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
作者: 李加福一
杨娥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轿车就停在路边,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车身,车的一边是浓黑的阴影,另一边是被阳光洇染成金黄色的地面。那个平时混乱地挤满了各式汽车的地方,现在因为只停了一辆车而显得空空荡荡的。树木都在沉睡,光秃秃的,了无生气,但她知道,只要再过一两个月,春风就会把它们一一唤醒,那时候,海棠和玉兰将会绽放绚丽的花朵,银杏、梧桐和鹅掌楸也会长出鲜嫩的叶子。
屋里安静得出奇。由于突发疫情,人们都居家办公,召开视频会议,整个楼层也许只来了她一人。杨娥也并非专程来上班的,只是经历了昨晚那事后,她一宿都没睡着。今天一早,她开车出来透透气,经过学校门口时,她突然想起,若非疫情,今天已经是上班的日子了,于是,她就把车开进了学校。
来了也没什么可做的。窗外一片静寂,她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阳光把一切都染成金黄。阳光还透过窗户照进来,晒得她身上很温暖,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杨娥想起一句话,记不清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世界是完美的,水,空气,阳光和雨露,鲜花和微风,所有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她想,应该还有母亲的微笑。说不出为什么,一看到金黄的阳光她就会想起母亲的微笑,就跟一看到青涩的杏子她就会流口水一样。
事情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可杨娥心里总是放不下。
那时还没有疫情这事。那天,她去医院见王鹤,她到的时候临近中午,王鹤已经看完了所有挂号的患者,正在收拾桌子,他让她坐会儿,说要请她吃饭。她就在那个留给患者就诊的凳子上坐下。但是接下来,那个狭小的诊室里又陆续进来好几位患者。眼见王鹤又重新忙碌起来,她就决定先不打扰他了,她跟王鹤说,下次吧。王鹤说,那就下次吧。
走出医院时,杨娥在门口遇到一个人,一眼瞥见那个黝黑泛红的脸,她心里陡然一惊。就在这时,那位妇女走过来拦住了她。妇女说话方言浓重,杨娥听不清她说什么,不得不提醒她不要急,慢慢说。妇女满怀感激地看着她,用饱含浓重方言的蹩脚的普通话一遍一遍地重复。于是,她听懂了她的故事:
她是一位从外地来京看病的单亲妈妈,家在宁夏的大山里,她的孩子在出生前由于脐带绕了脖子,缺氧,脑子有些问题,听说北京有专家能治好,她就带孩子来看病,结果病还没看成,孩子却走丢了。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最后,那位妇女说,孩子11岁,是个男孩,妇女向她描述着男孩的样子,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那样的男孩。
杨娥摇了摇头。她当然没有见过。
她觉得这种寻人方式无异于大海捞针。妇女呆滞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迷惘让她感到不安。杨娥想,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她只不过是想找个路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内心的忧闷而已。杨娥问她有多长时间了。她说已经找了一百多天了,他们过来的时候是九月,那时天气还有些闷热。
杨娥突然感到肚子很不舒服,于是跟那位妇女说她要去方便一下,让她等她一会儿。
等她回来时,那位妇女已经不见了,她在医院门口转了好几圈,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
往后,这件事就一直堵在她心里,像个无法化解的疙瘩,让她感到心塞。特别是最近,又是过年又是疫情,杨娥心里没来由地为那位妇女感到担忧。她知道,就在家家户户都在居家隔离、预备过年的时候,那位妇女还在到处寻找。她想,既然她已经找了一百多天了,她还会一直寻找下去的。她知道作为一位母亲,那位妇女也只能如此,但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寻找,她心里着实替她担心。她跟徐辉提起过这事,但徐辉说这样的事太多了,这个城市里天天都有人在寻人。
除夕夜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对徐辉提起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徐辉用异样的眼神扫了她一眼,他说:“我觉得你最近精神有些问题,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杨娥没敢再说什么,但心里还一直在想。那张在她脑海里一再浮现的脸总是令她忍不住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时候她也想,也许自己心里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昨天晚上,她从梦中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推醒了徐辉。
“想来吗?”徐辉问。
她说不行,现在不方便。
她说:“你还记得那位妇女吗?我梦见她了,我想跟你聊聊她。”
“哪位妇女?”徐辉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就是那位寻找孩子的呀,我跟你说过的。”
“你有毛病!”徐辉一把抢过被子蒙住了脸。不久,鼾声从被窝里传出来。
说起来有些荒诞,杨娥总觉得那个女人有些像她母亲,特别是那张由于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泛红的脸。她第一眼看见她时,恍然觉得那个人也许就是她的母亲,或者至少是她母亲失散多年的姐妹。当她那天盯着那个女人的眼睛、听着她一遍一遍地叙述时,突然在心里萌生了一种想法,她想叫她一声姨。但是没有叫出来,她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过。
“杨老师,您今天还来上班,真是一位劳模!”
杨娥回过头来,看到一张戴着口罩的脸从门口探进来向她张望着,半张脸上堆满了笑容。口罩让那些半露的笑容显得有些暧昧不清。杨娥冲那张笑脸礼尚往来地笑了一下,她认出那是楼下的保安。
“他们都没来,我也准备开溜了。”
杨娥戴上口罩,匆匆走出办公室,转身锁好了门。不一会儿,脚下高跟鞋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来。
二
马路不再像马路,笔直的道路上不见车也不见马,它现在更像是飞机跑道。离京的人都还没回来,看样子短期也回不来,听说现在高速路口有管制,进出车辆都要被盘查,非必要不出京,非必要不进京。留京的人也都窝在家里,没有人出来。往日那种车水马龙的景象仿佛只是一种存在于记忆里的幻觉。堵车似乎还是上古世纪的事,就跟恐龙一样古老。现在路上能飙车!但杨娥反而把车开得很慢。她不想回家,又无地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那样,溜到哪儿是哪儿。经过那家医院门口时,她把车开得更慢了,像一只慢慢往前滑行的泥鳅。平日里人流如织的医院门口今天冷冷清清的。
杨娥开车围着医院转了一大圈儿,再次回到医院门口时,她干脆把车停在路边,心想,不知道王鹤今天出不出诊。这时,她收到一条微信:你在哪儿?是徐辉发来的。她回了一条:单位,上班呢。紧接着,又收到一条:上班?得了吧,今天上班,你骗鬼呢?她在输入框里一字一字地敲下:我就骗你,怎么着吧?想了想后,她又一字一字地删了,没理那条信息。过了一会儿,徐辉又发来一条:快回来吧。她还是没理。之后徐辉就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在哪儿发神经呢?”杨娥压低声音说:“开会呢。”“都没上班,你在跟鬼开会呢?”徐辉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杨娥没理他,把电话挂了。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没接电话,而是给他回了一条微信:忙着呢,别打了!接着,她把手机设成了飞行模式,心里感觉一阵快意。
杨娥走下车,大步向医院门口的传达室走去。如果说之前她还心存犹豫的话,那么现在,她心意坚定。
推开传达室的门时,杨娥心里有点打鼓。坐在传达室里的两位大爷对这位突然闯入的访客不以为意,有一位甚至都没抬头。另一位则向杨娥看了一眼,等着招架她的问题,他们成天坐在这里,回答过无数陌生人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杨娥刚才在心里已经推演过一遍,她想,人们总是喜欢有礼貌的人,所以她一进门就祝两位大爷新春快乐。果然,大爷也跟着客气起来。杨娥趁机递上名片。大爷一看她是大学老师,口气变得更加温和起来,他身旁那位一直没抬过头的大爷好像受到了感染,把头也凑过来了。
杨娥向他们道出了自己来访的目的,她说她有一位姨带着孩子从宁夏的大山里来京看病,因为文化低,方言重,头脑又不好,所以走丢了,现在全家人都很着急,到处寻找他们。她向两位大爷详细描述了那位妇女的模样,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那样的人。一位大爷摇了摇头。另一位大爷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有些印象,年前确实有一位妇女在医院门口转来转去的,听说是找孩子。”但接着,他又深表遗憾地说,“最近没见过了。”杨娥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央求他们,如果再看见那位妇女的话,务必给她打个电话。大爷说没问题,他把名片压在桌子上的玻璃下,答应杨娥,如果再看见了就给她打电话。
走出传达室时,杨娥感到很舒坦,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不论结果如何,她为自己的勇气点赞。徐辉就绝对不会做这种傻事,哪怕是举手之劳。徐辉总是教育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记得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位小姑娘很费劲地推着轮椅上台阶,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她建议徐辉下车帮人一把,徐辉犹豫了半天,最后却一脚油门跑了。那件事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道阴影。她想,徐辉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在他们谈情说爱的那些年里,她看到他也是乐于助人的,为什么后来就变了呢?难道以前他都是在表演?还是时光改变了人的秉性?一想起这些,杨娥就为徐辉感到悲哀。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今天的事至少能证明一点,自己还没有变,之前那个阳光活泼、无所畏惧的小姑娘又回来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她感到痛快。
有了第一步的经验,杨娥心里有数多了,她坐上车重整了一遍思路,随后开车扫遍了周围的很多街区,只要看到保安或传达室,她就走过去向人打听,然后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不管人家有没有放在心上,至少他们都记下了她的号码,答应如果看见那位妇女就联系她,这让她感到欣慰。
一直忙到天黑,杨娥才开车回家。这一天她业绩颇丰,随身携带的一摞名片被她发光了,那本便签贴也被她撕去了一半。
三
陈桂英的出现具有一定的戏剧性。有一天,华贸超市的一名保安在回他租住的小区途中看到一位妇女在垃圾桶前倒腾垃圾,那种模样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上前去问她是不是宁夏人。妇女讶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他又问她是不是在找孩子。妇女又点了点头,紧接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惊喜的光芒,随后她说的话,那位保安小哥就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了。幸好,旁边的另一位大妈能听懂,她向保安翻译说,她问你是不是见到过她的孩子。
于是,保安便笑着对那位妇女说:“我没见过你孩子,但我见过你那位在大学里教书的外甥女。”说着,他从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了几层的纸条,递给那位妇女,“你快联系她,打这个号码,她正在到处找你呢。”
那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疫情总算暂时控制住了,学生陆续返回学校。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杨娥还是跟很多老师一样,通过网络上课。那天的课刚上到一半,她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放到耳边,一听手机里的声音她就明白过来了,满腔激动地跑出房间。“我正在到处找你呢!”她对着手机说道。她让对方千万不要挂断,等她一会儿,然后,她把手机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走回房间给学生布置作业,匆匆结束了当天的课程。
徐辉目睹了妻子在房间和客厅两头跑进跑出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听到妻子在电话里和什么人约定在什么小区门口见面,他看到妻子抓起挎包冲向门口匆匆地下了楼,随后他走向窗前,看到妻子的那辆黑色帕萨特冒出一股淡淡的青烟,风驰电掣般开走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半个小时以后,杨娥在城南的一个小区门口欣喜地见到了那位既像她母亲又像她姨的妇女。她心里很激动。她看到那位妇女的眼睛明亮了许多,闪现出欣喜和诧异的光芒。对方显然对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外甥女”感到诧异,隐隐约约的面熟让她心底的希望像火苗一样蹿了起来。“你是见到我的孩子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娥听到她的普通话讲得比以前好了一些。杨娥笑了,说:“上回话没说完,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你,我对孩子的模样还不是很清楚呢。”
原来不是见到孩子了,妇女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
杨娥领着那位妇女走进一家咖啡馆,她们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杨娥要了两杯咖啡,她想跟她好好聊聊,听她把上回没说完的话说完。
妇女忧愁地说,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出门了,因为疫情,小区实行临时封闭,出入很不方便,她只好窝在租住的地下室里。接着,她又高兴地说,好在小区里的管理人员了解到她的情况后,给她安排了一个守垃圾桶的工作,每月有一千块钱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