小果看了看得意扬扬的白猫,对蔡婆说,不对,奶奶说得不对。
小屁孩懂什么?蔡婆把细土撒进坑里,咳嗽一声。
爸爸妈妈种玉米,种麦子,种红苕,种土豆,从没种过硬币。
蔡婆抬起头说,小笨蛋,你看看,树上有什么?
枝头挂满金黄的橘子,像一个个小皮球。微风吹过,橘子摇来晃去,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小果舔舔嘴唇,大声说,奶奶,我知道,那是橘子。
蔡婆摸摸小果的脑袋,笑着说,硬币就是种子,会发出新芽,会长成一棵树,开满红的白的花朵。到了秋天,树枝上结满硬币,像圆圆的小月亮。
老鼠一动不动,如土疙瘩。白猫伸出爪子,反复拨弄它;又低下头,嗅了嗅。老鼠毫无反应,像一具死尸。白猫不耐烦,站起来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在老鼠身上。
小果没空理睬白猫,追着蔡婆问,奶奶,树上真会结出硬币吗?
是啊,要多少有多少,跟这些橘子一样。
太好了,等我们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用出去了。
蔡婆抬起头,目光越过橘林,沿着门口那条蜿蜒的公路,弯弯曲曲往前延伸。公路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大山的前面,是灰色的天空。
有了钱,爸爸妈妈就能回家吗?
对啊,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出去了。
有了钱,我要买糖果、新衣服、玩具,还要买蛋糕。
行,想买什么买什么,小馋虫。蔡婆咧开嘴,笑了。
小果抓过锄头,非要替蔡婆挖坑。挖了两下,她嫌锄头重,把锄头扔给蔡婆,端起青花罐。蔡婆弯下身子,继续挖坑。小果捡起硬币,一个一个放进坑里,盖上泥土。蔡婆叫她不要乱放,一个坑一枚硬币。小果不听,她觉得坑那么大,硬币那么小,为什么不多放几个呢?一个,一个,再一个,又一个。蔡婆大声嚷嚷,叫她别乱搞。小果指着硬币说,这是爸爸,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小果。她嘟起嘴巴,央求说,奶奶,让它们在一起吧。蔡婆拄着锄头,愣了半天,点点头说,好,在一起,在一起。
白猫刨了个坑,叼起老鼠,放进坑里,又把土填回去。
猫,猫,你这是干吗?小果大喊。
白猫喵呜喵呜,举起爪子拍了拍泥土。
蔡婆摸了一把白猫的脊背,笑着说,真聪明,懂得种东西了。
小果瞪大眼睛问,奶奶,它种老鼠干吗?
哦,种玉米收玉米,种硬币收硬币,种老鼠收老鼠。
奶奶,种下老鼠,会长出许多老鼠吗?
是啊,猫种下老鼠,就是为了收老鼠啊。
白猫点点头,弓起身子,摇摇尾巴,踩着暮色走了。
一轮弯月升起,洒下银白的光辉。橘子林里,晃动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祖孙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挖坑,一个播种;一个拍土,一个盖土。
一个月后,当人们掘开泥土,看见每个坑里躺着四枚硬币,紧紧挨在一起。
二
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获许多玉米。农民伯伯把花生种在地里,到了秋天,收获许多花生。请问,小猫把小鱼种在地里,到了秋天,能收获许多小鱼吗?
对于二年级的学生来说,这道题其实挺简单。小猫怎么可能收获鱼呢?顶多能找到几根鱼骨头罢了。杨老师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刷抖音,一边改作业。改着改着,她愣住了。这是一份很认真的作业,卷面干净,书写工整。不用看封面,就知道是小果的作业。小果写道,到了秋天,小猫挖开泥土,看见一尾尾小鱼,在泥土里游来游去。
杨老师摇摇头,重重地划了个“X”。她走到窗边,看着灰色的天空,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支教老师,面对班上二十多个奇奇怪怪的孩子,她提心吊胆,心力交瘁,深感压力山大。这些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留守儿童,大多不讲究卫生,看上去面目模糊。最要命的是,他们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那个叫石头的男孩,动不动玩失踪;那个叫小丫的女孩,吵着嚷着找妈妈………相比之下,小果算是最让人省心的。她扎着两根羊角辫,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干净又活泼。更难得的是,她学习认真,成绩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她最喜欢的模范生,交了这样一份作业。
课间,杨老师把小果叫到办公室。看着那个巨大的红叉叉,小果低下头,咬住衣角。杨老师说,小果,你说说,小猫种下鱼,怎么能收获鱼呢?小果不吭声,盯着地板。杨老师笑笑,你那么聪明,怎么犯这种错误?小果不说话,眼睛泪光点点。杨老师加重语气,你记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种下小鱼,什么也得不到。小果哭着说,不,奶奶说过,白猫种下老鼠,可以收获老鼠。杨老师说,什么?白猫?收老鼠?小果点点头,奶奶还说,种下硬币,可以收获许多硬币,跟收果子一样。杨老师说,种硬币?收果子?岂有此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果说,等我们有了钱,爸爸妈妈就不用出去了。
杨老师气坏了,忍不住拍了桌子。这蔡婆,真是老糊涂。作为一个成年人,怎么能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呢?杨老师的心咯噔一下,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蔡婆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说这种话的人,能对劲吗?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放学后,杨老师牵着小果,踏上洒满余晖的公路。一路上,小果情绪不高,她嘟着嘴,耷拉脑袋,不愿主动说话。杨老师问一句,她答一句,简短如同电报。
蔡婆坐在木椅上,仰面遥望橙色的夕阳。白猫伏在脚下,蜷着身体,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杨老师喊了声蔡婆,她吓了一跳,赶紧直起身子,恍惚看见面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揉了揉眼睛,人影变得清晰起来,一个是小果,一个是杨老师。
蔡婆把杨老师让进屋,端上水果瓜子。杨老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小果的父母去了哪里,干什么活,工资多少,有没有打电话,什么时候回来……渐渐把话题转到蔡婆身上,问她眼睛好不好使,胃口如何,睡眠怎样,干什么活,跟哪些人有来往……对这些问题,蔡婆一一回答。蔡婆说,铁柱和菊花(小果的父母)去了温州,在皮鞋厂上班,工资五六千,三天前打过电话,说大年底回来……她的眼睛时好时坏,闹毛病时看人模糊一团;胃口不错,有时吃一碗,有时吃两碗;睡眠不稳定,经常梦见已经离世的老头子;没多少活路,不过种种菜,喂喂鸡,做做饭;平时大多跟猫待在家里,或晒晒太阳,或四处走走。
蔡婆有问必答,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杨老师本想问问种硬币种老鼠的事情,但根本开不了口。眼前的蔡婆有说有笑,哪有半点傻瓜或疯子的样子?
天色已晚,杨老师起身告辞。月亮从天边升起,洒下银白的光辉。蔡婆抬起头,呆呆望着月亮,低声说了句什么。杨老师没听清,拉起蔡婆的手说,阿婆,你说啥?蔡婆自顾自嘟囔,直勾勾盯着月亮,额头皱纹历历可见。杨老师不由得背脊发冷,面前的蔡婆恍若巫师,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的眼睛闪烁出怪异的光芒,让人想起破碎的霜雪。
杨老师把小果叫到一边,低声问,小果,奶奶说了什么?
小果眼睛发亮,盯着天空说,硬币,月亮是一块硬币。
三
单元测试,杨老师特意加了道题。农民伯伯把玉米种在地里,秋天收获了玉米;把花生种在地里,秋天收获了花生。小明把硬币种进地里,请问秋天能收获硬币吗?
小果的答案很详细,密密麻麻一大片。她写道,硬币种下后,要记得浇水施肥。过了一段时间,硬币发出嫩芽,慢慢长成一棵树,开满红的白的花朵。花谢之后,枝头挂满银白的硬币,像一枚枚小月亮。到了秋天,农民伯伯把硬币摘下来,要多少有多少。
作为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写这么长真不容易。答案有五六个错别字,还有七八个字用拼音代替。卷面上有反复涂画的痕迹,可以推断试卷的主人涂了又写,写了又涂。杨老师怔怔地看着黑压压的卷面,耳边又响起小果的声音:硬币,月亮是一块硬币。
杨老师找到校长,向他反映小果的情况。杨老师认为,蔡婆很危险,如果让小果继续与她生活,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蔡婆的认知有问题,缺乏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可以断言,如果放任不管,小果百分之百要出问题。事实上,小果已经或多或少受到蔡婆的影响,试卷答案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小果必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杨老师恳求校长,想办法让小果离开蔡婆,重新安排一位监护人。
校长正在指挥学生打扫卫生。半小时前,学校接到通知,局领导要下来检查工作。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校长亲自上阵,指挥学生进行检查前的部署。听了杨老师的话,校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问她有什么打算。杨老师说,我能有什么招?这事还得请您拿主意。校长摇头说,小杨老师,没影子的事,最好别乱讲。杨老师愣了一下,争辩说,万一蔡婆有病,后果不堪设想。校长边走边说,蔡婆能有什么事?我看她挺好的啊。杨老师边追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校长说,怕什么?不就是种硬币吗?杨老师提高声音说,种硬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蔡婆误导了小果。校长头也不回地说,行了,就这样,我还有事呢。
几个孩子正在操场上打闹,围着一只足球踢来踢去。杨老师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死死钉在自己背上。猛一回头,只见小果躲在墙角,怯生生地看着她。杨老师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边喊小果,一边走过去。小果瞟她一眼,一溜烟跑了。
思来想去,杨老师决定跑一趟村委,找村主任王大明想办法。一个多月前,学校召开家长会,邀请王大明参加。他坐在主席台中央,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很有领导派头。当着全校师生,王大明表态,学校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反复强调,凡是他能办的事情,绝不说半个不字。杨老师认为,王大明对村里的情况熟悉,肯定可以解决小果的问题。
王大明正在给村民调解纠纷。张大爹家的水牛闯进王大爷家的玉米地,踩坏玉米苗二十多株。王大爷一怒之下,用石头砸伤了水牛的前腿。张大爹强烈要求王大爷赔偿医药费,并保证水牛平安无事。王大爷不服气,认为张大爹有错在先。如果张大爹看管好水牛,水牛就不会跑进玉米地;水牛不跑进玉米地,前腿就不会受伤。换句话说,砸伤水牛属于正当防卫,别说水牛只是受伤,就算丢了性命,也怪不上谁。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王大明反反复复发烟,点头哈腰赔笑脸,简直就是低三下四的孙子。
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王大明终于把两个老头哄走了。杨老师无缝衔接,逮着机会反映蔡婆和小果的事。王大明点上烟,吐出一口烟雾说,有没有搞错?蔡婆能吃能做,怎么可能有病?杨老师提起种硬币的事情,认为蔡婆的脑子不对劲。怎么说呢,就像电线短路,某个地方被熔断了。试想一下,种硬币这种幼稚可笑的事情,正常人会干吗?
王大明认为杨老师多虑了。他一一列举蔡婆所做的事,证明蔡婆无异于常人。比如,蔡婆种了块地,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蔡婆养了两头猪,该打猪菜打猪菜,该加饲料加饲料。蔡婆喂了几只母鸡,她把鸡蛋攒起来,提到集市上换成票子。蔡婆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前穿针引线,缝补衣裳。每逢周日,蔡婆会牵着小果去集上,给她买饼干、牛奶、罐头、水果糖………这样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怎么可能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