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与“阿勒泰郭勒”
作者: 唐荣尧春节刚刚过去不久,有关战争的各种消息如风一般穿梭在腾格里沙漠,战争的发起者与胜利者是蒙古军队,他们在取得远征西域的胜利后,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弯刀,骑着耐力十足的蒙古马,从遥远的漠北而来。这片大地每天被寒冷和惊悚唤醒,这里的人们并不知道即将面临残酷的杀戮。
炊烟从腾格里沙漠和黄河交界处的那几户人家的牧帐里升起,那是他们献给十二时辰中最早的祝福,也是他们对一天生活的最早希望;是他们送给肠胃的第一道粮食,也是他们送给长生天的祝福。战争时期,炊烟是牧民警惕的眼睛,也是牧民送到半空中的瞭望者,替他们巡视来自远处的危险,聆听着入侵者的脚步。
熬茶的炊烟,是沙漠的闹钟。隔着绵延起伏的沙丘,升起的炊烟,看见大漠深处沸起了一股股沙尘,像是一片漂浮的黄色森林,快速向黄河边卷来。按说,这还不到大漠每年春天刮沙尘暴的时候,这股沙尘来得十分蹊跷。炊烟替牧民闻到了危险的味道,但它不会报警,等牧民们听见众多且杂乱的、迅疾而来的蹄声时,想要跑都来不及了。那是一支比风还要快的军队,他们的马蹄像一柄柄挥动有序的鼓槌,快速敲打在腾格里沙漠的这张鼓面上,也一阵紧似一阵地敲打在牧民的心上,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和恐惧。他们仿佛和蒙古军队一起听见,弥漫在这片土地上的声音:“唐古特!唐古特!”
牧民和蒙古骑兵都知道“唐古特”的来历:生活在青藏高原上主体族群吐蕃,统一了青藏高原后建立了吐蕃王朝;另有一支生活在青藏高原东部的党项羌中的拓跋部落。一个是吐蕃,一个是拓跋,两者发音相似,但吐蕃是都指生活在高处的人,拓跋是指迁移到海拔相对较低的谷地者。唐代初期,拓跋部和其他党项羌的七大部落内迁,被安置在夏州一带。如果说黄土高原是一片黄色的大海,被安置在这里的党项羌,通过扩张与征战,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渐渐隆起的岛屿——醒目而强壮,那时的黄土高原北部一带,响彻着党项羌语的拼杀声。
党项羌不断向西出击,这座岛屿抵近黄河、跨过黄河后,在黄河之滨、贺兰山下亮出了一个响亮的名号:大白高国。宋朝因为其在唐朝的封地夏州以西,称之为“西夏”;在蒙古语中,“特”指部落或人多的意思,“唐古”是“拓跋”的转音,蒙古人则称大白高国为“唐古特”。
大白高国的疆域不断扩展,兴盛时期向西越过了祁连山,地处祁连山和贺兰山间的阿拉善高地全是它的领地,在这里的牧民心中,他们就是大白高国的臣民,以贺兰山东麓的兴庆府为国都的王朝就是唐古特。从漠北草原上崛起的蒙古军队,在他们的首领成吉思汗的带领下,犹如一个不断扩大直径的圆,终于和唐古特的地界相遇, 成吉思汗的军队终于剑指贺兰山西麓的阿拉善了。
这一段时间里,一条条关于蒙古军队攻占牧场、劫掠牧民的财物和女人、灭杀高于车轮的不降男丁甚至大规模屠城的消息,像风一样来回穿梭在阿拉善牧区。这片由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构成的广袤沙地,由唐古特初创时设置的黑水燕镇军司和白马强镇军司组成,是唐古特的脊柱。蒙古军队攻陷黑水燕镇军司所在地亦集乃城后,就让这座军事重镇领受了屠城的命运。很快,蒙古军队取道祁连山东麓,分布在河西走廊上的瓜州、沙州、肃州、甘州、凉州等大小城市,在蒙古军队的凌厉攻势前,像一个个长在沙地里的萝卜,被陆续拔掉!
攻克凉州城后,成吉思汗走上黄土城墙,背朝祁连山面向东方,在前几年远征西域时,他总是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进军,那是朝草原、河流和雪山接近,现在,他的面前是一轮缓缓升起于沙漠里的朝阳,他听见了沙漠和朝阳发出的双重呼唤,要他去征服隐在腾格里沙漠腹地的小城、白马强镇军司所在地阿拉筛。
“阿拉筛!”成吉思汗一想到这个名字,内心的愤怒就像眼前蓬勃升起的朝阳,尽管那里隐藏着唐古特修建的粮仓、古老的盐池和广袤的牧场,但他并不看重这些,他在意的是驻守那里的一名唐古特将领在他远征西域前的一句话,它就是憋在成吉思汗心里的一团怒火、卡在成吉思汗咽喉处的一根鱼刺。一想起那句话,成吉思汗就控制不住愤怒!
从城墙上下来,喝过奶茶后,成吉思汗的大军就听见了一条军令:进军阿拉筛。攻克阿拉筛后,成吉思汗下令兵士翻越贺兰山,试图一举征服唐古特的都城兴庆府。
成吉思汗没想到:守卫在贺兰山里的骑兵死死地挡住了蒙古军队的进攻。成吉思汗虽然非常恼怒,但他又毫无办法,只好将马鞭向南一挥,试图让他的军队走出腾格里沙漠,行至黄河边,再沿河东行入侵并占领兴庆府。
蒙古军队攻打阿拉筛时,腾格里沙漠南缘的牧民就感到了不安,青年们早就被征调到抗击蒙古军队的前线了,整个牧区像一株衰老的骆驼草,任何一股强风都能吹垮它。还没等牧民反应过来,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收拾行李赶着骆驼与羊撤离,制造那股旋风般沙尘的蒙古军队已经近在眼前了。
成吉思汗骑在马上,缓缓走上骆驼山的最高处,先是回头朝追随在他身后的蒙古骑兵望了一眼,山丘下的沙漠仿佛一条黄色的、凝固的河床,这些追随自己的骑兵就像一块块坚硬的河卵石,整齐地摆成一个队列,这是他能够纵横草原和戈壁、沙漠与绿洲的资本与底气。这么一支勇猛无比的军队,在“饮朝露解渴、骑疾风而行”的征战过程中,马蹄声响彻于阴山、天山、阿尔泰山和祁连山。这些巍峨的高山都被蒙古军队的战马踩在了铁蹄下,蒙古战马就像风一样自由穿行在平坦广袤的戈壁和草原上。这么一支军队怎么就被贺兰山给挡住了呢?成吉思汗将目光从军队的阵列上移开,头转向南望去,极目处是一条大河,在黄沙和黛色群山间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在朝阳下发着银光,腰身舒缓而优美。
“阿勒泰郭勒,阿勒泰郭勒!我们又见面了!”在蒙古语中,阿勒泰郭勒是金黄色的河流,也就是汉语中的“黄河”。黄河,就这样和成吉思汗相遇了,这不是他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和这条河的相遇,但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相遇的一条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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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对河流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几乎没离开过河流。在斡难河边出生,在怯绿连河畔击溃扎木合后成为草原上的新霸主。无论是驰骋蒙古高原,还是远征西域大地,所遇见的大河既是一个个固定的路障,也是一个个试题内容各不相同的考场。克鲁伦河、斡里札河、额尔齐斯河、伊犁河、第聂伯河、叶尼塞河、亦集乃河等,成吉思汗的眼前闪过这些自己跋涉过的河流名称,眼前的阿勒泰郭勒,会给他的人生设置怎样的一场考试呢?
成吉思汗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部落里的人还是直呼他的名字铁木真;那时,雄踞草原的克列部首领脱斡邻勒在金王朝的帮助下,打败了塔塔尔人,以中国的“王”和突厥的“罕”相结合的双重头衔“王罕”来命名自己,意为“王中之王”。铁木真派人前往王罕处,请求王罕将女儿察兀别吉许配给自己的长子术赤。这次求婚遭到王罕的拒绝。两年后,强大起来的铁木真向王罕发起挑战,王罕的儿子桑昆兵败后向南溃逃,进入唐古特境内,这让铁木真征服的目光开始投向唐古特。
历史文献没有记载桑昆究竟逃亡到唐古特境内的何处,铁木真以唐古特收留桑昆为借口,在桑昆逃亡的第二年,就发动了对唐古特的战争并攻破了吉里寨。或许是完成了远程追杀桑昆的任务,或许是为了试探对方在腾格里沙漠中的设防,蒙古军队离开吉里寨后,随即侵扰了沙漠中的落思城,在掳掠了大量人口、牲畜后撤离唐古特境内。
站在骆驼山上,铁木真的记忆时针继续向前拨动。蒙古军队攻掠吉里寨和落思城后的第二年,铁木真在斡难河(今鄂嫩河)源头召开“忽里勒台”(蒙古语“大聚会”之意),被召集前来的蒙古贵族们共同推举为他们的领袖,尊称其为成吉思汗,意为“拥有海洋四方的可汗”。从此,铁木真被“成吉思汗”取代,从此,唐古特成了成吉思汗战争生涯中再也无法忽视的目标!
公元1210年初秋,成吉思汗下令再次发动对唐古特的入侵,黄河又一次出现在蒙古军队的视线中。唐古特的太子嵬名承祯为主帅,大都督府令公高逸为副帅,率兵5万前往被蒙古军队围困的斡罗海城救援,双方在斡罗海城外展开激战;蒙古军队攻入斡罗海城后,很快逼近、攻克唐古特右厢顺监军司所在地,黄河边的克夷门,唐古特国都的北面防线被攻破。
蒙古军队很快兵临唐古特国都中兴府(原来叫兴庆府,中间曾改为中兴府,亡国前又恢复为兴庆府),宁夏平原上秋雨绵绵,黄河水暴涨,围城的蒙古军队挖开城西侧的唐徕渠,试图引渠水灌淹中兴府。决堤后的渠水犹如打开圈门后失控的马群,冲向城外的庄稼地和村庄,来不及逃走的居民被洪水冲向黄河。
护城河里灌满了决堤后直冲而来的渠水,也冲毁了扎在城外的蒙古军队的营帐,不会游泳的蒙古士兵不时被洪水冲走。这是一场黄河水见证的实力与耐力的较量,被冲毁了营帐和物资的蒙古军人,匆忙间爬上他们的战马,这些军马像一根根木桩般地站立在洪水中,军队和战马对秋雨和洪水视而不见;唐古特军队也如贺兰山中的松树一般,直立在城墙上,严密地注视着护城河外秋雨中的蒙古骑兵。蒙古骑兵一次次发起的进攻,像飓风掀起的层层巨浪,矗立在秋雨和洪流冲刷中的中兴府像一座坚挺的岛礁,朝进攻者发出冰冷的嘲笑。这种局面坚持了3个月后,唐古特国王嵬名安全登上城楼,隔着滔滔水面答应了蒙古军队的要求:向成吉思汗称臣,愿意成为成吉思汗征战时的“右手”;将唐古特的公主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也献给成吉思汗;将唐古特境内的骆驼、毛毡、猎鹰等进献给成吉思汗。满足了这些条件,蒙古军队撤兵而去,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作为成吉思汗最大、最满意的礼品,随蒙古骑兵离开了中兴府。
黄河、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和成吉思汗,这三者都是真实的,但三者之间的故事,因为讲述者和传播者立场不同而有了不同版本,甚至有些有了传说与传奇的意味。在《蒙古源流》中,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的身份变成了唐古特皇帝嵬名安全的皇后,被蒙古军队送至成吉思汗的大帐中,在受辱后谋害成吉思汗未遂,自投黄河而死,成吉思汗虽然恼怒但也深感其贞烈,将“阿勒泰郭勒”改为“合敦郭勒”,意思是“王后之河”,算是对那位美丽而贞烈的唐古特女子的一种敬重,著名的《马可波罗行记》一书中,就沿用了这个版本。
和这个故事基本相似的《元秘史》中,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的身份是唐古特公主,她的唐古特名字被记载为察合。而在祁连山西麓、青海省祁连县一带的藏族文献的记载中,察合被送往当时成吉思汗驻扎的亦集乃河上游一带,但她誓死不从,在受辱于成吉思汗后用私藏的剪刀铰坏他的下体,投亦集乃河而亡。那条河自此被蒙古人称为“哈喇郭勒”,意为“不吉祥的河流”“黑色的河流”,也就是今天的“黑河”。
在著名的旅行家兼蒙古学家欧文·拉铁摩尔的笔下,这件事变成了一个传奇:成吉思汗围困的中兴府城墙是一片红色,唐古特的都城也被称为“红墙之城”,嵬名安全把一柄锋利的小刀送给即将远赴成吉思汗帐下的察合,并叮嘱她藏在衣服内,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变成这样的——“他们将女孩带给了成吉思汗,他走进去与她睡觉,但当他与她躺下时,她拿出了尖刀阉割了他。成吉思汗感到了疼痛,于是大叫了起来,人们蜂拥而入,但他只对他们说:将这个女子带走,我想睡觉。他睡着了。”而另一位英国历史学者约翰·曼在他的《成吉思汗:生死与复活》一书中这样诠释成吉思汗、察合与黄河:“随着时光的流逝,蒙古人始终不愿意接受他们神圣的国王的自然死亡,于是将这一切编成了一个复仇的悲剧性的故事,而他们的英雄就像参孙一样,被一个外国的女人毁掉了。对蒙古人来说,这类故事提供了一种至今仍可以感觉到的解释其力量丧失的心理需要。每个人都知道那个现已在许多方面被美化了的故事,知道了那个邪恶的女王对成吉思汗做了怎样可怕的事情,然后又投黄河自尽,蒙古人至今仍称黄河为哈屯额克河(夫人河)。”(约翰·曼:《成吉思汗》,第218页)在蒙古族的口传历史中,对察合用剪刀铰或用牙咬坏成吉思汗的性器这样的事情,是极力回避的,这或许是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圣主受到如此不体面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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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军队第一次进逼到黄河边,取得了攻打中兴府的胜利并签署了和唐古特的合约,并将察合带给了成吉思汗,但却让后者见识了唐古特女子的忠烈。“阿勒泰郭勒!察合!”一念起这条河的名字和那位唐古特女子,成吉思汗的心里就发疼。
站在骆驼山上,成吉思汗的思绪像远处的阿勒泰郭勒一样,他深知自己这次来到阿勒泰郭勒附近,是为了上次围攻中兴府时唐古特皇帝嵬名安全的那句话而来——“愿意成为蒙古人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