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作者: 肖玉宝花谢
霜梅死了,就像找石油的第一次在水磨村后边放炮时一样,把整个村子都震惊了。打听的、议论的,大家都猜不透这样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儿究竟为什么会死在屋里。人们努力回忆她生前的样子,又惊诧又惋惜。
最先发现霜梅死了的是她爸爸魏槐。
这天魏槐下班后就直奔朵朵家。他胯下那辆已经骑了五年的大金鹿吱吱呦呦像个得了关节炎的病人,车撑拉簧像根懒虫,有气无力地拖在地上,自行车唱他也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前绣鸳鸯……”
他穿一身灰制服,胶底黑布鞋。这身衣服是他的资本,因为整个村子只有他一个人穿这种成套的衣服。虽然他这个关卡收费员工作的地方既荒凉又乏味,但比起下田劳作来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他虽已年近半百,头上却没有一根白发。他喜欢朵朵妈那丰满的腰肢和她温软的语调,他知道朵朵妈也喜欢他。朵朵爸爸有脉管炎,劳动能力差,他允许魏槐在他家出入。魏槐往朵朵妈褥子底下塞钱越多,朵朵爸爸就越热情。可自从朵朵订婚后,魏槐的好日子就断了。她家那个未来女婿眉一挑眼一瞪,吓得魏槐再不敢上门。如今得知那未来女婿拆房子砸了脚,十天半月出不了门,魏槐才有了这好机会,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自行车拐进院子。这个家他太熟悉了,比他自己家还熟,闭着眼走也不会撞着什么东西。村里住土屋的人家很多,数朵朵家的最老,但也最亲切。他把自行车一直骑到屋门口那丛茂盛的美人蕉边,车轱辘哗啦顶到美人蕉上,那红艳艳的花朵猛地一抖,掉下几根大头针样金黄的花蕊。魏槐哼着歌正要进屋,看见朵朵妈抱个棉花包袱从偏房出来。
她今天穿了件玫瑰红短袖衫,钉了同样布料包裹的扣子,细腰宽臀,个头虽矮却不显拖沓。
她冲魏槐笑,斜睨着他说:“你不是不敢来了吗?咋又来?”
“我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魏槐笑嘻嘻地说,“我不来你不想我?”
“乱说什么,她姨来了,别叫她听见,你走吧,今天没空。”朵朵妈说。雪白的棉花和那玫瑰红衣服把她的脸映衬得粉嘟嘟的。
“好久没来都想你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给整一壶吧,喝点。”
“不行,改天。”朵朵妈剜他一眼,进屋去了。
魏槐悻悻地骑上车子走了。
大街背负着两条深深的车辙把村子一分为二。魏槐在车辙边一小溜儿较平坦的自行车道上缓慢地骑行。
临街的后窗都撑开着雨搭,雨搭下被烟尘熏黑的纱窗里偶尔有人影走动,听见街上的声响抬头往外看一下,人影一闪,半明半暗里辨不清是这家谁的面孔。一股炒辣椒的香味儿从哪家后窗飘出来,勾起魏槐的食欲,更勾起他的酒瘾。他渴望眼前有一壶酒,来解他骨头里蚂蚁爬般的痒。
燕子爸爸卷着裤脚扛着铁锹从村外回来,看见魏槐,打招呼说:“没住下喝?”他手里还拎着一串鱼,有大有小,沾着些泥,沉甸甸湿乎乎的。
“这么多!”魏槐说,他没去理会燕子爸爸嘲讽的问话,骑在自行车上两腿撑地,低头看那串鱼。他看到的是撒着姜丝葱段香菜末儿的红烧鱼和一壶浓香二锅头。他希望听到一声“来家吃吧”的邀请。
燕子爸爸却来了句:“嘿,你还稀罕这个!”说着,紧走两大步从车辙上迈过,径直往家去了。
“中午在站上刚吃了羊肉炖冬瓜,胃还没跌浅儿呢,谁稀罕。”他吹说。想起那半搪瓷缸子水煮白菜,他心里恨恨地说:我好歹还吃几块肉呢,你们谁能天天见到?
村主任拿着串钥匙走过来,看样子是刚从村委会回来:“老魏又休班了?”他问。
“休班了,你也刚回来?”魏槐回答,提脚蹬上车子走了。他才不会像别人那样见了村主任点头哈腰装亲热呢,村主任可管不着他,他的天在城里,在站上。除非他给酒喝。
“嗯哼。”村主任似笑似答应,目光在他脸上打量了一下,随后错身扭过脸走了。魏槐没明白村主任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不知道这是示威还是不屑,或者轻蔑。不过,他魏槐才不在乎。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骑行,想找个能陪喝酒的人,有没有菜肴不重要,有酒就行。拖在后边的车撑稀里哗啦地响,像讨饭的打狗棒。
路过唐三家,见大门开着,魏槐一喜,拐了进去。唐三的老婆只露着半截身子在圈里掏猪粪,汗湿的红涤纶上衣皱皱地贴在背上。唐三跟魏槐有一拼,也是喝酒不辞壶,几乎每天都醉,人送外号唐老窖。老婆是个老实人,嘴又笨,根本管不了他。
唐三老婆用毛巾擦把脸,把锹使劲铲下去,挖起一锹,“噗”地拍进粪堆里,喘着粗气没好气地说:“没在家。”
“上了谁家?”
“北园子老黄家啊,说是套了兔子,一天了,到这也还没回来,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北园子有点远,自己跟老黄也不熟,魏槐低头耷脑地回了家。
一条窄窄的小路沿着村边的稻田通向西北角魏槐的家。这条路边上共有三户人家——魏槐家,翠萍奶奶家,翠萍家。翠萍奶奶的家是儿子家的幼儿园兼食堂,两个院子从内里相通,翠萍奶奶干脆关了正门,跟儿子家一起走前边临街的大门,这条小路就成了魏槐家的专属。这样倒静了,雨天没有人乱走,晒干后,小路特别平坦。当然,两边的矮草也很茂盛,小路豁然开朗时,就到了魏槐的家。他家没有围墙,天井很大,空旷,也略显荒凉。
魏槐停好车子,推门进屋。屋里静悄悄的,厨房门开着,里面没人。魏槐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又转了一圈,就坐在那把老圈椅上点上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儿,见里屋没有动静,就试探地叫:“霜梅。”没回应。“做饭了吗?”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还不做饭吗?干啥呢?”他靠近女儿紧闭的房门,推了推,门没有关,一下开了。看到霜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魏槐毛骨悚然,倒退了两步,差点跌坐到地上。他连滚带爬抢出门去,语无伦次地隔着墙头喊邻居合收三嫂:“老三家,老三家!快,快啊!”
合收三嫂拖着一双和面的手从屋里出来,灰色的大围裙裹着她肥大的胸腹。她甩动着两只沾满白面的手,趿拉着布鞋,快步走过来问:“咋了?”
她瞠目结舌,努力拼凑魏槐结巴得不成句子的话,最后得出结论:霜梅死了。她急慌慌地转了个圈,往屋里跑两步,犹豫了一下,又转身往大门口跑去。
合收三嫂喊来了霜梅的小姑。霜梅的小姑面色蜡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魏槐坐在门外墙根下,两眼发直,半瘫倒地倚靠在墙上,再无往日自在的神情,整个人显得老了,瘦小了。
霜梅小姑跑到门口,魏槐突然站起来:“死了,死了。”像是对妹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小姑进了霜梅的卧室,扑倒在床边号啕大哭。
霜梅躺在床上,一条薄被盖到她胸口的位置。被褥很整齐,看样子死前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表情很平静,简直就像在深睡。她耳边枕头上放着一件塑料材质的工艺品——一双纤细的手捧着一朵盛开的荷花,有个跳芭蕾的小人儿单腿站在镜片做的花心里。床边桌子上,有小圆镜、梳子等女孩子用的小物件。最醒目的是那个装安眠药的瓶子,里面空空的,盛满了女孩儿求死的决心。一个小小的空蝈蝈笼子挂在窗户的镀铬把手上。墙上挂着一顶手编草帽,帽顶下方镶着一圈黑布条,显得阴沉沉的。床对面,深棕色老式衣柜用砖头替代了一条腿。衣柜的镜子有些地方走了水银,人照在里边残缺不全。
霜梅小姑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扯着霜梅的裙摆哭得老泪纵横:“孩子啊,你咋就想不开啊!都怪小姑没照顾好你,我可怜的孩子啊……”
魏槐没有扑到女儿身上,他站在妹妹身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床上的尸体。
霜梅小姑边哭边埋怨他:“你怎么看的孩子呀,除了喝酒就知道串门子,整天把个孩子扔在家里不管,都是因为你!”
魏槐说:“谁知道她会走这条路呀!”他弓着背,茶色的皮肤显得更黑了。他口涎垂落,嘴唇越发翻得厉害,露着紫色的牙龈。他弯着腰死命地咳嗽起来,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倒不过气来。合收三嫂忙扶着他给他捶背。
悲痛庄严的气氛充斥着原本清雅安静的女孩儿房间。妇女们很快挤满了屋子,没有人说话,只有霜梅小姑凄凉的哭声。看客们从脑袋间的空隙张望小床上的尸体,怜悯还没来得及扎破她们的好奇心。
“别太难过了霜梅爸爸,你可要保重身体啊,孩子走了这一步,是和谁吵架了还是怎么?”翠萍奶奶吸溜着鼻涕仰头看着魏槐问。
“没有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谁知道她这是为啥。”魏槐好不容易倒上气来,虚脱了一样颤抖着说。
两个妇女去拉霜梅小姑,她歪着脑袋止不住地哭,腿跟瘫痪了一般弯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村支书差人买了寿衣、棺木。魏槐被扶去外屋。女人们亲眼看过死者遗容后,终于忍受不了恶心的气味趁机跟着挤出门去。屋里只剩霜梅小姑、合收三嫂和翠萍奶奶。
好不容易把霜梅小姑劝得平静了些,三个女人开始给霜梅换寿衣。
“别把眼泪滴到身上。”翠萍奶奶和合收三嫂一再提醒絮絮叨叨低泣的霜梅小姑。
霜梅穿上了红呢大衣、熨着中线的蓝裤子、黑高跟皮鞋。这是她生前未曾拥有的。小姑托起霜梅僵硬的脖子,让合收三嫂把新买的两头镶着红绣花绸缎的黑枕头给霜梅换上。抽走旧枕头的时候,“啪”的一声,有样东西掉在地上,是个信封。翠萍奶奶捡起来,递给霜梅小姑,说:“是不是这孩子留的遗言?”
“啊?”霜梅小姑止住了哭,拿过信封看了一眼,“遗书?”她痴呆呆地问,一脸亮亮的鼻涕眼泪,好像没有反应过来,随手放在桌子上,“人没了,说啥也没用了啊!”又哭着回过头去为霜梅整理头发。
“万一有啥要求呢,是不是惦记着她妈呀?”对信的内容充满好奇的合收三嫂试探地说。
翠萍奶奶也郑重其事地附和:“是啊!”
霜梅小姑静静地为霜梅整理仪容,专心得似乎忘记了刚才怎么都劝不住的哭。过了一会儿,她对合收三嫂说:“你去叫她姑父来。”
霜梅姑父正在外屋跟村主任和几个老年人陪着魏槐,见叫他,马上站起来进了里屋。
他接过信封,小心地撕开封口,展开信纸,转过身背对着窗户,让光线照到纸上。
屋里静下来。霜梅姑父觑着眼把信纸送出去老远。目不识丁的合收三嫂紧盯着霜梅姑父的脸,似乎那上边折射着信上的内容。霜梅姑父却猛地甩了下信纸说:“这是个好孩子啊,真不应该走到这一步,唉!”
霜梅小姑问:“啥?说的啥?”
“说的啥?她是个好孩子,她不该死。”霜梅姑父说完擦擦眼窝出去了。
魏槐家天井里站着好多人,半是帮丧半是打探消息看热闹。
雨季早已过去,光秃秃的天井依然保持着雨后的样子。雨水冲刷的沟沟坎坎里,镶嵌着一些石子、碎砖。
“咋喝安眠药了呢,没是没非的?”
“谁知道。”
“没妈的孩子没人疼啊。”
“三天里有两天一个人在家,连个院墙都没有,一个女孩子家。”
“不是说和那个照相的有关系吗?”
“那个人早就走了不是?”
“这回魏槐可没指望了。”
“霜梅养的那只羊都叫魏槐杀了当了下酒菜。”
“听说那只羊都被养得通人气了,不离左右,跟着霜梅和个伴儿似的。”
“嗯,这下魏槐可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了。”
他们议论着,像在田间地头议论庄稼。
“殡仪车叫了吗?”村主任从屋里出来问。
“这就火化吗?”
“不然怎么办?又不是结了婚的媳妇怕娘家闹。哦,是不是得让她妈来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