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作者: 夏龙河刘老三一半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半屁股悬空,两腿扎着马步,像一条做好了攻击准备的老狗,两只眼珠子紧紧盯住八步半之外的把手,等着它发出咔嗒一声响,等着它转动,等着儿子进门。
他酝酿了一个多月的情绪和说辞,现在熟了,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但是这一箭能否拿下儿子,刘国栋还是有些嘀咕。想到每天背着黑色背包一脸官司的儿子,刘国栋心里就有些怯。他一直没想明白,什么时候起,儿子变得强大,他变得弱小了,凡事自己要向儿子请示了。而且,儿子往往还打官腔,跟村支书一样,喜欢说考虑考虑。想到那小子皱着眉头,说“等我考虑考虑”的样子,刘国栋就气得手掌发痒,想揍他。
不过他今天不能揍儿子,他打算用他精心准备了一月之久的措辞,说服儿子。他得找回自己的权威,让他知道,老子即便老了也是老子。为了今天这几句话,他特意向同样来自山东老家、给儿子看孩子的庄婆婆请教,跟她学会了用手机上网,在网上搜集了一些他觉得很有力度的语句,记在了本子上,又把这些句子改造加工,记在了脑子里。刘老三有理由相信,博士毕业的儿子应该会欣赏经过自己改造的这些句子。儿子刘小华产自农村,后来读了博士,不正是一个城乡结合的成功产品吗?而且二者皆源自他刘老三,所以儿子和他造的这些句子,肯定有相通之处。
六点半刚过一分钟,门咔一声响了,刘老三刚要起来,没想到腿用力过度加上蹲的时间太长,他的腿麻了,腰还没抻直,就倒在了沙发上。
刘老三知道要坏事儿。果然,等他再次站起来,四岁的孙子已经从沙发一侧跳起来,一路喊着爸爸,就扑到了刚进门的儿子怀里。
儿媳妇也很应景,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喊了刘老三一声爸。刘老三很是懊恼,他知道,现在说他的事儿有些不合时宜了,只得答应一声,帮儿媳妇收拾饭桌。
儿媳妇是福建人,跟儿子是同学。两人感情不错,儿媳妇对刘老三也很客气。当然,仅止步于“客气”,是陌生人与家人之间的那种比较含混关系的客气。
刘老三在老家是出名的好人缘,在村里干了二十多年调解员,专门负责村里大小矛盾的说合化解,因此村里人有事儿都愿意跟他说。在他看来,最舒心的活法就是没心没肺,跟谁都能哈哈笑着聊上几句,简简单单活着。儿子截然相反,永远皱着眉头,除了跟他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能亲热些,跟任何人都很淡漠。即便看到刘老三,也是简单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声“爸”,犹如喷出一股鼻涕。刘老三有时候太无聊了,想凑上去跟儿子说几句话,聊一聊儿子的爷爷奶奶或者在三亚给闺女看孩子的老婆子——儿子的亲妈,儿子都很敷衍,好像他不是他妈生的,他是旱天裂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气得刘老三在心里暗骂,我刘老三怎么能生出这么个东西?
吃饭的时候,刘老三都是很自觉地坐在长条桌的里头,在心里把自己排除在他们一家三口之外。他看着儿子一家三口温馨的场面,心里堵,都是匆匆吃上几口,就下楼回到自己的住处。
儿子家的房子只有五十平方米,一室一厅一卫。刚来北京时,刘老三在儿子家的客厅沙发上睡过一段时间,太不方便了,他就让儿子在小区里给他租了一间地下室住着。地下室虽然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窗户,冬冷夏热,跟自己老家的房子没法比,但是相比儿子家的楼房,刘老三还是更喜欢待在地下室里。地下室起码有他从老家带来的东西,相比儿子一家人,这些东西让他觉得温馨。
刘老三来到地下室门口,刚要开门,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吵骂的声音。两女一男,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女声高亢,男的声音很无奈,带着无处可诉的哭腔。这几个人刘老三都认识,都是山东老乡,两女是婆媳,天天争吵。婆婆就是教他用手机上网的庄婆婆,据说年轻时是唱吕剧的,走起路来踮着脚昂着头,像一只琵鹭。庄婆婆早年丧夫,把儿子看得比眼珠子都重要,可惜儿媳妇一直看婆婆不顺眼,两人天天吵架。庄婆婆每天早上抹着眼泪跟人说想回家,下午就去跳广场舞,一脸贱兮兮的兴奋。刘老三觉得她一点骨气都没有,很少搭理她。
庄婆婆眼神却好使,她朝着刘老三喊:“刘大哥,您快来评评理啊!您不是在村里当过调解吗?您要主持正义,为弱者发声啊!”
刘老三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闲着没事,自己向人家说这些干吗?
庄婆婆的儿媳妇毫不示弱,朝着婆婆喊:“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找援军也没有用!哪个爱管闲事不怕骂的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罗子珊骂他个断子绝孙!”
刘老三虽然做过调解,但是知道这里不是老家农村,更怕庄婆婆儿媳的迷魂骂阵,于是赶紧借坡下驴,朝着庄婆婆摆摆手,麻溜开门进屋。
他关上门,还听到庄婆婆在喊:“老天爷啊,你怎么就不睁开眼看看啊,这些年轻人一点道理都不讲啊。”
庄婆婆开始怪罪老天爷了,刘老三长出一口气。
刚来北京的时候,他还是像在老家一样,揣着一肚子视天下太平为己任的热心肠,热衷于替人排忧解难。那时候庄婆婆和她儿媳已经开战了,刘老三信心十足,决定发挥自己二十年老调解的功力,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她们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结果他刚上场说了没几句,就让庄婆婆儿媳一通骂给呛出来了。后来,他再不敢去多管闲事。
刘老三住的车库被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贴了瓷砖,抹了墙面,还装了一个窗帘,这样进屋打开灯,就会有一种略温馨的感觉。
刘老三洗了把脸,在床上躺下,外面的吵骂已经变成了庄婆婆单方面的哭诉声了。庄婆婆的哭诉都是从她与丈夫的恋爱开始,讲述她作为县剧团的台柱子,怎么被一个三轮车司机勾引到手,后来三轮车司机出了车祸,她怎么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长大。后半部分讲述儿子结婚后,婆媳之间的种种矛盾。讲述的前半部分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语句语气基本相同,偶尔有部分调整,后半部分却一直不固定,倾诉的都是当天的吵架内容,比方儿媳妇小声骂她被她听到了,或者儿媳妇和儿子带着孙子下馆子,让她在家吃冷饭等,诸如此类。
刘老三一开始听到的时候,心里是一片哀叹。现在听多了,麻木了,偶尔有感同身受的地方,想出去跟庄婆婆说几句宽慰的话,想起她那口才了得的儿媳妇,又不敢动了。
没办法,自己的事儿自己扛着吧。都这么大年龄了,好歹凑合活几年吧。想到这里,刘老三有些释怀,又觉得满腹悲凉。
躺了一会儿,刘老三想跟远在三亚的老伴说句话,打开手机后,盯着老伴的头像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下了。
按照惯例,现在老伴大概在洗碗。女婿和女儿都在三亚开出租车,这个点是两人换班的时候,女儿累了一天,回家吃饭后,就会躺着歇息一会儿,老伴要帮他们带孩子,还要做家务。
最近这三年多,他只和老伴见了一次面。三年了,他们过年都没有回老家,他多么想坐在老家院子晒太阳,等着老伴喊他吃饭啊,那才叫日子。可是不行,按照儿子和闺女的计划,要等他们的孩子上初中后,他们才能回家养老。还要十年,十年,就是一个漫无尽头的黑洞啊。
第二天早晨,刘老三从地下室出来,看到买菜回来的庄婆婆。庄婆婆提着一捆青菜,脸色阴沉,边走嘴里边叽叽咕咕,看到刘老三,庄婆婆刚要跟他诉苦,刘老三忙装作有电话,从兜里掏出手机,捂在耳朵上:“喂,你谁啊……”
看着庄婆婆一脸凄惶地走开,刘老三暗中打定主意,今天早晨就把要说的话跟儿子说了!
为了鼓足劲儿,他故意跺着脚走路,先为自己造出声势,即便是上楼梯,也没有放轻脚步。走到儿子门外,他刚要开门,突然听到了儿媳愤怒的喊叫声:“刘小华,你还算是个男人吗?我过生日,你连个包都不舍得给我买,又不是名牌包,五千块钱你都不舍得,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儿子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又急上了?咱现在不是困难吗?买房子的时候欠了那么多钱,等先把别人的钱还上再说。到那时,你想要什么样的都行。咱爸快来了,你别说了!”
儿媳哼了一声:“爸?还是别提你那爸了,咱买房子,他掏钱了吗?我爹妈给咱掏了一百万,你爸呢?同事问起来,我都没脸提这事儿,你还好意思提你爸!”
儿子急了:“不许你瞎说!我爸不是给了咱钱了吗?是你不让要的!”
儿媳笑了:“对,是我不让要的。你爸爸种了一辈子地,还供你上大学,最后攒了一万八千元钱给咱在北京买房子,我怎么好意思要!”
刘老三听到这里,脸上陡然热起来。他转身刚要下楼,对门开门出来,跟他打招呼。刘老三尴尬了,只得应付了两句。
儿子听到他说话,开了门,刘老三硬着头皮进屋。
儿子和儿媳妇都板着脸,儿子草草吃了几口饭走了。儿媳妇要监督孩子吃饭,走得晚一些。刘老三装作没听到他们吵架,认认真真地吃饭,终于等儿媳走了,他放下碗,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但是没有时间流泪,要送孙子上学呢。刘老三擦了把脸,帮孙子背上书包,带着孙子下楼,骑着电动车送他去幼儿园。
孙子很听话,跟刘老三很亲。每次跨上电动车,孙子都会给刘老三一个吻,这是刘老三最幸福的时光。
送孙子进幼儿园后,刘老三接到了老伴的电话。老伴告诉他,她最近心发慌,出汗,恐怕是老毛病又要犯了,又问他把话跟儿子说了没有。
刘老三说还没说,不过他会说的,让老伴放心。女儿和女婿都是从农村老家去的三亚,都是穷人,没有谁看不起谁的问题,但是老伴跟他们一家住久了,免不了有各种矛盾,老伴经常跟刘老三说着说着就哭了。刘老三即便满腹心酸,也只能把自己的心酸压下,先去安抚老伴。
还有一周,老伴就要过生日了,刘老三一个月前就答应老伴,她过生日的时候,他要去看她,或者两人都回老家住几天,歇几天。刘老三本来是哄老伴的几句话,没想到成了老伴最大的心愿。老伴为此已经说服了女儿和女婿,刘老三去三亚没问题,回老家住几天也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儿子这边。
跟老伴通完电话,刘老三眼前又浮现出他跟老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老伴多么年轻水嫩啊,这个女孩跟着自己,过了几十年的穷日子,现在成了老树皮了,一身毛病不说,还要为孩子们贡献余热,有病了也不敢跟孩子说,自己真是对不住人家啊。
但是想想儿子现在的情况,刘老三还真是有些为难。何况即便开了口,儿子也很难同意。年前,老伴和刘老三商量要回老家过年,让儿子一家也回去,刘老三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就在餐桌上跟儿子一家人说了,没想到,被儿媳一口拒绝了。儿媳的理由很简单,她是南方人,在北方的农村没法生活。难道北京不是北方?山东难道在北京的北边吗?
刘老三不傻。他知道,儿媳妇是嫌弃农村的条件太差,嫌他们家穷。
老伴有心脏病,十多年没犯了,现在又有了预兆,他无论如何也得跟儿子说一说,带老伴回家休息几天,看看病。刘老三边想事儿,边骑着电动车朝回走。走到胡同拐弯处,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在了一起。
严格来说,是刘老三撞在了人家的车上。
开轿车的看到刘老三,赶紧刹车,刘老三有点慌神,一边哎呀哎呀叫着,下意识地用脚去踩刹车。这个骑了四十年脚刹式自行车的老汉,关键时候把电动车当成了他老家的大金鹿。
电动车带着刘老三的喊叫,把轿车的前门刮出了一大块青灰色的漆面,然后在刘老三的哎呀哎呀声中,撞在了路边的小树上,歪倒在地。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伙,穿着一身很板正的西服,他从车上跑出来,先拿着手机啪啪啪一通拍,然后才来问刘老三,摔着没有?用不用去医院?
周围走路的都停下来看热闹,有人拍照发抖音。还有的干脆现场直播,站在刘老三旁边解说,说是一个老大爷碰瓷不太专业,差点把自己碰进车轱辘里面。
刘老三一边活动腿脚想爬起来,一边喊自己不是碰瓷的。做直播的很理解地说,大爷,碰瓷都说自己不是碰瓷的,这是专业素养啊。
刘老三生气了,顾不得疼痛,一骨碌爬了起来,说,我不是碰瓷的,我是不小心撞了人家的车。
开车的小伙子看到刘老三爬起来,高兴了,拦住推着电动车要走的刘老三,说,别忙走,既然您人没事儿,那就等等交警来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