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母女(短篇小说)
作者: 李雨声银杏叶没飘多远,便被一阵急雨钉在地上,淋得展平,冲得干净,也就越发脉络清晰、精致、明黄,宛若黄昏中的狐狸眼。
“好漂亮!”鹏鹏笑着追了过去。
妻子忙从包里抽出那把印有莫奈睡莲的花伞紧随其后。很快,睡莲在儿子的头顶绽放,我却慢了半拍,妻子的背都湿了。
儿子捡起黄叶,捻着叶柄高举着,好像撑起了一把翻腾的小伞,小黄伞上是妻子的睡莲,睡莲上是我的长柄大黑伞。
大伞包小伞,我们三个终于走到了马路对面,雨似乎也小了点。
虽是雨天,来上课的人倒并不见少。大厦一楼的玻璃门前,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舞蹈服或背着画夹子的孩子和他们行色匆匆的父母。
电梯门敞开的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三楼体能课玻璃教室的对面,竟摆起了长长的书摊,几乎占据了整条走廊。各种图书分门别类地码在铺着蓝布的长桌上,大体分出四块区域,每块上都插着“四折”的塑料牌,砖头大小,红字白底。
书摊的阵仗挺大,但来看书的人并不多,零星有几个孩子和家长翻翻而已。还有两个站在门口迎宾的体能课老师偶尔也会看看,但见有家长送孩子过来,他们就立刻放下书,热情地迎过去,接过家长的包,跟孩子们打招呼,宝贝宝贝地叫,脸上浮现出灿烂夸张的笑。
我简单往书摊上瞥了一眼,主要以少儿或青少年喜闻乐见的图书为主,什么奥特曼、汪汪队、漫威宇宙之类的彩色漫画书,还有自然大百科、中小学生作文选、各种国学经典、名人传记、鸡汤美文、成功学什么的。不过,在长桌的边缘似乎也摆着一些社科、哲学和文学类的书籍,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有心过去看看,却被妻子拉住了。
“家里的书堆得到处都是,你哪本看完过?”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我假装没听见,打定主意等儿子上课后再去光顾。
上一场体能班还没下课,妻子给儿子换了双鞋,喂了杯水。“上不上厕所?”我问鹏鹏。小家伙摇了摇头,穿过玻璃门,朝游乐区的玩具箱跑去,恨不能一头扎里面。妻子坐在玩具箱旁的沙发上看着儿子,不时刷刷手机,调整一下购物车。我深感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师攀谈。她是这个分店的头头,平时主要负责卖课,对有可能买课的家长,以及买课后还可能续课的家长非常热情。
我明显属于后者,虽然我和妻子都不打算再给儿子续课了。
我问她门口书摊的事,她说算是搞个副业与他们合作,让他们在门口摆摊,互利共赢。我皱了皱眉,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于是又瞥了眼书摊,的确没寻到卖书的人。
老师轻扬了下下巴,说:“就是抱孩子那女的。”
我这才注意到那对母女,其实,她们就坐在书摊对面至多两米的地方,也就是儿子待会儿要上体能课的那间玻璃教室外。
那里摆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塑料椅,是专门给家长预备的,好让家长们在外观看孩子们的锻炼情况。所以,我并不以为卖书人会坐在那里。
那女人是背靠玻璃房正对着书摊坐的,她怀中所抱的小姑娘反倒是正对着玻璃墙,几乎与房中的我面对面。小姑娘应该跟鹏鹏差不多大,四岁左右,皮肤是一种浅棕色,两只小辫子病恹恹地耷拉着,缠在上面的草莓头绳松垮了,给人一种挣扎过后绝望的平静感。
她的眼角有些红肿,显然刚哭过,正失神地盯着玻璃墙后那只被孩子们哄抢的玩具箱。这些孩子就像一个个飞扬跋扈的小土匪,鹏鹏也一样。他抱着把恐龙枪招摇过市,左手拖着恐龙头,右手拉着恐龙尾,每握一下,恐龙的大嘴就张一次,露出半圆形的小白牙。
小姑娘的目光痴痴的,颇为呆滞,甚至并未随着孩子们手中的玩具而移动。她那双黑黑的眸子,只是机械地映出眼前的各种形状和色彩,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两面毫无感情的镜子,冷漠地将现实的一切投射,却又弃之于虚无。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恐惧的根源在于那是双孩子的眼睛,却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漠与麻木。
儿子的尖叫声,给我的恐惧钻了个眼儿。妻子已然在调解矛盾,我也跟了过去。争抢玩具是人类在孩童时代的永恒主题,长大后就不再这样明目张胆,而是研究出“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
妻子得体地呵斥了那个蛮横无理的孩子,并旁敲侧击地想要召唤出那位缺席的家长,可惜环顾四周竟无人应战。还好老师及时过来打圆场,对那个抢玩具的小朋友进行说服教育,这才化开了他那只紧紧冻在恐龙枪上的小手。鹏鹏立马抱紧玩具躲到妻子身后。
这时,坐在妻子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斜对面沙发上的一个女人努了努嘴。那女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极胖。胖女人正在打视频电话,笑得很开,完全没注意到发生在玩具箱附近的小风波。
“这孩子是阿姨带来的,我从没见过他父母。”老太太说着,狠狠地剜了胖女人一眼,摸了摸自家孙子的脑袋,“她啥也不管,孩子还是得自己带。外人哪靠得住呢?花钱不说,孩子丢了她都不知道。”
老人话音未落,那孩子就一个人跑了出去,胖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还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戴着一副赤红的耳机。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朝那个小姑娘望去,心想,她至少是被妈妈亲自照管的。此刻,那孩子终于显露出激烈的情绪,不再安静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她开始哭泣,拼命扭动身躯,女人却不着急。她颠腿的安抚动作很微弱,基本还是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的书摊,心不在焉地哄着自己的女儿,好像这样的哭闹已经重复过成百上千次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她所关注的只有她的生意。我奇怪像她这样瘦弱的女人是如何独自支起这片书摊的,刨去那一箱箱的书不论,单是用架子搭起这长桌,没有几个大小伙子也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她还带着个孩子……可惜前来看书的人本就稀稀拉拉,随便翻翻便走了,买书的人似乎还没有出现,至少我没发现,周围的热闹不过是一种假象,往来皆为虚幻。
我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失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儿子的尖叫再次把我从黏稠的记忆里拽出来。我低下头,揉了揉眼,原来那位老太太的小孙子也看上了鹏鹏手中的恐龙枪,想要用自己的玩具换着玩,我和妻子劝了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鹏鹏就是不撒手。
最后还是妻子灵机一动,说要给儿子买本童书,指了指玻璃墙外的书摊。我立马表示同意,顺势抱起儿子,好让他看清长桌上那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硬皮封面,他这才嗫嚅着把恐龙枪留给老太太的孙子,说自己想要奥特曼的书。我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点点头。但我很快就后悔了,想告诉她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不买奥特曼的书,但可以买别的。可惜,我来不及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被小姑娘的哭声吸引了。她哭得并不痛快,简直是在忍耐,小脸憋得通红。
“小朋友,为什么哭啊?”我猫下腰,笑着问,突出憨厚的鼻音,尽量和蔼得像个老人。小姑娘果然不哭了,一张湿漉漉的小红脸直往妈妈的怀里钻,身体不住地扭动着,就像只被人惊扰了的小蛐蛐儿。
“委屈了……”她的母亲苦笑着说,声音很小,如果不是离得近,我大概听不见她的声音。
这位母亲没有看我,还盯着自己的女儿,好像在以此掩饰某种尴尬。她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简单的白T恤加牛仔裤,人很瘦,梳着马尾,五官端正,皮肤较白,但很干燥,双颊上似有淡淡的竖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眼之间缺乏一种常人的灵动,凝滞着木讷与拘谨。
我很想再问点什么,却又分明觉出那对母女的不适。尤其是母亲,似乎比女儿还要害羞,不像送孩子上课的那些家长,彼此间自来熟,总有讲不完的育娃经验,而她好像并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
事实上,她已经把身子侧过了一点,这当然不利于她的生意。
我赶紧直起腰,不想让她们感觉太别扭,便径直朝书摊走去。我看见鹏鹏正抱着本奥特曼死活不放。
“这本书得用体能课的积分卡兑换,咱们的还不够。”妻子对鹏鹏说,“你忘了,前几天刚给你换了个变形金刚,剩下的积分太少了。”
儿子拿书的手松动了,露出五指间的缝隙,这让我十分佩服妻子的话术。“还差多少分啊?”鹏鹏说着,鼓起嘴,耍起了赖,“可我就是想要嘛,就想要……”儿子刚刚放松的手又握紧了,更糟的是,他的哀求声越来越大,让我如芒在背,好像身后那对母女的眼睛正如饥似渴地盯着我。这令我感觉不妙,嗓子眼儿发干,额上呼呼地冒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还好上课铃声响起,老师及时出现,将儿子拖进玻璃教室,他这才噘起小嘴,狠狠丢下奥特曼贴画,就像只气急败坏的猴子。
妻子转身来到那排五颜六色的塑料椅前坐下,掏出手机给儿子录影。我却迟迟没动,眼前是各种卡通连环画和中小学生作文选。没了鹏鹏,我实在没理由再站在这儿,可我的双脚有些发僵,后背好像被谁贴了道符,把我定在原地,压得我无法转身,直到妻子叫我过去,我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想要朝妻子走去,与此同时,我狡猾地计算好视线的角度与距离,在转身的瞬间,故意扬了扬下巴,好让目光高高地越过那对看摊儿的母女,做出根本就不在意她们的假象,安安生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虽然我对这次转身满怀信心,但现实还是一下子把我的目光折断。我就像一辆开足了马力的轿车,却在加速的瞬间熄了火,茫然地趴在原地,因为停止线并不存在,就连红灯都灭了。女人和孩子不见了,只有她们坐过的那把白椅子空荡荡地立在那儿,与我对视。
我眨了眨眼,觉出自己的可笑,便回到座位上,看儿子在老师的口令下奔跑,去争抢那两朵轻飘飘的纱巾。鹏鹏玩得不亦乐乎,妻子又举起手机,录新的视频。我则忍不住环顾四周,想知道那对母女究竟在哪儿,我猜她们是去上厕所了,但左等右等也不见回来。这令我顿生疑窦,怎么连生意都不照管了?这会儿书摊前空无一人,花花绿绿的图书静静地躺在蓝色的桌布上,活像一条条来自深海的鱼,渐渐失去瑰丽的光泽和自由的生命。终于,我还是站起身,走向书摊的边缘,想要看看那些或许还不错的书,至少能让那对母女回来的时候见到书摊前还有人捧场。这似乎意味着什么,本质上却毫无意义。
好在我乐此不疲,就像一名尽职尽责的群众演员,一本本挨个儿看,横着看完竖着看,见到感兴趣的就抽出来翻一翻,再放回去。
坦白说,我没找到很合意的书,但这似乎并不重要,只要看下去就行了。有时,我会借着假装翻书偷眼观瞧,期待那对母女重新坐到那把白色的塑料椅上,我也好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表演。
如果不是她们,我才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像妻子那样给儿子拍视频、刷抖音,或是看看新闻什么的。可惜,那把白色的椅子还是空空的,不管我如何尽职尽责地表演,也还是没有观众。她们好像凭空消失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打算再回来,这令我很失落。
“这本打完折19元。”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此刻,我正在翻看《自私的基因》。“这本比四折便宜,三折……”男人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由得望向他,他是个高大而黝黑的男人,正坐在女人和孩子先前坐过的那把白椅子上。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女人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小姑娘的父亲。这让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女人只是带着孩子临时替丈夫看摊儿罢了。顷刻间,我感到很矛盾,好像那女人不该有丈夫,那小姑娘不该有父亲似的,否则好像她们就不那么可怜了,而我作为一个拯救者的意义也恰如手中的这本畅销书被打了四折,不,是三折,他刚说的,19元就可以了。顷刻间,我仿佛终于恢复了本身,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顾客,我长出了口气,把这本书翻到背面,对比了一下定价,又算了一遍,的确是三折,很合适。
我把这本书拿在手里,紧接着,又发现了一本《日本妖怪物语》,我奇怪之前怎么没发现,看了眼定价,120多元,这让我有点犹豫。还没等我询问,男人又说:“这本也是三折,你要的话,35元拿走。”
我忍不住又望了眼男人,发现他手中并未拿着计算器,这说明他头脑灵光,心算能力颇佳,而且记性好,对每本书的价格都了然于胸。
没多大会儿,他的书摊就火爆起来,每当有客人拿着书翻来翻去,他都能精确地报出这本书折后的价格,而且往往要比四折更加优惠。这让人们觉得他为人敞亮、实在,根本无须买主讲价便主动降价。如此一来,但凡对手里的书有点儿兴趣,再稍微对比一下书皮上的定价,那么,这个正在翻书的人就一定会觉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