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作者: 胡爱萍在冒充妻子与这个名叫须眉如染的男人网聊两个月之后,林辰决定去见见他。
对方答应得并不痛快,先是表示时间不便,后又说家里脱不开身,最后连妻子知道后要闹翻天都拿出来了。林辰固执顽强,先是郑重其事邀约,又说认识快两年了,也算是经得起时间检验了,应该见一面,最后说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两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能做出什么来,不过就是想见你一面……对方终于答应下来,约定时间地点。
真约定下来,林辰倒犹豫了。为什么要见?见了面说什么?两个男人能有什么话可说?难道,难道就为了对同一个女人的感情?难道是想告诉对方真相有多残酷?是想同情他,还是想得到对方的同情?林辰拿不准。他心里像有只猫爪抓挠,一下一下,从最初的痒,到后来的痛,再到现在,酸楚,心里一阵阵酸楚。他关上电脑,捂着胸口躺下来。
两个月前妻子弥留之际,抓住他的手,眼睛盯着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感觉妻子眼中的力气比手上的劲还要大,好像从眼睛里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攫住。他当时心里满是惶恐,感觉眼前这个将要溺死的人要把他拉进水里。回味的时候却想到,妻子的目光里除了不舍,还有别样的内容,是托付,也是请求,托付他未竟的家事,请求他替她照顾好老人孩子,还有,还有,请求他……原谅?
妻子患的是乳腺癌,按理说,这个病现在治愈率挺高,妻子不应该殇在这个病上。可能这就是命,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虽然他做了最大努力,不惜财力和人力,妻子还是很快离他而去。只给了他半年的时间去弥补,去挽留,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只给他留下懊悔。
为什么没有早发现?他后来听医生说,早期病灶有点医学知识的人手诊就能初步判断,从那么柔软的地方长出一个硬东西,四处扩张,并不难被感觉到。况且妻子也是个知识女性,这方面的意识应该有啊,怎么等到乳房明显病变才去医院?她自己平时洗澡什么的,就没注意多看几眼吗……
为什么没有早发现?他,作为丈夫,枕边人,有肌肤之亲的人,就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吗……他有多久没碰触过妻子的身体了?
和妻子恋爱时,少女那圆润紧致的躯体,饱满坚挺的双乳……啊,多么美好!恋爱时他写诗赞美过妻子的窈窕身姿,那曼妙的线条,他撷取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作世界上最美的图画;新婚时他趴在妻子的胸脯上如漆似胶,那里简直是一个男人最渴望放养的一块牧场。后来,他们有了孩子,他渐渐从那块牧场里退出来,意犹未尽,却也心甘情愿。那里是孩子的粮仓,不再是男人的牧场。
婚后二十年,他们和一般正常夫妻一样,不疏离,也不黏腻,不客气,也不亲昵,就那么淡然相处。孩子大了,他们又恢复了二人世界。每天早上她早起忙早饭,早饭端上桌他也洗漱好了在桌边坐下,坐下吃饭相对无言。吃完饭各自上班,午饭各自在单位食堂吃。下午下班他应酬多回家晚,她晚饭凑合着吃点,看会儿电视,他回家时她早已入睡。他们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就连周末他也很少在家吃饭。有一次她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这一整天我只说了两句话——多少钱一斤,总共多少钱。”他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妻子是在向他发出某种求救信号,只不过被他忽略了。
是的,她需要一个人说说话。那些郁积的情绪正慢慢潜伏在她身体里,沉积成病灶。再后来,妻子更加沉默。他问,我的白衬衣呢,妻子就指指衣橱,或者径直拿来递到他手上,不说一句话。他接过胡乱穿上,满脑子都是工作事务,没有注意到妻子越来越暗沉的脸色。是的,他太忙了,而妻子,需要有一个人和她说说话。
于是……看来,她在网上找到人了。
人生一场大梦。妻子早早做完了梦。那么,她是醒过来了,还是睡深沉不再做梦了?
唉!他翻了个身,孤枕难眠。
他记不清何时与妻子开始分床的。最近几年,她开始打呼噜,他睡不好;他喝酒回到家,她也受不了他的气味。好在两人都很平静,不争不吵,和平分床。现在条件好了,孩子大了不在身边,房间也有的是,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于是他不必听她的呼噜声,她也不必忍受他的酒醺气,晚上洗漱过后,各自走进卧室,关上门,就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才知道,妻子早已沉迷在网络世界了。
可是,是先有了分床而眠各居一室,才开始上网聊天,还是因与异性网聊而与丈夫平淡分眠?这先后关系值得玩味,但他林辰,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了。
妻子去世后,他沉浸在中年丧妻的悲痛中。他不否认,他与妻子从来不是琴瑟和鸣,以他有点文艺的心气,常觉她朴实得沉闷无趣。但无论如何,那个曾与他有过最亲密互动的人不在了,那盏不管多晚都会为他亮起的灯熄灭了,那张他多少年没有仔细看仍然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他看着自己身体长出的一部分从他身上剥离腐烂,他看着窗前那颗他每晚都能看到的星星蓦然陨落,他看着那张多少年来与他长得越来越像的脸突然化成灰尘……他没有理由不悲痛。
他听过有的男人妻子离世不到半年就新娶,他觉得不能理解,虽然他知道那可能是一剂有效的止痛药。他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士在婚恋市场上是抢手货,一旦成了单身,单位同事、小区邻居都发挥出了拉纤说媒的潜力。他不想这么快答应。这段日子,他慢慢体会到妻子一天天独自守在家里的感觉。他得稳健些庄重些,他得对得起和妻子二十多年的感情。
直到那天晚上。
都怪那天晚上。为什么他要划开妻子的手机呢?为什么他要留下妻子的手机呢?
是思念,还是……无聊?是寄托,还是……空虚?
社交软件上一个头像顽强地闪着。点开,他看到一连串问候语:早上好!晚上好!你好吗?你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跟我说句话好吗?别让我担心你……问得亲切,也急切。自从妻子病重不再回复,对方几乎每天都在问候。夹杂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之间的,是对方随手拍的风景照,以及随口讲述的生活琐事:今天天气不错,你那里怎样?今天风真大,听说小区门前的树都刮倒了。刚才去买菜,看见一个背影,无端地觉得像你,虽然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认识你快两年了,每天和你说说话已成了习惯。你没事吧?怎么好几天不说话……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向夕阳的背影。
林辰似乎看到自己头顶升起一阵青烟,不,是长出一层青草。原来妻子还有这么一个人牵挂着,嘘寒问暖的。他翻看着妻子与对方的聊天记录,从日期上看,妻子几乎每天都要和这个“须眉如染”说上几句,话也不多,有时候就是互发几张风景照。随手拍的风景代替了他们的语言,这边发去一张蓝天白云,感叹一声“天儿真好”;那边发来一张阴云密布说“要下雨了”。或者,这里发的是路边的树长出新叶,那里发的是公园的花含苞待放。话不多,却让林辰觉得,内容大于语言。他被那些“画外音”和“话外音”弄得心烦意乱。
他站起来,在卧室里胡乱走着,翻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点上。噙在嘴边。他下意识地延缓每个动作,像给自己留出冷静下来的时间。多少年没抽过烟了,恋爱时妻子说不喜欢他抽烟,他就立马戒了。那时年轻,是真的很爱。他酒虽厉害,却不抽烟,平时烟只是家里常备待客。走了一阵,他又坐下,看着屏幕上那些字,揣摩着妻子与对方的感情线索,像看一个故事,开端,发展,甚至……高潮。对话断断续续,透露不出更多信息,他甚至怀疑有敏感内容被妻子删掉了,反正他看到的这些句子,都平实简短,像老街坊之间打招呼,客气、得体,点到为止。
悲伤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驱散,显然,妻子精神出轨了。他受到了伤害,作为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震惊,难过,愤怒,他像面对一团烟云,握起拳头,却只能挥向自己。
烟味很呛,他还是不习惯。掐灭烟,他捂脸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动,冷水洗脸逼自己冷静。死者为大,面对一个如此关心自己妻子的人,他又能怎样呢。终于,他坐下来。他决定以妻子的身份和语气给对方回复:我没事,挺好的,只是这段时间比较忙。你怎么样?
发送完这句话,他的心竟然平复了下来。
可能是太晚了,对方没有回音。
当他冒充妻子说出第一句话时,他感觉妻子的一部分在他身体里复活了。
第二天,林辰看到了男人的回复。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严谨的,也是拘谨的。没有一惊一乍的表情包,也没有强烈明显的情绪,延续了以前一贯的表达风格。有时候林辰几天没说话,对方就会问,你没事吧?身体挺好的吧?或者说,天冷了,你注意保暖。同时,是随手拍的风卷落叶的照片。
这样不急不慢地聊了一段时间,林辰发现,对方的语气发生了一些变化。“须眉如染”已经不满足于每天简单的问候了,会发一些文绉绉的词句。以林辰对语言的感觉,他觉得对方的心态与之前不同了。也可能以前“须眉如染”对“清寒如冰”也这样说话,只是那些敏感的话语被妻子删去了?他没有把握。这样又聊了一个月之后,他决定见对方一面。
他想知道这是个怎样的男人。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和某种软件说话——当然不可能。他想,妻子和这个男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他们会不会约见面呢?会不会交换照片呢?以他对妻子的了解,她应该做不出任何出格的事。她不会开车,几乎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没有信息表明妻子跟对方说起过她的病情,妻子患病后,更不大可能和对方见面。那么,权当他替妻子去见他一面吧。
是的,他想见他一面,看一看这个代替他每天和妻子说话的男人,妻子“喜欢上”或者“看上”的男人,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人与他相比气质风度长相如何,凭什么能够在妻子的生命里占据一席之地。一个男人永远也不想放弃自己在女人心目中的地位,永远想争得过另一个男人。他懊恼妻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心里有了别的男人,但他不认输。
不管男人话语怎么变化,林辰一直语气淡然。好几次,他都想捅破,可他忍住了,他知道,一旦说明真相,他就难免会激动,就像冲着看不见的靶子胡乱射击,浪费感情。这样的发泄是没有意义的。他需要一个真实的“对象”承受他的情绪,而不是面对一个虚拟的网名。
终于,他说服对方见面。他想当面告诉对方,与你对话的那个女人已经病死了;两个月来在网络的这一端,一直是我林辰在与你“虚与委蛇”。这个想法挑起他嘴角的一个冷笑,有种促狭得逞的爽快感。既然女人已经抽身离去,这就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事。他并不打算激化对方的情绪,他只想以此嘲弄对方,最后他要冷冷地对那个男人说,停止你的一切臆想吧,她已经不在了;你一定把她想象得很美好吧,但她已经不在了;就算她说过喜欢你爱你又怎么样,她已经不在了。那个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守候在她身边的人,是我,是我,是她的丈夫我。你妻儿俱全家庭美满,却引诱别人的妻子对你一往情深。好吧,我就是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的,你尽可以可怜我嘲笑我。但是,如果你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那么,你准备好接受他的挑战吧!他捏了捏拳头。
办完这件事之后,他想,是不是可以答应那些善意的牵线人了呢?去相亲,去见一张新面孔,一张更年轻的新面孔,去开启一段新生活。
这样想着,他已经在去与对方见面的路上了。
那天吃早饭时,薛青说,今天你在家陪我吧,不要去了。丈夫说,节假日生意正好,比平时多赚一倍呢。丈夫开网约车跑小长途接送游客,天不亮就出门,天黑后才回家,天天如此。那天也不知怎的,薛青情绪很差,对着将要出门的丈夫背影又说了一句,钱多少是够啊,人不能为钱累死啊。
丈夫扭头看着她,停住正要推门的手,回身走到薛青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密码是你生日,晚上等我回来给你过生日。说罢轻轻抱了她一下,转身走了。
之后的许多天,薛青眼前总是幻化出那一幕:丈夫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又回来轻轻抱了一下她,转身离开。自那以后,门开了又关,丈夫却再没有出现。
——那天下午5点多,她接到电话,丈夫突发疾病被送进医院。她赶过去,却没能和丈夫说上最后一句话。壮硕的他躺在急诊室的小床上,一只胳膊耷拉下来。医生说已尽了最大努力。
那些天里,薛青跟着丈夫死了一回又一回。每次意识回转,她就恍惚觉得丈夫在身边,抱着她安慰她。他怎么忍心她这么难过?怎么忍心就这样离开她?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丢下?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