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旦(短篇小说)

作者: 梅钰

小黑哼哼唧唧,直向外拱,圈门才拉开一条缝,它就着急钻出来,朝猪食盆冲。婆拿着瓢笑眯眯看,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小黑半个脸埋在盆里,还是呼噜呼噜吞。我又去开羊圈,用木棍抵紧栅门,看着大白小白不慌不忙朝爷走。我问爷,带点点吗?爷说不带点点,你又不吃奶。我说羊奶膻死了,我才不吃。我等不及点点出来,钻进圈里。它出生才五天,跟我比,还是个小婴儿。我都七岁了。我把它抱到怀里,又去石台子那儿看了一眼。爷搭的棚子,婆垫的麦秸草,我们家的大花、二花和小花都往里面下蛋。以前爷抱着我拾鸡蛋,等我的裤脚长到小腿肚,爷就在地上垫了一块大石头一块小石头,让我自己拾。只要听到“咯咯哒,咯咯哒”,我就跑出去,蛋热乎乎,一准在棚里等我。就是我一整天不在家,它们也飞不了。一个,两个,三个。总不落空,婆说,只有白吃的人,没有白吃的牲畜。拾鸡蛋是我的工作,可自从我拾过一回软蛋,我就老想每天拾软蛋。嘘,这是我的小秘密,爷都不知道。那蛋软溜溜,吓我一跳,我捧着它找婆,问它是不是得病了。伯伯翻着白眼皮说,饿的。婆说,鸡食盆里啥时候缺食了,你念了两天狗八叉,不要老拿鬼经吓唬人。婆一边说一边把软蛋皮撕了个口倒在碗里,搅匀了上锅蒸,让我背着伯伯赶紧吃光。我不喜欢伯伯,爷的脚被蝎子蜇了那次,婆说地里的草蹿起一尺高了,也缺水了,可他就是不动弹。最后那草也是婆锄的,那地也是婆浇的。婆还老跟村里人夸伯伯孝顺,婆不识字,就会说假话。

爷肩锄走在前头,我拎镰走在后头,大白小白和点点走在中间。本来点点在我怀里,可小白总围着我打转,不肯朝前走,爷就叫我放下。我说小白真狠心,点点还这么小,就让它走路。爷说牲畜和人不一样,人太把人当人了。爷说话时山羊胡子一跳一跳,特好玩,有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我就揪,一把一把往下揪,可一根也揪不下来。爷说你力气还小着呢,好好长哇,长大了骑洋马,挎洋枪,当个威武的小英雄。就凭这句话我就跟爷亲。有时爸和妈回来,非逼着我问见爸亲还是见妈亲,我每次都说见爷亲,妈一边说亲争不得,一边掉眼泪,真没出息。爸倒不在意,还举高高,让我坐在他脖子上转圈圈,要么架着我胳肢窝转圈圈,院子就飞起来,特别好看。

我们家住在半山腰,往下一层一层全是人家,路在这一家和那一家中间,顺着山势走,弯弯曲曲的,几朵云跟着我们飘飘摇摇,路边草直晃身子,还有一两朵喇叭花,被我连蔓扯下来,缠在大白角上。大白是公羊,不高兴我给它挂花,甩了甩头,拉出一串羊粪蛋蛋。到最后一个拐弯处,我闻到泥腥味,看到昨天被我抹平的沙堆又塌下去个小窝窝,我蹲下来,一把抓住,摊在路上找,嘴里念着“蛋头蛋头圪回圪回,我给你妈做了两对新鞋”。爷停下来等我,小白停下来等我,点点钻到妈妈肚子下面吃奶,也在等我。只有大白还朝前走。我叫爷,你快拦住大白,它马上就走到官道了,要是被汽车碾了怎么办,像柱子家的猪一样,我以为黑猪流黑血,没想到也是红的,流了那么老多,柱子爷说有三五盆子。爷说没事,它长着眼呢。我把蛋头放在掌心,看它一直倒退,快退出手心时,我一把捂住,把它放回沙堆。爷说它也有官名,叫蚁蛉,小时候爬,长大了就会飞,两只翅膀比身子还长。我说,是不是跟伯伯一样?婆说伯伯吃官家饭,就是长了翅膀。爷说只要生成个人,长成飞机也不行。蛋头一撅一撅朝沙窝钻,很快沙子就盖住了屁股。

坡底是小溪,潺潺流,一直流到大河里。我们在平路上走几步,又上山,一直爬到最高处,才是地。我问过爷,咱的地好高呀好远呀,都快挨着天了。爷说一条大河两疙瘩山,光长荒草不生炭,穷死饿死的葫芦旦。说我们村东西两座全是石头山,只有山尖尖上才有土。我每次都想把山炸开,嘭,咣,爷就不用老是上山下山,把腿都走疼了。

大白小白和点点围在一起吃草,爷锄地,我割草。我认得灰灰草、马齿菜、苦菜、扫帚苗、艾蒿苗,左手挽住,右手拿镰一钩,它就落在我手里,被我整整齐齐放在地边。爷说小黑自打到我家就吃我割的草,你看它蹄子多欢实,全是我的功劳。这可不吹牛,小黑跟我多亲呀,它不管在哪儿,一听我“啰啰啰”叫,四只蹄子腾空,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它可不像那些傻乎乎的白猪,脏兮兮,懒洋洋,它全身紧绷绷,比健美猪还健美。我是真喜欢它,想让它吃得好,每次割草我都拣最好的割,要是草长得不好看,我就把它扔进沟里,不往回带。

时间一扭一扭的,坐着云彩飘过去了,藏在风里刮过去了,我割了好大一堆堆草,大白小白也在阴凉处卧下了,爷还在地中间,身子一伸一缩,一前一后。

我喊,爷,不早了,咱回哇。

早着呢,一炷香还没烧四分之一呢。

咱家窑垴上冒烟了,婆把饭做好了。

你婆熬猪食呢。

小白“咩咩”叫,不让点点去沟畔边,爷也不让我去。我靠在草堆上看天,天上除了云啥也没有,它为啥不飘霞呢,早霞不出门,晚霞晒死人。下雨的时候爷就不上地,一边编筐一边给我讲故事,秦叔宝大战尉迟恭,阮英与众弟兄回铁龙,程咬金三板斧,劈脑袋剔牙掏耳朵。爷还让婆烤红薯、煮鸡蛋、打干馍,让我腿上的骨头有劲。

树影子又往西移了三尺,我起来尿了一道,爷还在锄地,我说,爷,不早了,咱回哇。

早着呢,一炷香才烧了一半。

窑垴又冒烟了,婆这次是做好饭了。

你婆熬糨糊抹袼褙呢。

抹袼褙做啥呀?

做鞋呀,你不看咱的脚都长着口,要吃饭呢。

爷把锄头立在地里,边往出走边掏烟锅,人出来,烟也跟着飘出来。爷的老烟袋是用枣木做的,光溜溜滑,配着铜嘴嘴、铜烟锅,把它在荷包里一挖一摁,烟丝就长在烟锅里,火石打火机啪啪两声,手围个圈圈捧火,再大的风也能点着。爷的荷包包也讲究,牛皮的,可比爸的烟盒好看。有一次爸给爷带了两盒纸烟,我见爷不爱抽,老放在柜柜里,有人来了给别人抽。我就把它们全拆开,烟纸扔到地上,烟丝拨拉成一堆堆。爷骂我败家子,造孽了,这么好的纸烟。骂归骂,他手可不闲着,把烟丝全揽到荷包包里,一连吃了三锅,美得直咂嘴。爸就是不懂爷,下次再拿回纸烟,我还给爷拆。可等下回,婆把烟藏到柜顶老后头,光给别人抽,不给爷抽,等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一根了。婆不识字,就是不懂事。

爷往地塄边边一坐,往远一瞭,我就知道爷要讲古了。

爷问,宝蛋,湫水河的尽头是哪儿,你晓得吗?

晓得,湫水河流到黄河,黄河对面是佳县,佳县是婆的家。

是啊,四十五年了。我和你婆从荷叶坪坐上羊皮筏,在黄河里漂。那黄河的水呀,浪涛涛的,高一下低一下,来一阵风吹得羊皮筏子团团转,没有风它也乱摇摆。我死死盯着前头,单怕羊皮筏子撞上石头。前清时,你老爷爷从黄河大石头里拉出三条人来,都死了,泡得虚胖胖的。我看一眼你婆,又看一眼,她的红花袄湿了,红花裤也湿了,她也湿了。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给她造艘船,让她坐船回家。

婆的家不就是咱的家吗?

她还有个家,家里有她爹,她娘。

为啥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他们都被吹鼓手唉唉唉嗨哟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爷,你说得不对,吹鼓手吹的是嘟嘟哇哇呜哇。大唢呐三尺长,小唢呐一尺半,都系着红布绳。

爷说宝蛋啊,你快点长哇,长大你就懂了。

大太阳毒辣辣的,在烧火。爷把烟袋挂到脖子上,又朝地中间去。锄把一定烫手,他朝手心喷了口唾沫。我踮着脚尖朝集镇看,村到集镇要下山,跨过黄河就是婆的家,婆的爹娘在等她。爸回来了,我要跟爸说,让送爸的小汽车也送婆,大喇叭滴滴答,滴滴滴答,一路开到婆的家。

后来我就睡着了,涎水一流三尺长,把附近的蚂蚁都招过来了,要不是大白把我踢醒,它们会爬到我嘴里的。爷说蚂蚁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比人厉害多了。我可不信,快下雨时蚂蚁黑压压在院里爬,我跟着抿,一指头抿一片,它们的腿还没我的头发丝粗呢。我爬起来,没看着爷,也没看着锄把,我大声喊,爷,爷,爷。声音飘来飘去,在空中打着回旋,爷不答应。大白小白和点点的尾巴一甩一甩,和天上的云彩一样。我往地里跑,绿叶子拍打着我的小腿,它们还很小,爷说庄稼和人一样,越长身子越往地下扎。我看到爷了,爷睡在地中间,锄把也躺下了。我过去摇他,爷,你别睡了,咱的窑垴直冒烟,婆把饭做好了。爷的眼睛闭着,身子也不动。我又摇他,爷,你快起来。婆把面下到锅里了,捞到碗里了,咱不回去,就坨成一疙瘩了。爷还不起来。我加大力气摇,爷,爷,爷。爷就是不动。我说爷,你再不起,我去叫婆呀。

我想我只能回去叫婆了,爷最听婆的话。

下山路又陡又窄,以前爷一到拐弯处就拉紧我,宝蛋你慢些,慢些。我知道爷老想着灰灰。前年收秋时,爷和婆拉着灰灰也来了,它是一头两岁小驴,耳朵尖,蹄子稳,是爷最得意的脚力。我坐在筐里,灰灰驮着筐。玉稻黍秆全黄了,叶片片像被刀子砍过,都破了,玉稻黍干得指甲都掐不出印。我们一须一须掰,装满两筐三麻袋时天阴了,爷朝天上看了一眼,说北面飘着一疙瘩云,厚着呢,估计雨一会就到,咱回吧,回。灰灰驮了两大筐,又背了一麻袋,爷和婆一人扛一麻袋。还没走几步呢,雨就来了,滴在石板路上一点,一片,很快滑得就像涂了一层油。灰灰没踩稳,前蹄一滑,跪倒了,接着后蹄也一滑,身子一歪,爷急得拉缰绳,拉不动,灰灰跌下崖去,“啊呃”“啊呃”一个劲呼号。爷后来再没养过毛驴,有时听到别处“啊呃”,就站住细听,还点头,好像给灰灰加料,拍着它说,好好吃,吃饱该出力了。后来爷走到那儿,总要朝下看一眼。我也看,婆说一颗玉稻黍就是一棵苗,那么多玉稻黍该长起天高的苗?它们肯定被家雀吃光了,还有灰灰鸟。

我贴着地塄,快走两步,脑袋朝前栽,慢走两步,又想到爷一个人睡在地中间,蚂蚁朝爷爬怎么办,家雀叨爷的脸怎么办,万一山上的黑狼跑出来,咬爷的脚脖子怎么办。我跑起来,越跑越快。

以前我们在半山腰歇一会儿,把住泉眼喝个够,再把水壶装满。婆说她站在二狗家的打麦场都看见了,一个大黑点四个小黑点,从山上一点一点移到山底。大黑点把草捆子放下,锄立起,进到菜园。辣椒、黄瓜、豆角、洋柿子、韭菜、小葱、西葫芦,他背着手,一畦一畦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像将军在点兵。小黑点拦着另外三个小黑点,不让它们进园,还学着爷的样子背手,一会儿他乏了,坐在地塄上。等黑点们回家,饭就香了,面旗子(面条)花红花红的,婆说这样的旗子才好看又好吃。我告给爸说,当时爸挑起一筷子面喂我,我说没有花面旗旗好吃,爸问婆怎么还吃二混子包皮面,红面不好消化,你们不能多吃,上回不是给你带回来两袋白面吗。婆说吃着呢,吃着呢,面瓮瓮都吃空了哇。婆说假话,我都看见她舀了尖尖一升给二狗妈,二狗妈说好婶呀,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还,婆说不要净说外道话,快给娃舅擀面去哇。中午二狗舅端着大海碗蹲在打麦场,吃得一脑门子葱油味,把清水河都熏臭了。

我一口气跑下山,蹚过河。有人站在官桥朝下看,让我慢点跑,宝蛋,你把你爷甩到云彩上去了。我没理他,小溪旁边有片小树林,小黑和其他猪在里面欢乐,一头追着一头,一头亲着一头。它朝我跑过来,哼哼哼蹭我的腿,其他猪一召唤,又跑远了。其实小黑早就不是最初的小黑了,它跟前面那几个小黑一样,被爷从街上捉回来时,一点点大,等变成大黑又变成老黑,就被爷赶到街上,让杀猪的大胡子一刀捅死。小黑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的。我问过爷,为啥不留着老黑?爷给我指叶子,指蝶儿,指天上的云彩,还指相框里的老爷爷,说这都是天道,有一天爷也会死的,爷死了,你会想爷吗?我哇地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下午不停,还“嗝嗝嗝”个没完。婆就骂爷,晚上敲着火柱叫魂,宝蛋哎,你快回来,宝蛋哎,回来。

后来我就不信爷了,天天说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可谁都没死,伯伯还当校长,大姑还在山上,二姑还在永宁,小姑还在太原,爸还在城里,正月里爷把三眼窑的炕都烧开才住得下,男的一炕,女的一炕,孩子一炕,婆把柜里的花花被全拿出来,一床都不剩。

婆正烧火,风箱呼哧呼哧喘,山药味从锅里飘出来。婆问,宝蛋闻着饭香了,饿了?我说爷在地里睡下了,怎么摇也不起来。婆的手圪登圪登抖,噌站起,又跌下去,玉稻黍皮编的团垫咯吱响了一下。我又说,爷在地里睡下了,等婆叫呢。婆这才站起来,把硬柴从炉灶里抽出来,压在脚底踩灭,婆说宝蛋乖乖的,不要乱跑哇。婆没解下腰布就跑出去了,也没用篦梳梳头发。那篦梳齿只剩下一半,婆说让头油吃秃了,以前婆去哪儿都要用它梳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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