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作:空山不见人
作者: 李樯凌晨四点来钟的样子,空山醒了,困意依然浓酽。那困意真沉啊,上眼睑仿佛吊着铅坠子,眼球里的血管也不再是血管,而是填满水银的管道,拉着清醒的意识坠向窗外依然黑暗的深渊,更坠向身体里的深渊。他强行爬起来,倒不是尿憋的,而是因为焦渴带来的满嘴干涩。他需要喝口水,滋润一下冒烟的喉咙,他相信自己的身体如同一片风过尘起的土地,半杯温水则如一阵细雨。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养成夜起喝水的习惯,自从看到这样做可以有效预防因血液黏稠引起脑梗或心梗的说法后——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自救行为。
想要再次入睡就困难了,即便仍然困得眼球疼,一种隐隐的疼。但他还是躺下来,辗转反侧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已然无计可施,干脆坐起,拧亮床头灯,翻开那本快要看完了的《梵高传》,直到困意再次袭来,才歪在床头眯过去。再次醒来已经六点来钟,天刚放亮。经过这一小段难得的回笼觉,空山精神头似乎好了不少。他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快速起床,洗漱,烧开水,为自己冲了碗燕麦片。今天是周末,陆彦钊要带他去一个鱼情不错的野塘垂钓,约好的七点钟碰头,时间有些紧张了。一紧张起来,脑子也就清醒了。用一句流行语,又活过来了。
到了定位处,陆彦钊已经在马路边等他,扔给他两个包子、一杯豆浆,顺口说了句,还没吃呢吧。空山驾车尾随陆彦钊拐上一条山间小道,虽然窄,但好歹是柏油路面,曲径迂回,两边杂树丛生,鸟鸣迭起。又开出足有四五里路,直到尽头终于没有路了。两人把车停在一片空地上,背起渔具,钻进一片灌木丛,接着是小树林,林间有羊肠小道,枝条随着人的穿梭不时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整个山林因为鸟鸣而更加阒寂。走了五六百米,豁然开朗,一片湖水从岸边的枝叶丛中发出目的地已经到达的提示。
陆彦钊在前,左拐走向一座看似荒废的院落,院门洞开,两边的水泥门架上有红漆刷的大字,走近了才看清楚:凶宅命案,胆小勿入。空山对着已经走进院子的陆彦钊的背影叫起来,老陆快看,你没看见吗?陆彦钊已经把渔具放到院子里靠水边的一处空地,回头对空山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小声点,咋咋呼呼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空山这才注意到院子里临水有四五个钓点,都被人占了,沿湖一圈,已经围了几十号钓鱼的。近处的岸边,一株白玉兰光秃秃的枝丫上,有一枝已经开出几朵白色的花朵,向上张开着,像小型的白瓷路灯。陆彦钊一左一右打了两个窝子,对空山说,没位子了,咱俩用这一个位子,你要是嫌弃,去对过,对过还有位子。空山本来就是跟老陆来玩儿的,钓鱼并不重要,反倒是拉拉着红漆的“凶宅命案,胆小勿入”八个大字,使他既兴奋又惶恐。
守钓没多久,空山这边偶尔有见浮漂动一下,急忙抬竿,总是钓不到。身后每有风吹草动,他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只见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并无其他异样。陆彦钊倒是安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浮漂,浮漂则如定海神针,一动不动。空山问,你不说这是钓大板鲫的季节吗,怎么没有?陆彦钊耐心地解释说,这个季节就是钓早晚口,我们来得迟了些,早口已经过去了。空山嘟囔了一句,那得等到晚上喽?陆彦钊说,傍晚。空山轻声爆了句粗口,又回头看一眼,便收起鱼竿,说我去参观参观。陆彦钊抬起鱼竿,把钩子投到空山的窝子里说,你这边好歹有口。
这是一排人字顶瓦房,有五六间,坐西朝东,南边三间住人,接着是厨房,盥洗室加厕所,最北边的是杂物间。空山轻手轻脚,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卧室里乱七八糟,床褥都在,凌乱地摊在床上,电视、风扇、电暖器、衣架、桌椅等都还在。头间屋里的晾衣架上挂着一件米色底蓝灰格子的夹克衫,看上去挺新,地上打开的旅行箱已空空如也,床上却有两大包打包好的衣物,似乎要搬家的样子。空山不敢进门,只是探头往里瞧,光线尚可,看不到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又好像都有。第三间屋子靠近门边的墙上贴着一幅张国荣的肖像画,下边空白处有一句记号笔写的话:“他们总会问我为什么不开心,脸上总见不到欢颜。”字迹还算工整,是郑重其事地写上去的。空山盯着那句话怔住了。他是张国荣的粉丝,知道这是来自他的一段自述《我的酸甜苦辣生涯》,一开头就是这句话,具体发表于哪一年,已经不记得了。
厨房里也乱七八糟,电冰箱、煤气罐、餐桌,还有一辆旧自行车,地上的几只塑料袋里有干辣椒,洋葱和大蒜头则已经干瘪了。餐桌上有一包拆开来的口罩,还没用完,空山依此推断,命案显然没发生多久,最长不会超过两年,但肯定是在三个月甚至更久之前,否则塑料袋里的洋葱和大蒜头不至于干瘪到如此程度。也许根本就没发生过命案,只是原来的住户有了新家,匆匆搬离了,剩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淘汰不要的。可是那件八成新的夹克衫,盥洗间里那条崭新的天蓝色浴巾,以及好好的旅行箱又说明了什么呢?细思极恐,空山回到陆彦钊身边,自言自语道,总之人都不见了。陆彦钊没理他,依然紧盯着水面,空山又似是而非地嘟囔了一句,空山不见人。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陆彦钊说的。陆彦钊转脸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空山说,我要走了,回画室,你走不走?这时陆彦钊忽然抬竿,中鱼了,挣扎对抗中,竿梢上下震动起伏几下后,获得控制权,一条大板鲫倏地飞出水面,进入天空。鱼竿的前端已经被拉弯了,呈现出一条大弯弓似的弧度,线条简直可以用优美绝伦来形容。同样优美的还有鱼儿从离开水面到岸上的轨迹,闪亮,耀眼,还湿淋淋的——一种绝望的美。空山发出一声久违的欢呼,要上去帮忙,陆彦钊没理他,取钩、入护,重新挂耳,把鱼钩再次抛入钓点,一套动作自然连贯。空山有些尴尬地重复一遍要回去的话,陆彦钊盯着浮漂,只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人。空山撂下他,空手离开时,不经意间发现那株水边的白玉兰已经开了半树。
到了画室,空山有些迫不及待地坐到画架前,抓起画笔,在旁边的水桶里涮了涮,又向调色盘上挤出几种颜料。空山一边看着颜料从锡管口蠕动而出,一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均匀吐纳,这样胸膈似乎被打开了。画架上那张油画布已经空在那儿个把月了,空山也因此郁闷了个把月。油画布和他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对抗关系,总是拒绝显现,而非相得益彰,彼此成全。
油画布的规格是183×183cm,它也不知道空山为什么要把自己裁成这么个尺寸,好像他已经胸中有丘壑。许久以来,空山身体里那只隐匿的灵兽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可能路过的灵感,有时它也会猛地蹿出来,张开锋牙利爪,可还是常常扑空。这是常有的事,所以空山并不十分郁结,他相信自己和身体里的灵兽、画布之间不可能总是三位一体,这是常情,但三者总有合体的时候。现在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不可错过。
画了不知多久,空山终于停下来,虚脱般地闭上眼睛,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肚子里发出空谷般的回响。他回头看了眼桌子上的座钟,已经下午两点了。他起身来到桌子边,水壶是空的,他打来一瓶自来水,插上电热水棒,撕开一盒泡面。很快他就吃上了,吃到一半,他端着泡面坐回到画架前,便怔住了。只见画布上一片狰狞,画面构图完全不是自己原先想象的样子。空山沮丧极了,一抖手腕,将半碗泡面和汤水泼到画布上,接着又把纸碗扔出去,滚落,地上一片狼藉。而写在画面右上角的“空山不见人”几个字,却清晰异常,甚至面目狰狞,带着对他巨大的讽刺。
云起打电话来问空山钓到鱼了吗,钓到的话早点拿回家,晚上烧给女儿吃,野生鱼好吃。空山说,钓什么啊,我早就回画室了。云起哦了一声,轻柔地问,是不是在画画呢?空山没正面回答,搪塞两句便挂了电话,来到画室外的小池塘边,深山凶宅的凋敝景象再次映入脑海。
要说妻子云起,实在是个好女人。她不漂亮,不出众,不张扬,出身也不起眼,就来自本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她从来不过问、不掺和空山的事情,只做好为人妻、为人母的本分,家里家外,她一个人承担,还都能收拾妥当,这就实在难得了。反倒是空山,时不时地对云起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她不知道化妆打扮,画家朋友的家庭聚会都拿不出手,所以空山从来都是一个人参加。云起唯一一次出现在空山的圈子,还是在女儿筱筱五岁那年,一家画廊为空山办的一场个展。开幕式上,云起带着筱筱和一个闺蜜一起来的,算是在空山的圈子正式亮了个相,但也就仅此而已,几人溜达一圈就先走了,悄无声息的。这时的空山已经作为青年艺术家崛起了十年,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崛起中,没有进步,也没退步,始终吊在那个崛起中的尴尬里。这就让人郁闷了,难堪了,可无论空山怎么蹦跶,就是跳不到更高一级的台面上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困在温水锅里的青蛙,锅底有翕合不定的火苗,不大不小,不熄也不旺。空山懊恼啊,着急啊,不止一次地诅咒那火苗,你要不就熄灭掉,让老子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要不就熊熊燃烧,让老子彻底凉凉,反倒省心了。
眼前这个小池塘只有千把平方米大小,长满水草,关键是太浅,前年入冬的时候他一头跳进去,却未能把自己淹死,反而弄了满嘴水草渣渣,还从舌头底下抠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虾米。空山站在水里,头上脸上挂着零星水草,因为寒冷瑟瑟发抖。他拎着那只小虾米,看着它在虚无中挣扎,不禁热泪盈眶。空山松开手,小虾落进水里,倏地不见了。空山爬上岸,却因受凉大病一场。
强忍着某种冲动,空山回到画室,看见桌子上一家人的合影,不禁再次痛恨起自己的软弱。空山知道,在自己身体里的灵兽前后,还有一只黑狗如影随形。他常常被那只黑狗追得无路可逃,但也会奋起反抗,他一次次地猛地蹲下,装出一副拣石块或者树枝、铁器等任何可以作为攻击物的东西。然而黑狗只是警觉地后趔,或者暂避一下空山的锋芒,但随后又幽灵般出现,不远不近地跟着,咬住空山的影子。
那只黑狗以空山的影子为食。
对空山这份无法言说的苦闷,云起似乎有些明白,又不完全明白。她不懂艺术,也毫无兴趣,所以她眼里只有一个叫空山的丈夫,一个家人,至于他艺术家的身份,那就是一团迷雾,而她是懒得猜谜的,更不会主动深入迷雾,一探究竟。但是对丈夫越来越糟糕的状态,云起还是有感知的,云起越来越小心翼翼,尽量不让空山为日常琐事操心,并且更加刻意远离他的圈子,以便让他保持一份独立和安全感。反倒在性爱这事儿上,云起变得主动了,每当在网上偷偷看到一些男女之事的花样,或者和闺蜜们在一起时,听她们聊到什么得意的经验,云起都会留个心眼,悄不作声地记下来,回头就用到空山身上。当空山掉进云起预设的种种沼泽,越陷越深以及拼命挣扎时,他并没有面对画板时一筹莫展的恐惧和绝望。云起的身体就像一个伟大的母体,温暖、辽阔、幽深,时而清晰,时而神秘,时而峰峦叠嶂,时而风轻云淡,即便有飓风和雷暴,也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空山就像个学会了游泳的孩子,各种泳姿尽可以无拘无束地施展,狗刨、蝶泳、蛙泳、潜泳、自由泳,那种快乐和快乐后的空虚总能使他平静下来。为此空山不得不打心底里感激这个平常的妻子,即便他一直对云起的发型耿耿于怀。
想起云起的种种好来,还有乖巧懂事的女儿,空山果断抓起电话,拨通120,声称自己心脏病发作,请求救护,说完就四仰八叉地躺到地上。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两个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把空山抬到车上,翻眼白、看口腔,测量血压和接驳心电监控器,一阵忙碌中,救护车拉响鸣笛,呼啸着冲出画室所在的大院。一位随车的医护问空山有哪些不舒服,他只是闭着眼睛,并不回答。另一位小声跟同事说,一切都正常呀,空山仍然紧闭双眼。
到了医院,折腾一番,一位挂着主任医师胸牌的白大褂对空山说,你没什么情况呀,可以回去了。空山不想离开医院,他央求医生把自己收治入院,结果当然是遭到拒绝。两个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医生身后小声嘀咕说,这个人有毛病,应该去隔壁的精神病院才对。空山笑着对医生说,您看,连他们都看出来我有毛病,我快要死了,您就让我住院吧。医生回头瞪了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一眼,对空山说,不要胡思乱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医生说完要转向另一位病号,空山拉住他的衣角,就像一个溺水者在湍急的水流中挣扎一番后终于抓住一条伸到河面的树枝。但这条树枝脆弱,一下子就折断了,空山被继续冲向下游。所以,空山横下一条心,说什么都得赖在医院。只要能住院,自己就心安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也就安全了。拉都拉来了,您就让我住下吧,否则我真的可能会随时,随时……后边的话,空山没好意思说出口,尽管慌不择路,空山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被那条恶狗逼得已经退无可退了,他也不再信任自己的任何防卫性假动作,不管用,都不管用了,再没有外力介入,他真的就要被那条恶犬吞掉了。他只能选择令人信任的医生。他更信任医院这么个地方,只要往病房里那么一躺,自己就是个合法的病人了,病人就该听话,就该乖乖地接受治疗,并且不断地好转,直到被治愈,那是一个令人多么心安的过程,一个轻松的过程,一个充满希望的过程啊,光这样想想,那条恶犬都不见踪迹了。空山几乎是在央求医生,可他忽略了一点,住院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呢。病床紧张不说,即便你达到入院的条件,也不是我们医院,要不你去隔壁医院问问?医生明白空山的情况,于是这样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