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记

作者: 魏留勤

1

韩双喜的大和娘是得大肚子病殁的,那年韩双喜十岁。

没了大和娘的韩双喜就被叔叔领去养了。叔叔是个鳏夫,官名韩正申,因右腿瘸,人们都叫他韩瘸子。韩正申脾气谐诨大咧,人们叫他瘸子,他也不生气,要是有人哪天突然叫他韩正申,他会歪着头咧着嘴骂:“咋不叫俺瘸子?”一来二去,韩瘸子倒成了他的大号。

韩瘸子对侄子视同己出,很是疼爱。虽然日子过得有点清贫,可爷儿俩相依为命,小的听话,老的慈爱,倒也没觉得怎么苦。

韩瘸子会拉胡琴,他有一把旧胡琴。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一个人感到孤寂无聊,或者心情低落烦闷的时候,他就会操起胡琴拉上一阵。随着左右拽拉的弓弦,胡琴发出或激越或缠绵的声调,那些孤寂无聊、低落烦闷,便如同被风吹起的柳絮一般,悠悠轻扬飘往远处。此刻,韩瘸子很享受胡琴带给他的愉悦、陶醉与心平气和。常常是叔叔眯着眼,摇头晃脑忘情地拉弦,侄子坐在跟前,双手托着下巴当忠实的听众。长此以往,韩双喜也喜欢上胡琴,自然顺理成章。

韩双喜央求叔叔教他拉胡琴,韩瘸子也乐得教侄子。韩双喜灵慧,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把《东方红》《社员都是向阳花》的调儿拉得蛮有味道了。有时晚上韩双喜和小伙伴们去大队俱乐部看排戏,别人都是看排戏看热闹,他却不错眼珠地看大队宣传队里的头把琴师王夫山拉弦。王夫山手上的胡琴要比叔叔的那把旧胡琴新得多,也洋气得多。韩双喜听得出,王夫山拉出的调子,也比叔叔拉的圆润好听。有时,趁排戏时休息的空当儿,韩双喜便挤过去,趁王夫山不留意,轻轻掂起那把又新又洋气的胡琴试着拉几弓。王夫山见韩双喜小小年纪,拉弦却有灵气,也便指点他一二。半年下来,韩双喜的胡琴竟然拉得有模有样了。

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因为韩双喜会拉弦,第一个被选了进去。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号召下,学校半工半学,勤工俭学,课余同学们需要做工,参加义务劳动,韩双喜却不需要去做。他需要做的是和宣传队的同学一起排练文艺节目,悠悠然拉琴练琴。

一天,韩双喜从家里安装的话匣子里听到了二胡独奏《赛马》,那恢宏的气势、热烈的气息、奔放的旋律立马把他吸引住了。于是,韩双喜便央音乐老师给他找到了《赛马》曲谱。有了曲谱,韩双喜就早晚间习练这首曲子。因为打心里喜爱这首曲子,韩双喜习练起来很是认真,很是下功夫。其间加上叔叔,还有大队宣传队的头把弦王夫山的指点,一段时间下来,韩双喜把一曲《赛马》拉得很是圆润滑畅,很有味道了。

这年秋罢,公社组织文艺会演,韩双喜手拿叔叔的那把旧胡琴,凭一曲《赛马》给大队、学校争得了荣誉,并被公社领导选中,代表公社去县里参加文艺会演。

县里的会演,地点设在县会堂。韩双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会堂,这么大的舞台。能选来县里会演的,都是在吹拉弹唱上有两下子的各路英豪。这次文艺会演,不光县委领导亲临现场观看演出,还有县剧团的老师来现场观摩。据传县剧团要在这次会演中,选拔表现突出的人才,充实到县剧团。所以,凡登台参加会演的演员,都抖擞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或吹或拉或弹或唱。此次文艺会演,人多节目多,定下了三天的时间。第一天下来,光登台拉弦子胡琴独奏的就有五六个,看了别人的会演,韩双喜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得出,这几个拉胡琴的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韩双喜意识到,在这么多高手中,自己想要摘得奖项绝非易事。这对先前一直信心满满的韩双喜来说,多少算是一种打击。

通过抽签,韩双喜的节目被安排到第二天上午。事有凑巧,排在韩双喜前面的一个节目也是胡琴独奏,曲子也恰是《赛马》。当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赛马》”时,韩双喜心里一阵发慌。他没想到,有人居然选了和他一样的曲子,并且还先于自己登台表演。观众往往先入为主,同样一个曲目,谁先表演,谁将会在观众印象里占据优势,这点韩双喜心里还是明白的。一时间,一种出师不利的感受,如同一块阴云,在他心头缭绕。

上台的是一个四十上下,梳着大背头,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人。这人手拿胡琴,一副坦然的样子,坐下来整饬着手中的胡琴。那胡琴通体暗红色,在顶棚射灯的照耀下闪着亮光。他曾听王夫山说过,一般胡琴的琴筒蒙皮都是蛇皮做的,蛇皮鳞纹细,有韧性,但质地较薄,音质易受气候、室温等因素影响。高级的胡琴琴筒的蒙皮都是蟒皮做的,蟒皮鳞纹粗且平整,厚度适宜有弹性,不易受虫蛀,发音浑厚圆润,且共鸣较好。从这人的胡琴蒙皮上粗大的鳞纹双喜就知道,这是一把好胡琴。

那人在台上手拿胡琴,挺胸,昂头,扫视了一眼台下,忽地把头一甩,一扯弓弦,拉了起来。《赛马》一曲在他弦下,时而疾越奔放,如万马奔腾,时而舒缓柔和,如清风拂面。韵律流畅,弦音浑厚。双喜听来,很具原曲的味道了。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沮丧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自己技不如人。

那人在一个潇洒的甩头动作后,结束了自己的演奏。会堂内立马响起“哗哗”的掌声。

该双喜上台了。人没上台,心里已是三分怯,心虚得直出手汗。领队的公社干部见他有些紧张,便抚了下他的头给他打气:“甭怕,上去只管拉你的,平常你咋练的就咋拉。甭去想名次不名次的,能正常拉下来就中。”

当报幕员又报出“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赛马》”时,台下的人便显出一种腻烦。见小学生模样的韩双喜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胡琴上了台,台下便发出“嘻嘻”的讥笑,这破胡琴都能进博物馆了,能拉出什么音质?且又是挑战名曲《赛马》,这是哪个公社,没人了咋的,选来个学生娃来凑热闹。

心里虽然紧张,可是既已上了舞台,就没了退路。双喜心一横,豁出去了,就像带队领导说的,不去管什么输赢,只当自己又一次练琴罢了。想至此,双喜心里倒平静了许多。他坐下来,拿好胡琴,深吸了一口气,运起弓弦奏响了胡琴。

让台下的观众想不到的是,台上这个学生娃,凭着手中那把破旧的胡琴,居然把《赛马》一曲拉得和前一位一样圆润悦耳,该疾的疾,该徐的徐。而这位跟上一位表演者拉得一样好的人又是一个学生娃,且手上的胡琴又是一把破旧玩意。人们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这小子是人小艺高,有意使把破旧的胡琴和人比试。没等双喜演奏完,台下便爆发出“哗哗哗”的掌声和叫好声。台下观摩演出的县领导和县剧团的老师点着头,对台上的双喜指指点点。

双喜刚刚下了台,便被带队的公社领导揽了过去,领导连说:“好小子,好小子。”

会演散场后,县剧团两个老师找到带队的公社领导,打问双喜的情况。公社领导就叫过来双喜,县剧团两个老师便问了些双喜练胡琴的情况。问到技法、指法、运弓,双喜从没听说过这些名词,窘在那里答不上来。带队领导就说:“这孩子拉弦有灵性,能吃苦。”两个老师便点头,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调理调理很有前途。”

回到宿地,全队都为双喜的演出成功感到高兴。带队领导摸着双喜的头,说:“行啊小子,看样子县剧团看中你了。甭骄傲,好好练!”

能进去县剧团,成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那可是每一个农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俗语“要想欢,去戏班”,对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能脱离贫苦穷困的农村,进入让人十二分向往的县剧团,可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双喜离这等足可以荣宗耀祖的事,只有一步之遥。双喜把心里的那份无以表达的欢畅和愉悦,都融进了手中那把破胡琴里,一曲曲欢快的乐曲,随着抽拉的弓弦,如同河水一样淙淙流淌……

第三天上午举行发奖仪式,下午各个来县里参加文艺会演的单位就要打道回府了。双喜获得了乐器演奏二等奖,奖品是一把紫红色的新二胡和一张奖状。发奖仪式结束,县剧团的两位老师便找到公社带队领导和双喜,说:“这孩子我们剧团打算要了,报告已经递上去了。”

双喜满怀激动和欢悦,随一起来参加会演的宣传队员,上了来接他们的拖拉机。

双喜去县里参加会演,不光得了奖,还被县大剧团相中,就要去县大剧团里去拉弦,这事就像风一样,一下子在村里传开了。左邻右舍都夸双喜有福气有出息,同龄的玩伴和同学更是围着他打问这打问那。双喜也便眉飞色舞地给伙伴们说县城里的新鲜景。当双喜应众人要求,拿出奖给自己的那把崭新的胡琴时,同伴们便齐睁大了眼,像瞧宝贝一样,嘴里连连发出“啧啧”声。见有小伙伴伸手要摸胡琴,一旁的韩瘸子忙嚷道:“甭摸,甭摸,摸坏了可不得了。这胡琴料子可是云南的紫楠木做的,弦是大草原上的宝马尾做的。知道云南啥地方不?那是天边。知道紫楠木是啥木不?那是一百年才长得锨把一样粗的树。”听韩瘸子说胡琴这样金贵,伙伴们果然只是抻着头看,不敢伸手摸胡琴了。

伙伴们听说双喜就要去县上大剧团里拉弦,便齐围着双喜,说双喜去了县城,千万别把一起光腚长大的伙伴们给忘了疏远了。双喜便一脸诚恳地说:“哪能呢,哪能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不见县剧团的动静。等得心焦的韩瘸子,见侄子双喜成天一副盼星星盼月亮的模样,实在绷不住了,便一瘸一拐地去公社大院打问。早先带队去县里参加会演的领导接见了韩瘸子,领导很是惋惜地告诉韩瘸子,说双喜舅舅家成分不符,双喜政审没通过。

韩瘸子回到家,把事情说给了侄子双喜。双喜听罢“哇”地哭出声来,韩瘸子一边叹气一边劝侄子,说:“自古是艺多不压身,灶窝里埋不住夜明珠。咱该咋拉的还是咋拉,练好本事是自家的,身上有本事,自有人找。”

县剧团没去成,空欢喜了一场,双喜难过了好几天,心里怨舅舅误了自己的前程,自此不再登舅舅家的门。韩瘸子家几辈子贫农,双喜又是从小没了父母,且拉胡琴在县里给公社争过荣誉,被大队推荐去了公社中学上高中。两年后,双喜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县剧团进不去,大队俱乐部的门对双喜是敞开的。双喜回了村,便进了大队俱乐部。

2

1976年后,《蝴蝶杯》《秦香莲》《打金枝》《陈州放粮》《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这些老戏又开始火起来,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蟒袍盔甲,绫罗凤披的戏装,那做派,那戏情,不光好看,还能让人从戏里明了好些道理,这让从没见过这般景致的年轻人立马迷上了这些老戏。

村里有几个过去唱过老戏的,自然是憋不住了,常常人前人后扯开嗓子唱上几句“西门外三声炮,我伍云召跨上马鞍桥”或是“呜呜呀呀”一阵拖腔。老支书恰又是个老戏迷,便动员那几个老人进大队俱乐部,去给年轻人排练些老戏。几个老人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几个唱过老戏的人拿出珍藏的蟒袍、官衣、开氅老戏服,大队又拿出些钱,添补了些盔、帽、冠、巾,刀、枪、剑、戟,一番排练后,《铡美案》《打金枝》《芦花荡》《反徐州》几出老戏能上台演出了。

戏台子扎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队俱乐部登台演出那晚,本村的外村的,来看大戏的老老少少挤满了操场。操场周边大树的枝枝杈杈上,马蜂一样趴满了孩童。人群不时挤挤拥拥,惹得大人叫小孩喊。这时,老支书走上戏台子,弓下身子对着扩音器喊道:“我说老少爷们,甭挤。今晚是俺村俱乐部头一回演大戏,算是给大伙汇报演出吧。唱得好,老少爷们给拍拍巴掌。唱得不好,老少爷们多担待。我也不多啰唆了,咱这就开戏。”随着台下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咚咚锵锵”的锣鼓家什响了起来……

从现场的效果看演出非常成功。大戏一连演了四个晚上,场场人山人海,就连十几里外的人都赶了过来听大戏。场景如此热闹,相邻几个村的人提酒拿烟找到老支书门上,盛邀戏班去本村唱大戏。都是房搭山地连边的邻居,怎好驳人脸面?老支书就按先来后到,让村戏班挨个去邻村唱大戏。戏班每到一村,都是白馍馍大肉伺候。演员们也都受到人们明星一样的爱慕与尊崇。

可好景不长,随着县里的大剧团来到乡影剧院唱大戏,这两厢一比,村戏班就相形失色了。人家那乐器、那行头、那布景、那灯光、那做派、那唱腔,怎是乡村小戏班能比的?人们看过了县剧团唱的大戏,再看村戏班唱的大戏,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行那不中了。慢慢人们对村戏班的热情减退了,看戏的少了,叫好的少了,拍巴掌的少了。外村也不再争着邀戏班去唱戏了。

早先村戏班是何等风光,何等荣耀,如今却这样受人冷落,戏班的人们面对这样的落差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日,过去唱过老戏的王保川忽然对众人说:“要不咱们去山里唱去吧。”听王保川这样说,几个老人就拍着额头齐说:“咋就没想到去山里呢?想当年咱们去山里唱大戏,十天半月出不了一个庄子。山里地处偏僻,大剧团根本不去的,山里人难得看出大戏。当年戏班进了山里,人家对咱们宾客相待,山里人实在热情得很。回来时,那送行的队伍相跟着送几里路。”年轻人被老人们说得心野起来,振奋起来。“去,去山里唱大戏,顺便看山爬山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