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成金
作者: 鱼方 李祥华仇荣林自述
我出生在农村。小时候家里很穷,一家三代人挤在一间半茅草屋里,缺衣少穿,生活很苦。初中毕业后,考学无望,我想通过当兵,寻找出路,由于家庭的阻挠,连续三年都没能走进军营。我只得像父辈一样,在生产队劳动。用手拔过麦,像牛一样拉过犁子,推过水车,到几十里外的化肥厂拉过氨水……农民的苦,我尝遍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推荐到公社“农业大学”上学,毕业后,到公社农技站当上了“半脱产”干部。这让我看到了美好前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半脱产”去掉,成为一名真正的公职人员。可后来还是回村当了农民。
我不甘心像祖辈那样贫穷地活着,选择了自主创业。当时的想法很单纯,就是不再受穷,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富裕的生活,体面地、有尊严地活着。因为家里穷、兄弟多,找对象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选择,用长辈的话说“只要人家愿意,咱就求之不得了”。由此让我懂得了,要想活得有尊严,得通过创造财富证实自己的实力。要创造财富,就要想办法做生意挣钱。
创业路上,我走得异常艰辛。我种过黄姜、栽过桃树,养过兔子、养过猪、养过鹌鹑,贩卖过树脂粉,办过塑料管厂、水泥制品厂、罐头厂……一个农民能想到的生意,我几乎都干过,但都没成功。特别是办罐头厂的失败,几乎把我推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不仅赔得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要债,听了很多脏话,看了不少白眼。那时,我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和反面教材。
第一个肥年
一台弹花机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这一年,生产队里的所有农具和机械,全部处理掉,农具分到各家各户,大宗物品和机械通通变卖。仇荣林所在的第六生产队的一台弹棉花机,在之前的一场火灾中烧坏了,变卖的时候没人要。仇荣林知道那台弹棉花机虽然被烧得黑乎乎的,但其实电机和主要部件没坏,简单修理一下就能用。而那时,他刚从镇水泥厂辞职回家,正想找个生意做,于是就以很低的价格买下来,准备弹棉花,搞家庭副业。当其他人正沉浸在分田的喜悦中、只想着种好自己家的责任田时,仇荣林就想到了搞加工挣钱。
村里都知道仇荣林是个能人,看到他把一台烧坏的弹棉花机买过来搞经营,当其他生产队变卖农具的时候,有人就效仿仇荣林把自己队里的弹棉花机买过来,对外加工挣钱。
这样,一个辛绪村就有了六家弹棉花的,可一个村子里哪有那么多棉花要弹啊?僧多粥少,于是都变着法儿拉生意、抢客户,开始竞争起来。先是降低价格,直到把价格降得不能再低了,几个加工户开始效仿生产队的竞争模式,到周围村庄上门收籽棉,弹好后再给人家送去……大家都想尽办法、用尽招数,争抢生意。
挤掉两个手指甲
为了避开激烈竞争,仇荣林决定把自己的弹棉花作坊搬走,到别处去发展。他想把加工作坊搬到附近的集市上,集市上人流量大,客源多。可是,搬到哪个集上合适呢?
东郭集肯定不行,每到集日,各村来收棉花的排满半条街。南边的东沙河集也不行,那里种棉花的少,货源跟不上;东边的城头集也不行,因为离他们辛绪村近,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去收棉花。思来想去,只有东北方向的店子镇最理想,那是个半丘陵半山区的地方,种棉花的多,弹棉花的少,而他们村里的棉花加工户,因为路远也很少到那地方招揽生意,是个好地方。
到店子镇上弹棉花,首先必须解决用电问题,没有电,机器无法运转。恰巧仇荣林有个表叔在店子镇上班,便找到这位表叔,请他帮忙解决用电的事儿。表叔不仅爽快地答应了他,还留他吃了中午饭。接着,他想在店子街面上找两间房子当店面,可是问了几家,房租都是几十块钱,他觉得贵,没舍得租。又回头找表叔帮忙,在路边找了一块空地,他决定在露天里弹棉花。
场地和用电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搬运机器。那套弹棉花机原始而笨重,一千多斤,一两个人根本无法搬运,必须找人帮忙。从店子镇回来时,仇荣林拿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大块羊肉,回家后让妻子煮上,然后叫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本家兄弟。几个兄弟看到煮了半锅羊肉,猜想仇荣林肯定有大事要让他们帮忙,可他们几个出力汉能帮什么忙呢?于是,几个人看着眼前煮好的羊肉,馋得难受又不敢去吃,生怕仇荣林是让他们去干什么可怕的事情。几个人忐忑地看着仇荣林,问:“有什么事?”仇荣林指着院里的弹棉花机说:“我想到店子集上去弹棉花,请几位兄弟过来,是让你们帮忙把这台机器运过去。”几个人一听是出力的活,都松了口气,齐声说:“没问题,小事一桩!”这才放心地端碗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仇荣林找来四辆排车,两辆车运机器设备,一辆车运玉米秸秆,一辆车装了一块大碑石。这块大碑石是压机器用的,因为弹棉花机运转时震动非常大,不用重物压住容易移动。
往排车上抬那块大碑石的时候,一不小心仇荣林的手指被压住了,他疼得一声大叫,几个人慌忙抬起大碑石,等他抽出手来,两根手指已被压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几个兄弟都让他到卫生室包扎一下。他却咬着牙摇头说:“不用!”几个人一再劝他:“手指盖都挤掉了,不包扎不行啊!”他看着两个几乎脱落的指甲,手掌上全是血,也想去包扎一下,可一想到眼前的机器还得搬运,不能耽误明天营业,于是心一横,眼一闭,咬着牙把两个碍事的指甲盖揪了下来,甩到地上。俗话说十指连心,在揪下指甲盖的一瞬间,疼得他一阵抽搐,满脸汗水。他强忍疼痛,仍旧故作轻松:“这点小伤,没事!”然后找了块旧棉花把两个手指一包,继续干起来。不多一会儿,鲜血把包裹的棉花染红了,往外渗血,他就再换一块棉花重新包上继续干。第二天就是店子集,他不愿意因为自己受伤而推迟开业。
装好车,准备出发的时候,几个兄弟看到那套弹棉花机上,到处都有他的血手印,都心疼地看着他,劝他不要拉车,跟着走就行了。他却死活不同意:“你们都来帮忙,我哪儿能不干呢!”不顾众人劝说,拉起一辆排车走在了前面。到了店子镇,大家看到排车把都被他的鲜血染红了!大家实在不忍心,又劝他去包扎一下,他还是摇头。兄弟们只好让他在一旁指挥,不要干活。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小伤,不耽误干活。”就和大家一块安装、调试机器。
天将黑的时候,机器安装调试完毕,他们用拉来的玉米秸秆,围成一圈当作围墙,一个简易的棉花加工作坊就成了。仇荣林的手虽然还在流血,阵阵疼痛,可一想到明天就能营业挣钱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第二天是店子集,仇荣林找来本家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当帮手,放了一挂鞭炮,开始营业。这是店子集上唯一的弹棉花作坊,也是周围几个乡镇第一个安在集上的作坊。仇荣林这一招,极大地方便了当地农民。每到逢集,就有农民先把棉花放在这里,等赶完集时,就可以直接背上弹好的棉花回家。如果活儿多实在弹不过来,仇荣林就弹好棉花后给人家送过去,绝不让人再跑第二趟。最重要的是,仇荣林弹棉花“不要钱”,只把弹下来的棉籽留下,作为加工费,因此生意特别红火。开业那天,鞭炮一响,把想弹棉花的人几乎都吸引过来了,收的棉花像小山一样。有两个前来收棉花的加工户,只能空手而归。那一天,他几乎垄断了整个店子集弹棉花的生意。
但是,弹棉花又是特别辛苦的营生。一是噪音大,机器运转起来,脚下的土地震动得直颤抖,发出的巨大声响把耳朵震得嗡嗡响,不得不用棉花把耳朵堵上;二是特别“脏”,棉絮满天飞,会被吸进嘴里、鼻子里,因此在弹棉花时,每个人都得戴着口罩,像个医生似的,一天下来,每个人都是身上白茫茫的,像个雪人。有时,为了赶活,经常加班到深夜。怕三个帮手吃不消,每到晚上加班时,就给他们实行轮班制。但仇荣林从来不轮班,都是他带着干,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嗓子由于缺水,哑得喊不出话来,照样带着干。每当躺下来休息时,浑身累得像散了架。那时正是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仇荣林在供电站找了一间废弃的仓库,让三个帮手去住,而他每天晚上就睡在作坊里,看护机器设备和没弹完的棉花。天当房,地为床,盖着一床又脏又旧的破被子,没睡过一夜温暖觉,每夜都会冻醒几次。在地下的潮气和天上的露水双重夹击下,每天早晨起来后,被子潮湿得像浇了水,不得不每天晒被子。晴天还好,偏偏在营业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是下午开始下的,后来越下越大,天黑的时候,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雪花还在漫天飞舞,没有停的迹象。三个帮忙的都劝他到供电站去睡觉,可他怕机器被人偷了去或者毁坏了,坚持没走,就睡在冰天雪地里。他把雪地打扫出一片地方,铺上一块塑料布,又用玉米秸秆支成一个三角形的小屋,就睡在里面。等天明的时候,小屋已被一夜的大雪完全覆盖成一个雪堆,他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有早起的人看到他睡在这样的雪堆里,都说他没被闷死就是万幸了!因为天气寒冷,地面上的雪久久不化,仇荣林就天天睡在雪地里,长时间的寒冷和潮湿,让身强体壮的仇荣林落下了腰疼、腿疼的毛病。至今,每逢阴天下雨,他的胳膊、腿就会疼,像天气预报一样准确。
正在生意红火之际,弹棉花机坏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家送来加工的籽棉里夹带了两根铁钉,把刺辊弄坏了,必须更换。仇荣林跑到县城没买到,听说只有济宁汶上县一家工厂生产,便乘车赶往汶上。几经周折,找到厂家买到了刺辊。可是天已黑了,济宁到滕县不通火车,也没有长途汽车了。这样只能住下来,等第二天回去。可仇荣林想到会耽误半天的生意,便决定连夜步行往回赶。汶上县距离店子镇二百多里路,如果步行,起码要走二十多个小时,还不如等到天明坐车回去来得快。可仇荣林自有办法,那就是在路上搭乘过路车。那时,路上的车很少,每看到有往滕州方向去的车,不论是汽车还是拖拉机,他就站在路中间拦截,求人家“捎”上一段路程。如果没有顺路车,他就在公路上步行,等着下一辆顺路车。就这样,步行一段,遇到机动车“捎”上一段,二百多里路,他竟然一夜时间赶回来了,没耽误第二天弹棉花。
干了一个冬天,落下了十七八吨棉籽,卖了九千多块钱,差不多就是一个万元户了!在当时,那可是一笔巨大而诱人的财富。仇荣林清点着这些钱,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套猪头下水
那一年,仇荣林在店子镇一直干到腊月二十六才回家。母亲见到他,愣住了,才两个多月的时间,仇荣林眼窝深陷,既黑又瘦,一脸疲惫,两只手上除了冻疮就是一道道裂开的血口子。母亲心疼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就不知道回家吗?”他笑着回答:“回家谁给咱钱花呀,两个孩子怎么养啊?咱不是想当有钱人吗,不愿意吃苦受累,哪儿来的钱啊?”母亲还是抱怨:“挣钱也不能不顾身体啊,不能要钱不要命啊!”他笑着拍了拍胸脯:“男人,吃点苦、受点罪,算不了什么,你看,我的身体多壮实!”母亲无奈地说:“你就会说好听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说着就流下了眼泪。妻子张令英看到丈夫的样子,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赶紧给他做了一碗鸡蛋面条,又烧了一碗姜汤。
第二天吃过早饭,仇荣林就去了东郭集,买了小半车的东西。除了烟酒糖茶、生菜、熟菜、供果、鞭炮等年货,还给家里每个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给两个孩子买了烟花、玩具等。下午,又特地到城头街上买了一套猪头下水。在这之前,几乎每年过春节,父亲都会看着除夕饭桌上几样素菜,对一家人说:“等明年有钱了,过年咱买一套猪头下水煮了,都解解馋,过个肥年。”可是每年都这样说,却从没买过。今年仇荣林挣了钱,就买了一套猪头下水,以满足父亲多年的愿望。父亲帮着卤煮猪头下水时,乐呵呵地说:“我老多年前就说买套猪头下水,可是没钱啊,话都落空了。今年让你替我实现了!”仇荣林也很高兴:“您只要想吃,咱以后每年都买!”
除夕晚上,一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父亲破例端起酒杯,主动与仇荣林碰了杯子,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里充满了赞许。那年,他们一家人过了一个喜气洋洋、香气四溢的肥年。
兔殇
五十只长毛兔
自从分家后,仇荣林夫妻一直搞家庭养殖,像其他家庭一样,养三五只鸡和鸭,换点零花钱。离开农技站回家后,仇荣林一门心思想着发家致富,便开始在庭院里搞规模养殖,一次购买了五十只长毛兔子,在院子里养起来。
起初,用笼子喂养,随着兔子不断繁殖、数量不断增加,院子已放不下这么多笼子,仇荣林便在院子的东墙根垒起了一排兔窝,四层高,一个个单间,像是微缩的楼房。八十多个单间,能容纳近二百只兔子。他们夫妻两人,每天喂兔子、剪兔毛、清理兔窝、为下崽的母兔子接生,虽然忙得团团转,却是劲头十足,觉得过得充实、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