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老鼠(短篇小说)
作者: 黄金梅1
我一直都很奇怪,一只老鼠怎么能有这样的眼神呢?
印象中,老鼠不管胖瘦,都皮毛肮脏,尾如僵蛇,目光透着贪婪和饥饿,嘴特尖牙特利,内心的攫取欲望昭然若揭,让人不由得想到瘟疫,想到灾难。再搜罗脑中和鼠有关的成语,也没找到一个好词,倒是拎出獐头鼠目、贼眉鼠眼、鼠目寸光、抱头鼠窜、鼠肚鸡肠之类的一大串。而这些,似乎都和这只老鼠沾不上边。
这只老鼠是我上夜班时遇到的。那天,我做完手头的活,在舒服的电脑转椅上坐下来,为自己一篇刚定下题目的小说如何谋篇布局而大伤脑筋,正觉千军万马因没有方向乱作一团时,它拖着修长优雅的尾巴,悠闲自在、落落大方地停在我面前,圆圆亮亮的眼睛不躲不闪地瞅着我,试图看穿我的内心。
如果这只老鼠是人,哪怕是我的同事,我想我绝不会和它对视。不但不会,我还会躲闪着避开它的目光,像一个怕被人发现秘密的贼。但它不是人,所以,我的目光很坦然地迎向了它。
对视中,我有了一个很奇妙的感觉,那就是老鼠和自己的对视很像老友在无声地交流。这真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我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老鼠,发现这只老鼠轮廓不明显,看上去性情温和,皮毛干净有光泽,竟是银灰色的!还有,都说胆小如鼠,它却胆大得很,最起码它一点都不怕我。
不过很快我便对这只老鼠失去了兴趣。我的兴趣总不能持久。懒懒地收回目光,我闭上了眼,五分钟后,蒙眬中,感觉老鼠慢慢地走开了。
后来,每逢我上夜班时这只老鼠都会出现,且准时得很,都是在我忙完了手头的工作,坐到椅子上美美地伸个大懒腰,准备享受独处的幸福时。仿佛是一个约定。但只要我闭上眼睛,五分钟后,它又会自行离去。
老鼠对我的态度,让我疑惑不解。试探同事,如此遭遇的又似乎只有我一人,由是疑惑我怕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2
我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有些与众不同的,超喜欢倒班可算一点。
公司的人都认为三倒班是最底层,没有人愿意倒班,唯独我例外。本来是因为三班人员请假临时代班,我却因为喜欢,代着代着不想出来了,索性调到了三班上,把代班一职转让给了他人。张芸芸曾背地里议论我,正好被我听到。她说,这李小洛白班上得好好的,偏要上三班倒,脑子怕是有问题。我自然是有些不快,后来发现,她只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并非故意和我作对。即便如此,因为我素来喜静,虽然班上只有我和她两个女人,我俩的关系却一直若即若离。
我和陆宏伟结婚时都已是大龄青年,因为当时两人都是乍到这个城市的外地人,需要抱团,本没有多少感情,婚后发现两人性格差异很大,培养感情挺难,融入城市后更是连相处都变得别扭起来。正寻思要不要分道扬镳之时,偏又有了小孩,真是相爱难,分亦难了。后来我想,保持一定距离也许对双方都有好处。既然陆宏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白班工作不能更改,那么三班倒无疑是最适合我的工作了。但这能和别人说吗?不能。
陆宏伟并不同意我上三班倒,刚开始因为是暂时的,不好说什么,时间久了,他就不满了,说,你们生产部就没招新员工啊,怎么代着代着没个头了?你就不知道和你们领导说说?知道了我的真实想法后,他不认识般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李小洛你哪根筋搭错了?虽说你们那儿自动化控制做的是高科技,一般人进不去,但上三班倒说出去多难听!陆宏伟已是他们单位的部门负责人了。我早料到了这点,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反驳道,都什么年代了,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实惠就行,加班费夜餐费不少呢。再说,白天我能有更多时间照顾咱们这个家。陆宏伟还在犹豫。我小声嘀咕了句,你知道我交际能力弱,在复杂的地方只有被算计的份,上三班倒人际关系简单多了。陆宏伟没话了,耷拉着眼皮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想好了就好。
事实证明,这样的生活模式很适合我和陆宏伟,我们之间的尴尬缓和了许多,彼此对现状都很满意。如果和同事们也保持这样的距离就更好了,我喟叹。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3
白天在家想到老鼠,轮廓模糊,有种不真实感,回忆到最后,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怀疑起来。但一到夜间,老鼠的出现,又让一切变得真实,真实得可以触摸,让我悬空的心落到了实处。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呢?终于有一天,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我轻轻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看着你呢?老鼠反问我,声音也同样轻轻的。
我一怔。想想也是,它为什么不能这样看我呢?就因为别的老鼠不这样看我?我便不再问话,闭上了眼,五分钟后,蒙眬中,感觉老鼠慢慢地走开了。
每一天的工作都是枯燥乏味的重复,我非常喜欢有这样一只老鼠陪伴的日子。
4
上早班的时候,我发现现场多了不少其他部门的员工,十分纳闷,询问在生产区到处转悠恰好转到主控室的部长。部长笑笑说,从现在开始,他们已被安排到你们这儿了,负责现场的卫生和设备保养,有什么需要尽管让他们去做。部长虽如此说,我们心里却一时适应不了,还是各做各的,尽量不劳烦他们。谁知一会儿工夫他们竟找到主控室来了,向我们恳求道,别客气,让我们做吧,我们闲着心慌,被领导们看到更觉得难看,怕是下岗更快了些。这个时候哪儿都裁员,找工作难哪。他们唉声叹气,把我们的心也听得一皱一皱的。
坐在主控室谈公司的形势,大家都有些担心。尽管国外的总公司实力雄厚,但经济危机对它的影响连我们这分公司都感受到了。去年一年市场都很不景气,这从每天来公司拉货的车辆数就可以看出。为此,老总索性砍了一套工艺落后的生产系统,那么多失岗的员工正是这么来的。今后公司及个人会怎样,谁心里都没底,只为自己还有岗可待而庆幸。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
5
老鼠长得肥肥胖胖,我发现自己竟然挺喜欢。它肥肥胖胖的身体,无忧无虑的样子,看一眼就会让人觉得它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看着肥肥胖胖的老鼠,我无由来地嫉妒起来,促狭地搜刮来一箩筐的恶意,食指对着它一点一顿地说,你该减肥了,瞧你那一身华丽丽的赘肉,快看不清轮廓了。
老鼠歪过头来看看我,仿佛在思考。我想老鼠可能想说话。果然,过了一会儿,老鼠张开了嘴,却不理会我的调侃。
很高兴认识你。老鼠说,表情很真诚。
真诚对于我,永远是致命的诱惑。面对老鼠,我有点羞愧。因为即使是特别喜欢鼠洞的儿时,我也是不喜欢老鼠的,有时甚至为了投长辈所好,故意表演一番对老鼠烦得肉痛,恨得牙痒的样子。
但现在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肤浅,长辈们如此看法还可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食物链”“生物圈”之类的概念。了解这些概念的我如此肤浅就不可原谅了。我决定深刻打这只老鼠身上开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我回以一脸真诚。
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一种味道,你很特别,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味道。老鼠说。
你也很特别,让我有一种很熟悉很亲近的感觉。我说。如果被别人听到,会不会认为我们在相互吹捧呢?
我们可能是同类。老鼠咧开嘴,戏谑地笑了起来。
正不知回些什么,老鼠又改口道,或者说,前世我们是同类。
嘿,我乐了。这话有人说过。是值班主任。上三班倒没多久,值班主任就曾戏称我是老鼠变的,或者我的前世是老鼠,只因我对夜班生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满足。
我实在喜欢极了上夜班的感觉。万籁俱寂,正是身心合一时,一个人独醒在夜里,思维的穿越,有种野兽回归深山老林的自由自在。这种感觉是全新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无人的街道,你可以如一只山羊,嘚嘚嘚地踩破别人粉饰过的梦;也可以像一只螃蟹,张牙舞爪着,三下两下撕开白天的真相,有一种天地任我行的率性无拘;如果是坐夜班车,迅速却悄无声息地穿行于城市的腹地,便会有一种山野老林中自由穿行的心灵快感,这时就像鼠了。班上,人们并不说话,也不必说话,工作好了各自睡去,都私下商量妥了一般缄默,但你嗅得到身边每个人的心事。睡不着时,可以看着玻璃窗外影影绰绰的黑白剪影,把心事付予文字,让一颗惶遽的心慢慢恢复宁静。
我怀疑值班主任其实是个很有情趣的家伙,并不像他的外表一样木讷。这点从他给我起的“小篾匠”的绰号可窥一斑。起初我并不懂“小篾匠”何意。他笑着向我解释,篾匠不是整天编嘛,你写文章不也是天天编嘛?虽然我都是下班后写作,写作爱好也从未告之于人,但自从前年公司里一人在报上看到我的文章,我写作一事也就陆陆续续被人知道了。他一定听说过这事。这绰号起得也太绝了!我一下子叹服。一个“小”字,更是把我的现状描绘得淋漓尽致,别看我现在也能拿一些文学创作理论唬唬人,时不时地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可那有什么可自豪的?像我这么天天下班后在文坛里腌着,换了别人,早腌成一道名菜了,而我呢,却还是搬不上台面,这说明我这人天赋太差了,写字于我,永远都只能是爱好了。
既有这段渊源,我感觉自己和这只老鼠一下子又亲近了许多,对老鼠也开始刮目相看。你这老鼠不简单呢,都和人一般思维了。我颔首称赞。
老鼠抬头看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犹豫了一下,说,不过,你好像更应该是只白鼠。
我举起双手对着灯光,看到自己皮肤白晳透明,细细的青色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白色代表洁净。白鼠的说法让我心里舒服许多。再看看四周和自己一样昼伏夜出的同事,也越看越像白鼠。尤其是张芸芸,更是像极了白鼠,不过是胖胖的那种,瞧她短胖的身子,圆乎乎的胖脸,小圆豆似的眼睛,直直的倒八字眉,还有她肥硕的屁股,每天总是很壮观地在主控室里挪来挪去……
一时走神。
你走近点,让我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察觉出来后,我忙扯回心神。
现在我和老鼠面对面了。我狠狠地嗅了嗅。花生味,黄豆味,还有稻谷的味道……一股一股地涌了出来,混合在一起,向外漫散,我有一种置身于秋熟季节的田野的感觉。很快,这些味道又被分离开来,化为窄窄长长的一条条,进入了一个暖暖的洞穴。鼠洞!我的心猛跳了两下,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随即两眼放光,快活得身子颤抖起来,屁股在椅子上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老鼠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我。你的味道怎么变了?
那你说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我一愣怔,回过神来。
说不上来,很像敌人的味道。说完,老鼠嗖地不见了。
很敏感的一只老鼠。
夜色总是使人安静和沉沦。第二天夜里上班,去站点的路上,边走边深呼吸的我无端觉得自己是老鼠的说法很有道理,又无端觉得,在黑夜里穿梭的人们都是老鼠,只是有的很洁净,有的面目难辨,有的则很肮脏。我和老鼠如此投契,也许因为我们是同类。
6
老鼠几天没来。我以为自己吓到了它,但后来老鼠说,它约会去了。
老鼠不来,我有点不适应,两个夜班基本没合过眼,感觉自己的生活规律被打乱了。这两夜熬得我眼圈发青,面色苍白,憔悴极了,同事们都感到诧异。张芸芸看着我似笑非笑地问,李小洛,你这样子怎么像一夜没睡,这一夜干什么了,不会开始构思长篇了吧?我于是怀疑,自己夜间的一举一动怕是早落入众人眼中。本来就为“小篾匠”的命运而颓废着,这么一想,更感到了写字的无趣。
事实上,这两天我除了想老鼠说的话,什么都没有干。
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一种味道,你很特别,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味道,老鼠说。
儿时的记忆如沙漏一般地流逝着,一种久违的感觉慢慢向我漫卷过来。
秋收季节,田野很长时间有着孕妇般的肥硕,几天人仰马翻的忙碌之后,才又恢复了昔日的平坦形貌。虽然枯萎漫过叶子的边缘,叶子像产妇的头发一样慢慢脱落,落在地上、沟渠里,但田野无暇顾及,只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平静而安宁地向孩子们伸出了手,张开了那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