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恒流(短篇小说)
作者: 左雯姬温梓熙还沿袭了他在北京话剧院那会儿“连轴转”的习惯。早起一杯“醒觉茶”,刚沏的,放在餐桌上。人站在桌前开始吸气,吐气,练喷口,慢慢吟唱。他对着一堵墙,清亮如罄的嗓音,在墙面上震出浑厚音响来。这是元杂曲的调,刘秉忠作的散曲:“乾荷叶,色苍苍,唉——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啊,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那)——秋——江——上。”声调悠悠低回,气息饱满而穿透,精气神儿渐渐上来,表情与声腔逐一到位。
温梓熙沉吟片刻,回念老一辈——对他教益最深的朱树杨老师。朱老前月以九十高龄辞世,虽为喜丧,但多少还是令温梓熙感伤。这几日,总想起朱老,他那嗓音沧桑,像磨砂纸,却直震温梓熙的耳膜,叫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前辈总是在敲打中给他加油鼓劲。
温梓熙四十多岁才成了大名,在影视界获奖无数,公认的戏骨一枚。如今五十了,向往的是平淡,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演话剧始终是他的最爱,他毕竟是北京话剧院在编的一级演员,这次演的角色,对他来说还是有不小的挑战,他不敢掉以轻心。朱树杨老师跟他有相似经历,同属一类演员,相貌都是小角色的料——“绿叶陪衬”。温梓熙在演艺生涯中摸爬滚打,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围着小人物甚至地痞流氓的角色打转转,配角、跑龙套、群演,不知多少,直到最近这十年,才大为转变,演起主角来。在电视剧里,他还有幸演了历史上的一位大人物,正面主角。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才会跟现在的舞台角色结缘。虽然已经是影视界的大腕了,但在北京话剧院的舞台上,他还是第一次挑大梁,演的还是极不寻常的历史人物——刘秉忠,元大都的首位设计者。
近年,北京话剧院排演了不少新剧,《元大都》之《一个人的都城》,是三幕剧。这样的小剧目,倒适合他。下个月就要首演,他还在琢磨角色。他又想起朱树杨老师的话:“一个演员要‘住’进角色里,这哪里只是信心哪,这是一种信念。你要为了角色,把自己砸得粉碎,然后再以坚强的毅力重塑一个自我。”
温梓熙感叹,北京话剧院的前辈真是宝藏,跟他们合作,获得了多少宝贵经验和难得的领悟啊,别的演员恐怕是无法想象的。他开始感到自己有些充盈了,活力及元气都在身体里激荡开来。他吸溜一口茶水,润润嗓儿,开始一道贯口式的台词:“二十念名一瞬顷。二十瞬名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一罗豫。二十罗豫名一须臾。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温梓熙说台词说得正起劲呢,门铃响了。他也不理,跟台词的顺畅度与情感进入度较着劲,就在门厅来回踱步,步伐随语速也快了起来。
温梓熙的媳妇开了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爷子探着身子看,并不紧着迈脚进来。温梓熙的媳妇忙轻声跟老爷子说:“爸,您进来。”“梓熙起了没?”“您没听见哪,正发神经呢。”这下,温老爷子赶紧进了屋,把门关好。
看着儿子在较劲地练习台词和表演,老爷子的目光不觉从温和里闪出神采来,这分明是欣赏到醉了的程度。儿媳妇招呼温老爷子,问: “您吃早饭了没?怎么这么早来,妈可好?”温老爷子只说:“你去忙你的,我吃过了。我等梓熙忙完,有话跟他说。”
温老爷子坐在沙发上,欣赏着这个北京话剧院的优秀演员,他优秀的儿子,现场表演一段,感觉儿子变成了像神仙一般的人物,妙不可言哪。温梓熙全然沉浸在角色里,他就如刘秉忠的晚年,对时间有着莫大地留恋与无奈。时间不断流逝,如何把握永恒?这人世间的终极,这宇宙的灵魂,刘秉忠穷尽一生,都在叩问这些问题。温梓熙的眼里泛起泪光,他稍停顿了会儿,为了控制,思绪就有些外溢而走神,他感到体力有点不支——饿了。媳妇把早饭端上桌,这时,温梓熙才看到父亲。
与父亲两眼泪汪汪地对视了一瞬,温梓熙惊愣了。温梓熙问:“我妈没出事吧?”父亲揩拭了泪,说:“没,没有呀。是你的表演,把我带进去了。”温梓熙这才喷口一笑,又贼又得意的样子,还不忘调侃老父亲,说:“您不至于,我只是在晨练呢,甭给我这么大面儿啊。”老父亲也笑,笑得有点不好意思。
“一起吃早点吧。”“我吃过了。”温梓熙不再说话,自顾自坐下来吃饭。温梓熙见父亲今天说话不大痛快,便问:“您有事儿?妈有事?”只听父亲一声叹息,温梓熙不乐意了,说:“别叹气呀,这一叹,整个人都泄气了。咱得聚气不是,哪能散气。”“你妈呀……”
温梓熙吃着油饼,喝着豆浆,摇头晃脑地抢白道:“噢,咱乔塞叶女士什么时候不找个别扭,她能活吗?我就佩服您啊,跟她能在一起过六十年。”“你都五十了,还没个正形儿。人家当儿女的都愿自己父母在一起和和美美,恩恩爱爱。你倒好,打小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老劝我跟你妈离,到现在你还说这话……”“可我就这么劝,您离了吗?您听我劝吗?啊,您还不是飞蛾扑火嘛。我是觉得您太亏了,就我妈……好了,这话也甭再提了。我妈,她怎么了?”“她抑郁了。”
温梓熙哈哈大笑起来,说:“爸哎,您知道抑郁是什么吗?”“她不吃不喝也不睡。”“那她整天干吗呢?”“唉声叹气……一种不自觉的,郁闷和悲伤。”“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她不说呀,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事儿,她心里头不痛快的就一件。”“搬迁的事儿?”温老爷子使劲点了几下头。
温梓熙不觉倒吸口凉气。只听老爷子说:“前年,学校搬迁了,她那会儿就很失落。那座古香古色、历史悠久的小学,她一直引以为豪的‘阵地’没了。”“她都退休多少年了。”“你可别忘了,你妈是个要强的人,是党员,是优秀教师,那里是她一辈子工作的地方,有她的足迹……”温梓熙低声似自言自语地回道:“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名人哪,难不成还给她盖间陈列室?”老爷子似乎没听见,继续说他的:“学校还原为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了,学校不复存,她的心里就空了。你不知道老人的心情!如今我们这栋教师宿舍楼也要搬迁,将来这里全得拆掉,好留出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你还记得吗?当年你妈为了工作方便,离学校近,放弃了原来我单位分的房。我分的那房子可是又大又新哪。你妈根本想都没想,咱一家四口,就在那小破房里挤了多少年啊,她都心甘情愿。她以为她这辈子就待在这儿了,跟这儿的感情深哪。没承想,这一辈子快过完了,临了临了倒要搬走了。她不能给国家添乱,但她心里添堵了,有话说不出来,也没地儿说去,她能不郁闷吗?”“您倒挺了解我妈啊。”“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哪能不了解。”
过了一阵,温老爷子对儿子说:“你从小鬼点子多,这事你可得帮我,开解下你妈。”温梓熙冷笑一声,说:“您还是找我姐吧,我妈一见我就烦,哪能听我劝,还不够再给她添堵的?”温老爷子说:“能指望你姐就好了,她在美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妈啊,对你姐是百般纠结。以前最宠她,结果现在最让她失望。”“得了,不就嫁到美国去了吗?妈这人哪,就是太古板,太爱数老皇历,这种人,能说得通吗?”
温梓熙又看了看时间,老爷子问:“是不是要去上班了?最近又忙起来了?五十的人了,还给自己找压力?”“有什么办法呢,爸,现如今……嗨,我要排话剧了,十点得去单位排戏,下个月就演出了。”老爷子急了,说:“无论你多忙,你也得想想辙呀!你妈可不能再等一个月了,下星期都不行,这好几天不吃不喝的,人要送医院了,到时候你就……”“哎呀,我没说不管,但我得想想辙。你们搬到哪儿去?还有多久时间?”老爷子说的地儿在郊区,但是无论环境好还是房子大,这些对于老太太而言,都没什么吸引力。温梓熙沉吟片刻,说:“我那套北京话剧院宿舍还留着,房子不大,楼也旧,您知道的,好歹在二环里,离咱家先农坛那块儿也不算太远,骑车能去。要不然,我退了租,装修好,您二老住我那儿得了。不过,还是您跟我妈说吧,我说估计没用。”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跟儿子急了,说:“不成不成,这事就得由你来说,要请我们去住,你得有诚意啊对不对?这是个好主意,我赞同,关键你去得说服你妈。”温梓熙摇头叹气,心想,老太太就是太能作,也太能磨人,还要看我有什么诚意啊。她这颗心哪,被岁月磨成了一根针,越老越成精。
老父亲临走时拉住儿子的手,依依不舍,语重心长地说:“早点过来,要让你妈喝下一碗粥。”
温梓熙在排练时总走神,他干脆提出先歇会儿。导演过来,跟他说戏:“《一个人的都城》三幕剧,分别是‘在桥上’‘钟、鼓一座楼’‘驾鹤之梦’。‘在桥上’,这桥就是海子桥,海子桥是刘秉忠设计元大都时所定的基点。在桥上曾经有过爱情的瞬间。那是在刘秉忠二十几岁时,站在海子桥上,观桥下大象成群,十分壮观。这时,忽必烈和他的妹妹鲁国公主苏儿哈罕也都骑着大象经过这里。刘秉忠在桥上,苏儿哈罕公主在桥下,惊鸿一瞥,美妙的爱情在俩人心里萌芽,但这是无法成全的爱情,大家心里都清楚。历经了很多年之后,俩人又在桥上相遇。然而这次偶遇,俩人开始都没认出对方来,苏儿哈罕还将刘秉忠看成一个老僧,施舍了他一些吃的。这件事被刘秉忠的贴身侍卫巴立托调侃了一番,说时间是把杀猪刀,把蒙古的格桑花、最美丽的公主苏儿哈罕变成了老大妈。刘秉忠却感悟到美好印象的永恒,那一瞬间在人心中存在的永恒。他更致力于对时间的探索,在设计都城时,提出报时的重要。刘秉忠有了独立建造钟鼓楼的创举,这座都城在时间的旋涡中,在他的理念里铺展开来。”
导演对温梓熙说:“温老师,您得把您的长项发挥到极致呀。您看,刘秉忠这个人物是很丰富的,有贵族气质,又才学出众。他少年得志又很自负,中年呢,他跟随忽必烈征战多年,看到无数杀戮,个人的功名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为苍生后世谋福祉渐渐成为他心中大业。老年呢,他的老年不长,很快亡逝。他当然知道人生短暂,可能也预知自己时日不多。但他比任何一个长寿的人,都更能参透人生,参透时间。”
“您说我的长项?”温梓熙回味地问道。导演顿了一下,才说:“温老师,您是塑造人物的高手,这个人物不同于您以往演的角色,层次感可要拉开。”“这我知道。”导演又启发说:“这个人物一定是独特而有趣的,不同于以往的封建士大夫文人,您知道他的历史背景吧,他的出生,以及他的才华。我们在戏剧舞台上虽然呈现的人物气质应该是立体的,啊,我不知道怎么说合适……”温梓熙尽力去理解导演的意思,可是他还是有困惑,他感到疲惫,对台词也有些麻木。于是,他向导演告了假,排练三个多月了,这是他头回提前离开。
温梓熙没去地下车库,而是在附近找了共享单车,骑行在二环里。前几年,还不适合骑车呢,现在自行车道越来越多了,很方便。温梓熙一路感受和煦的阳光,不觉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每天骑车去排练。那时候,时间是慢的,显得青春也长了。他的自行车的车把上,总挂着一只用毛线编的装水杯的袋子,一天喝这一大杯浓茶,他的表演就在这一口口浓茶与一次次反复排练中浸泡着,得到几乎是脱胎换骨的长进。漫长而安静的岁月,没承想,一回头,变化真大。看看这几条道,还是原来的道,又不是原来的道了。想想自己,又有多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一进父母的家,装修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温梓熙先是被老父亲拉住,耳语交代:“可千万别跟你妈提搬迁的事。”温梓熙不乐意了,说:“爸,不是您说要我开解老妈的吗?您不让提这,那我说什么呀?还怎么开解?”温老爷子急了,手使劲拽了下儿子的胳膊,说:“哎呀,就是不能提,你妈那个性你不是不知道,这是她的伤疤和痛处。你要是提,她非跟你急不可。”爷儿俩正说着话,里屋传来母亲乔塞叶虚弱的声音,她颇费劲地喊:“梓熙回来了?”温梓熙忙应了一声,来不及跟老父亲商量,便走进里屋。
只见母亲乔塞叶和衣躺在床上,温梓熙硬是把母亲拉起来,说:“妈,您看看今天多好的天气,哪能浪费呢。您常教导我们,一寸光阴一寸金,咱们把金子随便扔啊,多可惜。您起来,吃点儿东西,我带您出去走走。”乔塞叶没个好脸子,“哼”了一声,说:“这才几点?你是不是耍大牌提前溜号了?你打小就这副德行。”温梓熙一乐,却斜睨着老父亲,心想,爸哎,您又把我的事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老妈了吧。温梓熙却不恼,只赔笑,顺着说:“妈,我就这么个人,跑您这儿躲清闲呢。”
乔塞叶女士终于在床上坐直了,瞅温梓熙的眼睛亮起来。但转而,眼神里透着失落,还有点伤感。她说:“我躺在这儿好几天了。你说我到底前世干什么了,我想死,阎王爷怎么还不来收我?那些无常鬼呀,怎么能这么消极怠工呢?跟我儿子是一副德行。”温梓熙摇头说:“您管我就可以了,还管天管地管那么多呀,太受累。妈,您喝点水,爸熬了小米粥,您也喝点儿。我还有事跟您说呢,对,工作上要向您汇报。好玩儿的事,您一定感兴趣。”乔塞叶愣了下神,才说:“唉,好吧,我吃点东西。你一到我跟前儿,我怎么就生气呢,这一生气就感到气力不足,头晕目眩,虚脱冒汗,不吃点东西还真顶不住。”“对对对,吃饱了饭,您才有力气生气,好好教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