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短篇小说)

作者: 李浩然

我的曾祖父活到八十一岁的时候依然身体健壮,头脑灵光,只是到了临终前的一个星期开始犯糊涂,面对我的祖父会叫出我父亲的名字,面对我仍旧叫我父亲的名字。事实上,在他承载了八十多年往事的头脑里仅有父亲一个人的形象存活,其余的人和事已先于他的身体死去。那些天里,曾祖父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为期不远的死亡,他的嘴里只是含含糊糊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大军,我的寿衣做好了吗?我要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爷。

大军,自然就是我的父亲。

曾祖父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恐惧,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失却了伴随他一生的笑容,他把自己藏在粮仓,一粒粒默数着从被老鼠咬破的口袋里漏出来的黄豆,作为文盲的曾祖父在那一刻冥思苦想的神态像极了一位数学家。

曾祖父人生的最后三天是在粮仓里度过的,他把数过的黄豆一丝不苟地圈放在自己身前,直到双脚被埋在黄豆里,他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因为久被冷落,那笑在曾祖父脸上重新绽放,像是一个初学走路的婴儿,蹒跚摇晃,走得十分艰难,而且有几分怪诞。

那三天里,我肩负起为曾祖父送饭的任务,每次进入粮仓后,我总要花几分钟的时间来适应里面阴冷的黑暗,然后我就看到曾祖父坐在墙角望着屋顶或者比屋顶更远的地方发呆,听到开门声,他说,大军,我的寿衣做好了吗?我要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爷。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还没有产生对于灵异鬼怪的恐惧,也没有足够的心智来破解曾祖父语气里的阴森,我只是把饭端到他面前,虔诚地说,老爷爷,吃饭。我的曾祖父在那个时候头脑已经像一架生了锈的机器,运转得十分困难和缓慢,但是胃口依然保持着对于饭菜本能的渴望,他颤巍巍地接过饭碗,在这一刻,他显露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对粮食的崇敬之情,吃得十分小心谨慎。

我蹲下来饶有兴味地观看曾祖父吃饭,碗里飘荡出来的饭香诱惑着我的鼻子,牵制着我的身体,使我在饭被完全吃完之前挪不动步子,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饭碗,说,老爷爷,我吃过饭了。曾祖父的表现让我失望,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饭上,致使我的话像在他面前飞舞而过的苍蝇一样没有引起他些微的关注。直到碗里的饭被一粒不剩地吃进肚子,曾祖父才抬起眼皮,他把空碗递给我,说,大军,你吃过饭了?

我的曾祖父从他的祖辈那里传承过来对粮食的态度,然后又像传递接力棒一样传承给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但是把这种态度灌输给我的时候遇到了阻碍,对于饥饿的陌生使我不能正确理解粮食在我身上发挥的巨大作用,所以每次在父亲抑或祖父抑或曾祖父的勒令下吃完最后一粒米时,我都会感到万分委屈。

曾祖父临终前最后一天一反常态,变得容光焕发,他剩余不多的生命力做了一次破釜沉舟的大爆发。他指挥着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满仓库地逮老鼠,自己则高高盘坐在谷堆之上,完全一副运筹帷幄的大将军模样,他在上面一边吸着旱烟一边调兵遣将:“大军,你把门堵住。”“大军,你从后面赶。”“大军,你把麻袋翻开”……当时的曾祖父已经不能够在名字上区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和我,但是我们能够正确理解他的每一道指令,从而使粮仓里的老鼠遭受了一次灭顶之灾。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死老鼠,曾祖父欣慰地笑了笑,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畜生,看你们再偷吃我的粮食——”然后安详地躺在谷堆上,走了。

曾祖父漫长的八十一年人生里,和我的交集只有短短七个年头,他的生命在我八岁时终止。此后,我的家族里再没有一个人活过曾祖父的年纪。我的祖父终年六十二岁,他在一个玉米收获的日子奖励了自己一只烧鸡,一根鸡腿骨卡住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命。我奶奶,在我祖父死后不久的那个冬天意外身亡。她去打水,井口的薄冰让她脚底打滑,她的身子一歪,跌进了井里,姗姗来迟的第二个打水人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底,于是将它们连同奶奶的身体一起打捞上来。奶奶死了,只剩下一双鞋子从鞋底的破洞里吐着水泡苟延残喘,那一年她五十八岁。我的父亲,三十二岁时因为打麻将输了八百斤玉米,在回家路上越想越觉得憋屈,急火攻心,一头栽到地上,活活气死了。现在轮到我了,我刚刚过完八十一岁生日,我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大限已到。

我时常照镜子,我从镜子里窥探石家疃和我家族的隐秘历史。这是我的秘密。镜子里的曾祖父还很年轻,他的头发浓密,挤挤挨挨的,每一根都腰杆挺拔,直指天空。他的眉毛很黑,胡子也很黑。胡子早上割过,太阳一浇,又长出一茬,迎着春天的风肆意生长。他赤膊,肩头搭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汗巾。他有一只烟袋锅,不是叼在嘴里就是别在腰间。他赶着一头牛。镜头继续拉伸,我看到天空,我看到土地,我看到延绵不绝的庄稼和无数个劳作在田间的曾祖父。是的,他们一样拥有浓密的头发、坚挺的胡茬,他们一样赤着膊,肩头搭着一块汗巾,他们一样赶着牛,叼着烟袋锅。他们共同构成了整个农耕时代,他们构成了石家疃。

石家疃是一个小村子,那里盛产农民。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繁衍。他们夏天收割小麦,种上玉米和黄豆;秋天收割玉米和黄豆,种上小麦。一年年周而复始,直到把自己种进坟里。死去的人会被埋在村东那片坟地。石家疃人共用一片坟地,从村口步行到坟地需要半小时,如果拉着棺材,时间将翻倍。棺材是用马车拉的,马比人走得快,拉着棺材也比人快。但是送殡的人不让它快,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在棺材前面放鞭炮,放完鞭炮孝子贤孙跪成一片,磕头,孝衣起伏成一片浪头。到了坟地之后,他们像种一粒粮食一样,把棺材栽进土里,让死者扎根于这片土地。他们这一生从未离开石家疃,死后更不会离开石家疃。

我在这里出生,度过了完整的童年时代,我从这里逃离,人生后半段,我再没回过石家疃,我希望在死之前能够落叶归根。

说回镜子里的曾祖父。彼时他已经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名叫满仓,是我的爷爷;小的名叫满囤,是我的姑奶奶。据说我的姑奶奶自从会说话起就对自己的名字颇有怨言,认为一个女孩子叫这样一个名字委实不够秀雅。但是曾祖父告诉她,她的名字里寄托了他美好的愿望,寄托了每个石家疃人美好的愿望。十八岁那年,姑奶奶带着全石家疃人的愿望和一根银簪子逃离了石家疃。在她确定完全甩掉石家疃之后,她把石家疃人的愿望扔进路边的水沟,把银簪子插在头顶,她给自己取名高胜雪,开启了另一段与石家疃无关的人生。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镜子里的曾祖父毫不知情。镜子里是收获的季节,一个秋天。曾祖父牵着牛,牛拉着车,车里装满了玉米。玉米像调皮的金牙,在车里互相咬合。我数着,曾祖父一共往返了十二趟,才将玉米完全粜完。十二车玉米换成了三十六枚银圆。

当天夜里,三十六枚银圆吸引来了八名土匪,他们将我曾祖父一家四口擒住,分别绑在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上。他们翻遍了家里每个角落(茅坑都没有放过),都没有找到银圆,他们不得不逼问我的曾祖父和我的曾祖母以及两个孩子银圆的下落。但是每个人都说不知道,显然,至少有一个人在说谎。土匪用锤子敲击曾祖父的脚踝,曾祖父在酷刑之下浑身抽搐,却一直闭口不言。最后,隔着镜子,我听到一声类似砸破核桃壳的声音,曾祖父痛叫了一声后晕死过去。我知道,他的脚踝碎了,从此成了一个跛子。土匪们当然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他们不能带走什么就想着留下点什么,他们当着我曾祖父和孩子的面奸污了曾祖母,之后提上裤子,扬长而去。天色未明,曾祖母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在枣树上。临近中秋,枣树上的枣子张灯结彩,曾祖母的身子随着微风悠来荡去。她的生命终止于三十六岁。银圆的藏匿之处成了一个谜,除了曾祖父之外的每个石家疃人都认定是曾祖父藏起了银圆,他宁肯忍受身体残疾的痛苦并且眼睁睁看着老婆被糟蹋都不肯开口,实在是心狠到了极致。而曾祖父对此矢口否认,他的说法是,粜完米之后,他把所有银圆悉数交给了曾祖母,让她妥善保管,而这个婆娘哪怕自己的男人遭受酷刑杀猪一样在她面前嗷嗷痛叫,哪怕自己的身子被八名土匪轮番践踏,她都紧咬了牙关,保守着银圆的秘密,直到她死,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三十六枚银圆下落不明。

此后,曾祖父忍受着石家疃人的鄙夷过完了他的一生,我从镜子里目睹他跛着一只腿,拽着自己的影子,穿过成千上万株玉米的队列,来到坟地,坐在曾祖母的坟前,默默抽烟。直到天黑下来,他抽完最后一袋烟,将烟灰磕在曾祖母的坟头上,站起来,歪着身子,步履拖沓地往回走。没人陪他,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他把影子也弄丢了。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肩头,让他走路都显得吃力起来。我想,大概曾祖父坐得太久,腿麻了。

曾祖父再也不会把粮食换成钱,他宁愿看着它们被老鼠啃噬,被虫子蛀空。他拿粮食换水果,换蔬菜,换布和衣服,用三车麦子换来十车砖头盖起了新房子,用八车玉米给我祖父换来了一个媳妇。粮食是万能的,拥有粮食就拥有了一切。

镜子外的曾祖父在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已经老态龙钟,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旱烟袋,说话会以一声咳嗽作为开场白,一咳嗽他的身体就开始颤抖,一颤抖我就担心他会像一棵枯树一样,落下许多叶子来。在我拥有了完整的意识之后,他常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富翁和一个农民同时遭遇洪水,被困在同一座山头上,富翁带了一箱金子,农民带了一袋麦子,富翁希望能用金子换一些麦子,农民果断拒绝了,他说,等你饿死了,金子都是我的。我并不赞同农民的行为,但也不曾反驳曾祖父。

曾祖父用嘴巴丈量石家疃的历史,从五百年前某场饥荒开始。三户人家由山西省某县某村某棵大槐树下出发,跋涉千里,来到石家疃。彼时石家疃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狗尾巴草。其中有位细心人发现一片狗尾草上空彩云笼罩,他走过去,看出那些草的不同,它们的穗子更大,垂得更低,他抠下几颗捻掉外皮,放在嘴里尝了尝,很快,他的舌头就辨认出那是谷子的味道。于是,他们定居下来,并给村子取名石家疃。石家疃的名字让我疑惑,石家疃没人姓石,从来没有,我曾就此询问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他们的回答口径一致却令人失望,他们说,我怎么知道。没人探究村名背后的深意,或许,它本身就出于即兴。

石家疃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遭遇洪水,也从来没有闹过饥荒。石家疃风调雨顺。石家疃五谷丰登。

石家疃的土地滋养了石家疃人,也滋养了老鼠。这是人的村庄,也是老鼠的村庄。

镜子里的曾祖父从曾祖母的坟地返回家中的那个夜晚,目睹了老鼠迁徙的奇景,一队老鼠排列整齐浩浩荡荡穿过泥板路,由左边的谷田涌进右边的玉米田,去往离开石家疃的方向。它们的身体圆滚滚的,皮毛在暗夜里闪着微光。曾祖父不晓得它们要搬去哪里,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坐在地头,坐在一株玉米和另一株玉米之间,填了一袋烟,点燃,饶有兴味地看着老鼠们搬离石家疃。直到最后一只老鼠隐进玉米田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回家了。

两年后,姑奶奶化名高胜雪,孤身一人离开石家疃,在此之前,她去了一趟村东头的铁匠铺,找到小铁匠梁文虎,从怀里掏出八枚银圆,请求梁文虎用其中七枚打造一只银簪,剩下一枚作为他的工钱。梁文虎答应得异常爽快,他打造银簪的过程中,时不时将融进红色铁屑和炉火的目光掷向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姑奶奶,姑奶奶脸色红润,目光躲闪。银簪打成之后,梁文虎将其交往姑奶奶手中,姑奶奶没有接,而是用手抵住梁文虎的胸口,一路推着(梁文虎的身子轻飘飘如同影子,姑奶奶一路推,他一路退),进了房间。梁文虎一个人住着三间土坯房,他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他变卖了田地,换成足够养活到他成人的粮食。他自学打铁,他说石家疃需要铁匠,石家疃的铁锹、榔头、犁耙,甚至牲口的脚掌,都需要铁匠。

住在梁文虎隔壁的王二牛不小心窥见了上述场景,当时他正在自家屋顶晾晒花生,一阵风吹过来,几颗花生滚落进梁文虎家的院子,他想喊梁文虎帮忙捡一下,还没开口就看到十八岁的高胜雪推门走了进去。进入房间之后的情景除了两名当事人外,无人目击,王二牛信誓旦旦宣称他曾听到两股缠绕在一起的呻吟声,那声音起伏如同浪头,浪头过后,传来高胜雪的声音,我们一起走吧。然后还是高胜雪的声音,熊包。高胜雪从房间里走出来,摔上了门,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而梁文虎对此矢口否认,坚称高胜雪是被炉火烤得渴了,进来喝水。

在曾祖父看来,姑奶奶的出走完全不可理喻,在他的认知里,每一个石家疃人都不会主动离开石家疃,每一只老鼠也不应该离开石家疃,不过他不关心老鼠,而姑奶奶的行为令他怒不可遏。石家疃有吃不完的粮食,石家疃的井水甘美,石家疃的小伙子——那个叫王丰收的年轻人家里坐拥石家疃八分之一的土地,而他不久后将成为她的丈夫。

我的姑奶奶高胜雪在我曾祖父下葬三天后赶回家中,当时她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陪她同来的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除此之外,还有一辆车,一辆不靠牛或马拉动就可以自行行走的车,姑奶奶管它叫“汽车”。姑奶奶说她有一天夜里梦到曾祖父,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梦到曾祖父,梦里她正在吃一碗螺蛳粉,曾祖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已经死了,尸骨埋在了石家疃祖坟,他希望姑奶奶能够落叶归根,一家人得以团聚。说完之后,曾祖父冲她笑了笑,化成一缕青烟,在她头顶盘旋了一阵,逐渐飘散。第二天醒来,那个梦依然如一张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般清晰可见(我问她什么叫照片,她说是一张能把人装进去的纸),于是她叫起丈夫和儿子,开上车返回石家疃,一路上丈夫和儿子轮流开车,一直开了三天三夜。姑奶奶在家待了三天,第四天又坐进汽车,在滚滚浓烟里离去了。此后,再没回过石家疃。临行前,她给我留下了一个方盒子,她告诉我,它能够接收来自石家疃之外的声音,那时候我以为世界上只有石家疃,石家疃就是全世界。我每天抱着方盒子,旋转上面的旋钮,从里面传出金属摩擦空气的声音,老鼠咬噬家具的声音、蜜蜂振动翅膀的声音,每种声音都是一个谜语,等待我来破解。除了那个方盒子之外,姑奶奶留下来的,还有汽车尾气的味道。这种味道散布在饭碗里,锅碗瓢盆里,井水里,石家疃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犄角旮旯里,几十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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