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石头的光和沧海
作者: 王朝明当石人回到沧海,传说或许有了新编
这一天总会来的,但大概少有人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壬寅年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公元2022年10月3日,早晨,崂山脚下,青岛海边,传来一个消息:石老人,他苍老身躯的一部分,已回到了沧海。
传说还将继续流传,而昨天的石老人,永远留在了昨天。残缺的石老人,让人想到断臂的维纳斯,想到古希腊雅典卫城遗址,想到敦煌那些斑驳湮漫的壁画,想到一些洞窟庙宇里残缺的刻石、塑像、石人石马,想到《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四人取经归来的那最后一劫,还有孙行者劝慰师父的一席话。
是啊,浮世大千,浮生万象,本就不全。不全是常态,也是常道。理虽如此,但对好多早就将石老人视为“咱家一老”的人来说,感情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是的,就想这样:一个老人,一个慈祥、宽悯、和善而又坚强、能忍的老人,朝朝暮暮,就在你的身边,默默地站在汤汤的海里,伫立着,守望着,守望一个古老的村子、一个青青的城市,守望一个美丽而悲伤的传说,也守望着浪尖上的一叶舟、霜天里的满天星、绮蔚云霞中的万丈曦光和城市霓虹影里的半阕月亮……
是的,就是这样,在我们的意识里,石老人,他一直在那里,而且每个人似乎都觉得,他也将一直在那里。他不会“老”的,就像小时候我们以为自己的祖母、祖父也将永远守望在村头的老树下那样。
可是,怎么会呢,这个世界不能缺了童话,这个世界却不是童话。此前看到,有研究者利用超级计算机模拟“新的超大陆”的形成过程时发现,即使是太平洋,两三亿年之后,也或将消失。岂止太平洋,地球、太阳系,也有着各自的始终,有着各自的来路和去处、过往和将来、足下和远方。
不唯石老人,2017年早春,来自地中海的一个消息也令许多人闻之扼腕:3月8日,一场暴风雨过后,马耳他的“蓝窗”訇然坍塌。“蓝窗”是《权利的游戏》《诸神之战》的拍摄地,是马耳他的国家形象代言,高达40米的门型石灰岩拱崖,在海水和天空的映射下,酷似一面蓝色的窗,因而得名并蜚声。
造化无情,沧海有意。地中海的“蓝窗”崩塌了,在地球的另一端,中国黄海之滨的青岛,一爿与“蓝窗”同样鬼斧神工的天然海蚀崖岩,当时却依然在风浪中执着伫立。他,就是石老人。
而昨天,石老人也回到了沧海。岂止“蓝窗”、石老人,大地上所有的雄山大岳,他们也终将走向沧海;而沧海,他们的远方又是桑田,以及山岳。
所谓天地不仁,唯有人间的悲伤,有时可以相通。
——不过,回到沧海的石老人,其残留的海蚀柱,远远看去,又像是一大一小两个人,那么,或许可以宽慰那些为石老人的离去而感伤惆怅的善良人们:这,或许是石老人传说的一个“但愿”结局——女儿终于度尽劫波,平安归来,父女相拥喜极而泣,石老人不必再殷殷守望长天沧海霜风雪月了,他们父女二人只需要带着我们的祝福,回家!
悖论:悲悯传说与壮丽日出
在中国,几乎每一块象形石,身后都藏着一个美丽而颇带悲剧意味的民间故事或神话传说。“石老人”也不例外。一个渔翁,一个渔女,相依为命,在大海里讨生计,日子虽清苦却也温馨。然而,灾难向来不期而至,有一天女儿出海打渔,遭遇惊涛骇浪,一去不还。悲恸的老翁永失爱女,从此长伫海边,直到化身石礁,成为令许多慕名而来者慨叹唏嘘的永恒风景。
石老人的传说,美丽,悲凉,令人叹惋黯然。这是人之常心,是人性的共情共鸣。而不可否认,尽管意识到“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悲天悯人的人性,却也有着无情的另一面,即如陶潜诗中所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们会为别人的悲剧垂泪感伤,然而这样的感伤和泪水注定不会持久。
也因此,蜂拥而至的游客,他们希望在这里感受的,不唯是叩动心弦的忧伤,更希冀领略那照进现实的美丽。
这照进现实的美丽,就是石老人日出。
如果非要给各地名山大川的观日胜境,做一个未能免俗的筛选和排位的话,相信但凡看过石老人日出的人,无论人生的镜像再怎么物换星移,系统再怎么升级换代,他(她)记忆的硬盘里,一定会有个永不删除的文件夹,名字便是“石老人日出”。
人说“看山不喜平”,不妨说,看日出,也是不喜“平”不喜“空”的。设想一下,假如在真空里,四下里荒荡荡空落落的,只有一个烂漫的大太阳,当头炫炫煌煌地炙着,遑论美感,怕是要惹得后羿张弓了。而石老人日出,则毋庸有此之忧。
看日出,一个地方,单单有海,就够阔绰的了,何况还有左手的崂山,右手的青岛;有了大海,有了名山,有了魅城,就够令人知足、感恩和珍惜的了,何况还天造地设神工鬼斧地伫了一个“石老人”。
有人说“老地方,没风景”,这话不适用于石老人日出。一个太阳,一块石头,一片海,这三个“一”,足以生发万象了。更何况,三个“一”之外,还要再加上一片云、一叶舟、一只白鸥、一个小岛……
不,这些还远远不够,还有脚下的一条栈道、身后的一座城,近处的一座浮山,远处的一个崂顶,还有呢——天边那一颗硕大明亮的启明星,那一弦清瘦皎白的残月,或者农历十五的清晨,西边一轮满月与东方一轮红日遥相耀映、日月同辉,这般奇景,怎会不令人由衷地赞美造物的壮美,感慨天地的神奇?
天天都是那一个太阳,年年都是那一个石老人——石老人日出,却没有一个早晨是重复的。因为云,因为雾,因为冬夏春秋,因为雨雪风霜,因为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高天上的一弦清月、岸边沙滩上的美丽纹络和纹络上倏然披覆的晶莹冰凌,因为一群飞来飞去的白鸥、几个在朝霞光芒里欢呼跳跃的年轻人、一片随洋流远道而来的浒苔、一行渐行渐远融入天际线的大雁,甚至因为一颗安静地发散着熠熠光芒的星星、一株沉沉地立在漠漠流光里的树、一只布着蓝色斑纹的海盘车、一枚光滑玲珑的鹅卵石、一道或清晰或涵澹的“维纳斯带”,每一个日出,都是茫茫万象芸芸大千中的唯一,有别于他的唯一。
每一天,石老人的海都有着不尽相同的表情。有时潮水落尽,波浪的足迹在金色曦光的照耀下历历铺展开去,天然的纹理舒扬、绮丽而曼妙;有时海边涌荡着白色的雪浪,潮水的轰鸣连着天边的云,云天之下,一叶扁舟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它最该出现的地方;有时海的脸阴沉得令人万念俱灰,忽然一束灿灿的光投射而下照亮沧海;有时一弦清清的月亮、几颗熠熠的星星、一道细细的飞机的航烟,甚或一弧灵动的七彩的虹影、一幅神奇的维纳斯带,突兀而平静地闯入你的眼帘,令日出前的漫漫守望不再乏味、枯燥和单调,不复只梅渴着驿站而忽略了旅程。
而最寻常又最变幻多姿的,莫过于一片云给石老人日出带来的,那不可预知的瑰丽与奇幻了——最壮美的霞霓,总是与看似最沉磐的海云一起出现。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曾领略过,那遮蔽得密密实实的云墙,突然开城裂帛,迸出万丈绮光丽霞,而一束光的瀑布,有一瞬间恰好在石老人的上方打开——那一刹那,你顿时明白,什么是醍醐灌顶,什么是大彻大悟,什么是否极泰来,什么是涅槃重生!
如果没有云,天天高晴朗照,石老人的日出该多么灿烂,又该多么乏味。是的,毫无遮拦,一望到底,于做人固然坦荡,但于审美来看,未免失之浅白和无味。千呼万唤而犹抱琵琶,内敛含蓄总比太过直白更符合国人的传统秉性。每一天,海上的云也有着不尽相同的姿态。云中的鸥翼也有着不尽相同的方向,来喂食海鸥和守望日出的人却不知,是否还是昨天的那一位、那一群……
是的,来石老人海边的,不唯远方的游客,还有天天掐着表赶着朝阳的脚步提前到岸边守望的本地土著。他们,有的是摄影发烧友,有的是投食喂鸥人,有的是海边木栈道的跑友,还有的是三九天里也不中断下海的冬泳者。
来也仆仆,聚也熙熙,说声要去,也倏忽,也空阔。在日出沧海的那一刻,石老人仿佛就是四海八荒的中心;而当潮水退去,人群散去,暗夜里,星光下,偌大的沧海,幽邃的深穹,太息的风,漠漠的时间,还有,那早已被远方的游客所遗忘的悲怆和苍凉、忧伤与隐痛。而这些,就是一个老人,一个石头做的老人,在一千次日出前和一千次日出后,所要面对和守望的全部,也是他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忘却和放弃的全部。
直到,第一千零一次日出,踏浪而来,绝尘而去……
一块石头和它的光
一块石头,一块孤零零站在大海里的石头,风里浪里,暮雪朝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自己立成了一道风景、一个传说。
立锥巨浸之中,四下是沧海横流,是亿万年未曾改变的苦咸之水,造化也有些于心不忍吧,所以,他安排了一个驮载着光明和温暖的太阳,从黑夜的深处出发,在黎明前抵达,在最黑暗最冰冷的夜与海的重围里,来到石老人的脚下。
朝暾也是海,是一片比浮世上最博大的海洋更深广浩瀚沉雄的沧海。每一道曦光都有着长风的气势大潮的力量,无数的光贲勃而生,澎湃而来,光明和温暖的波浪滚滚而至,惊涛拍岸,訇然有声,黑暗的阵脚坼圮崩塌,金色的浪潮席卷了一切冰冷晦暗的沙与沫。
嶙峋的骨,倔傲的头颅,凛峻的眉棱,执着的守望,这是一个老人的肖像和神意。不是他选择了苍凉,而是苍凉沁入了他的命运,不是日出镀亮了他的远方,而是朝阳有着跟他一样的来路和彼岸。
嘤其鸣矣,惺惺相惜,一炬照亮苍穹的火把,与一块砥柱沧海的石头,因着一份怎样的机缘,在这天水的一隅,一朝遇见,从此执手,岁岁年年,永无绝期,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其折柳阳关辞舟南浦。总会有云,有雾,有尘霾,有风霜雨雪,有就有吧。那又怎么样?雾霾和尘埃,在它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明了,它们注定不会成为孙行者的五指山,而只能化作涅槃者的火凤凰。来就来吧,去就去吧,造化的眼里,哪一天的太阳没有黑子,哪一个有黑子的太阳,不曾拥有一颗无比炙热光明慷慨激烈的心!
石老人,他知解造化的心思,他有着跟造化一样的心胸和视野。在石老人观日出,方位不是一成不变的,须得随着朝阳的脚步,从东面石老人村南的海岬,顺着海边的木栈道,一直移到雕塑园附近。
最晚的时候,清明节气,雕塑园左边小小的一个港湾,一道横在海里的防波堤,在那里,可以望见石老人与初升的太阳在春天里最后的牵手。之后,朝阳就起得更早,更靠北一些,然后一点点登陆,一直踅到午山的身后。等到秋分过了,国庆节前后,与忙着休假的人们相反,朝暾度假归来,又回到石老人身边。一天一天,一步一步,朝阳向南,观日出的人向东,待冬至那一天,终于可以在咫尺之距,仰观曦光照彻石老人的心了。
去的次数多了,风景不唯是石老人和石老人日出,那守望日出的人(有时还有狗),也成了独特的一景。他们是一群总比朝阳起得更早的人。
即便在一年中的寒极之时,也有这么一群人,非谋于稻粱,非迫于生计,天天早起,鸡声茅店,人迹板桥,“背井离乡”地赶到一爿海岬,聚集,守望,几近乎癫,几近于痴。
隆冬时节,海边的风赛过砂纸,有时海滩上飘着雪,还有一层一层的冰,然而,在观日者眼里,所有的这些都是值得的,甚至,所有的这些也都是可以入镜的风景。逆着冉冉升起的朝阳,一条出海的船,一支搁浅的锚,波浪上跳跃的光,潮水退去留在沙滩上的草木的形痕,蜿蜒的冰雪带和冰层的褶皱,都触动了他们善于发现的眼睛和热爱生活的心灵。他们锚在那里,一站就是个把小时,寒冷在他们的热忱与执着前相形见绌。有时,他们忽然抱起沉重的装备,三脚架,相机,背包,齐刷刷地向前或向后跑去,那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心目中最佳的角度,来迎接那个每一天都有着崭新面孔和簇新气象的老朋友。
除了日出,石老人的日落和暮光也很动人。选择合适的季节,循着恰当的潮汐,穿过水落石出的礁丛,耐心等待。当斜阳的光辉倏然穿过石老人空灵的心,一刹那,光与影,天与海,又奏起了庄严恢宏美妙安谧的乐章。而当西天收起了绚丽的锦氅,暮色拉下夜的帷幕,归舟栖渡,潮声瀚澹,一座霓虹闪烁的城,在浮山脚下依次展开,璀璨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